京城的日子一如往昔,順暢而平靜。夏去冬來,春過又到秋,自崇景七年南蠻戰役之後,大齊安然地走過了兩年光陰。此刻風舒氣爽,悠然已是崇景九年的秋天。


    “哈……”


    一聲突然而起的哈欠,因著出聲人抬手捂嘴而漸緩漸小。可就是這樣,也被站在前方幾步外的小人兒耳尖地聽見。他迴過身,晶亮的大眼一彎,便是一串脆聲笑語:“秋姑姑,這可都晌午啦,您……還沒歇息好?”小家夥滿臉精怪促狹,“難道,是昨夜翻看秦叔叔的書信太晚,以至睡遲了……?”


    “唔……咳咳!”阿秋被他揶揄的措手不及,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住。登時柳眉倒豎,提著裙子就要來揍他的小屁股。


    卻見小家夥嘻嘻一笑,故意東倒西歪地閃躲,一下子溜到管家李延身後。阿秋隔著一個李延左抓右探,小家夥沒摸到,倒是幾胳膊都打在了李延身上。他紅著臉,小聲支吾:“秋姑娘,你歇歇吧。再這麽下去……秦公子該來找小的麻煩了。”


    “噗嗤!”小家夥一聽笑得更開心了。


    阿秋又羞又惱,正欲貓下腰去抓他。恰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伴著一聲高喝從遠處傳來。


    “玉鏘——”


    小家夥聞聲迴頭,頓時一張小臉笑開了花:“爹爹!是爹爹迴來了!”


    逆陽處,駿馬長蹄翻騰,長鬃飛揚,馬上身姿年輕健壯,瀟灑依然。郭玉鏘張著小小的胳膊,一路衝過來:“爹爹,抱!”


    郭臨本要翻身下地,聞言一驚。連忙下腰一彎,腳不離蹬,堪堪在他刹不住腳的一瞬將他淩空抱起。玉鏘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秒就已穩穩當當坐在了鞍上。


    可還沒等他興奮第一次得逞地爬上爹爹的戰馬,耳朵一疼,已被兩根手指高高揪起,頭頂的聲音冰冰冷冷:“玉鏘,方才爹爹要是沒及時出手,你是不是打算到馬蹄下與爹爹的愛馬來個親密接觸……嗯?說,這招誰教你的?”


    玉鏘撇嘴抽著氣,雙眼眨巴眨巴地瞅向郭臨:“爹爹,玉鏘這是太想你了嘛。你出門剿京城周邊的山匪,一去就是兩個月。玉鏘天天沒人陪,這才會一看到你就激動……”


    郭臨無奈地笑了笑,本就沒多少火氣,被這張小俊臉這麽可憐兮兮地一望,更是丁點火花都沒了,隻好揉了揉他白嫩的臉頰。玉鏘背過臉,竊喜地吐吐舌頭。


    “不過,你可不要以為爹爹猜不出來。”郭臨伸手在他腦袋上一彈,“這都是爹爹兒時玩剩的。”玉鏘捂住後腦,一側頭見郭臨又要下馬,急忙伸手抓住她衣領:“爹爹,快吃午飯了。”


    郭臨莫名:“怎麽,難不成你要坐在馬上吃?”


    “還有師父呢,我們去接師父迴來吃飯啊!”玉鏘伸手討好地摟住郭臨。


    郭臨挑眉垂眼,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盯著他看。到底還是小孩心性,玉鏘馬上就撅起了嘴:“好不容易爹爹迴來了,玉鏘當然希望大家都在一起吃飯啦!絕對,絕對不是想騎馬玩……”


    他說話時,長而翹的黑睫撲閃撲閃,裹著一雙晶如朝露的大眼,偶爾機靈一轉,頑皮勁兒盡顯。郭臨望著那雙眼,倏忽便想起了在鎮國侯府抱走玉鏘的那一夜。


    世事奇妙,緣分更奇妙。誰會知道當初那個灶台裏麵蹭得黑乎乎的麵團子,一轉眼居然成了全家的寶貝。她不禁搖頭笑了笑,見玉鏘麵露不解,便低頭和他抵了抵額頭:“騎馬不是鬧著玩的,待會兒屁股疼可不許訴苦。”


    玉鏘拍拍小胸脯:“我要是訴苦,爹爹可以不帶我去打獵。”


    “好,你說的啊!”郭臨解下腰帶,將玉鏘係在胸前。係到一半突然覺著不對,我幾時答應過帶他去打獵了?


    ……這小子,她不住苦笑,看來,某人的功力,他跟著學了個十成十啊。


    *


    陳聿修接到太監的傳信,歇了手中的筆,步履輕快地走出中書省官署。等到走近朱雀門時,一眼便望見了站在馬邊,打鬧嬉戲的“父子”倆。


    玉鏘先看到他,連忙跑過來,揪住他的衣角:“師父!”陳聿修彎腰抱起他,望向郭臨的眸光,笑意深深地化開:“你迴來了。”


    “嗯。”郭臨點了點頭,左右望了望,奇道:“你的馬車呢?”陳聿修一愣,掃了眼旁邊戰甲未卸的駿馬,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們爺倆就騎一匹馬來接我吃飯?”


    “哼,那你可得問你的乖乖學生了。”郭臨毫不客氣地賣了玉鏘。陳聿修低頭看去,玉鏘眼珠一轉,立馬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湊到耳邊說了一句。


    “阿臨,玉鏘說因你太想我了,所以剿匪迴京後過府不入,先行來接我。”


    此言一出,一旁的朱雀門守衛登時膛目結舌,表情個個都很精彩。但又不敢在二人麵前放肆,皆忍得很是辛苦。


    郭臨又好笑又好氣,正要出聲訓斥,卻聽前方一聲冷哼:“光天化日,斷袖情深,真是不害臊!”


    幾道人影正從朱雀門內走出,當前一人官服緋紅腰係金帶,麵上滿是鄙夷之色,卻正是常家二少常興。


    他自郭臨迴歸京兆府後,便去做了國子監監考科舉的祭酒。然而後年便因收受學子賄賂事發,被皇上貶職到太常寺,成了個閑時整理揩拂神座與幕帳的四品少卿。


    雖然不過降了一級,還是皇上看在他身為太孫親舅舅的份上酌情處置,可到底手上的權力是大大地不同了。這番落差,刺得常興即使夾著尾巴做人,也每每遇見郭臨,還是要擠兌她幾句才舒服。不因別的,單這受賄一事,正是郭臨接到寒門學子的狀紙後,親自去將他拿下的。


    郭臨聽了淡淡一笑,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裏。


    常興氣不過,正要繼續嘲諷,目光不經意左右一掃,卻望見守衛們一臉不屑的神情。想也是,他一介被貶的四品,對上兩位三品大員,傻子都知道怎麽做。他一想明這點,心中怒火更甚,提腳就要走上來。


    “師父,”玉鏘軟軟地童音突然響起,“我記起一首詩,但您未教我其中之意,我可不可以問下這位常伯伯?”


    陳聿修眉頭微挑,目光一轉,頓時笑道:“去吧。”玉鏘站迴地上,便蹦蹦跳跳地朝常興走去。


    “常伯伯,晚輩聽人說,您曾是國子祭酒,是國子監生的監考師父,那你一定很厲害了對不對?”玉鏘仰著頭,睜著烏亮的大眼,認真地問道。


    常興本來最忌諱別人提起國子祭酒,可看到是這麽個小娃娃說出來,倒也去了三分戒心,便清咳一聲:“不錯,要不是小人作祟……也罷,你有什麽不懂的便問吧!”


    “嗯……爾獨曳舟起,無人問歸期。漣波秋水逸,匹馬飛鴻追。晚輩不知此詩該如何解!”


    “哦?”常興倒是鄭重地望了玉鏘一眼,見他四歲頑童,隨口誦讀詩詞,倒有些本事。便稍稍凝神一想,“這不過是個鬱鬱不得誌的獨身浪人惆悵感懷之作罷了,作的還不甚好,前頭尚在曳舟,尾句便是匹馬,胡天亂地的,你大可不必上心。”


    “好的,晚輩受教了。”玉鏘咧嘴一笑,朝他躬身行禮。


    就在此時,一聲低沉醇厚的聲音似從極遠之地飄來,卻聲如洪鍾入耳:“‘爾獨曳舟起,無人問歸期。漣波秋水逸,匹馬飛鴻追。’四句首字相連,可就不再惆悵感懷了。在下說得對不對,郭小少爺?”


    *


    “父皇~”一聲嬌喝從大殿內隱隱傳出,“我不管,孩兒這麽多年待字閨中,就因看上了他,眼裏再也容不下他人,就是要嫁給他。”


    “六兒,別鬧。”


    “哼!”跺地聲清脆,隨著就是一段急促的腳步,但又接著戛然而止。殿內響起另一個清亮的笑聲:“六姐,你這樣衝父皇發脾氣,他自然不好把你指給陳聿修啦。”


    “七弟,我都求了父皇多少年了。再不嫁……再不嫁我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放肆!”啪地一聲,似是重物落地。再過片刻,一個綠袖宮裝女子掩著麵,哭哭啼啼地跑了出來。


    徐公公事先便讓在了一旁,連帶著身後一群小太監,都沒有被六公主的淚奔給波及。他對此早就司空見慣,待舒了口氣,望見一隻簇新的金絲皂靴踏出殿門,便又俯身行禮。君意沈朝她溫和地點點頭:“父皇被六姐氣急了,還請公公多擔待。”


    “老奴省得。”


    君意沈點了點頭,抬腳追上前去。


    等繞過了禦書房的圍牆,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默默地跟了上來。君意沈腳步不停,低聲問道:“在哪?”


    “六公主跑去了禦花園,碰上了新進宮的靜妃,正在哭訴。”


    “沒長進,”君意沈歎了口氣,“我算是明白六姐為何嫁不出去了。就算看上的不是陳聿修,父皇也不會輕易同意……”可怎麽著也感覺不對勁,陳聿修就算再有才再為重臣,他也是仆非主,六公主出身不低,憑什麽父皇要為他為難自己的女兒。他默然仰天遠望,看來這些年,哪怕再迅速地朝那個位子靠攏,他也依舊看不懂父皇。


    小太監上前一步,躊躇片刻道:“剛剛聽前門處傳話,陳大學士入宮了。奴才約莫此刻已被陛下招進了禦書房問事。”


    “陳大學士?”君意沈彎唇一笑,“好機會,派人不動聲色地把消息傳給六公主,知道怎麽做嗎?”


    “是。”


    *


    馬車搖搖晃晃,從朱雀門離開後,便一直不停地往府邸駛去。


    車內,郭臨望了陳聿修一眼,麵上猶咬牙切齒:“不是我怕了他高徹辰才會見他就走,而是我怕再待下去,頃刻就在朱雀門和他動了手。”


    陳聿修皺了皺眉,良久,方道:“你一向不會如此沉不住氣。”


    “你莫要小瞧了這個五品的太孫洗馬,嗬嗬……”


    “怎麽?”


    郭臨冷哼一聲:“此次剿匪我花了兩個月才完事,高徹辰該算他一個首功。”


    “……原來如此。”


    這一雙聲重疊,竟是陳聿修和玉鏘兩人同時說出。一大一小登時大眼瞪小眼,郭臨愣愣地瞧了他兩片刻,突然掩嘴大笑起來。


    馬車外,車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前一刻那麽大的火氣,怎麽就突然沒了。


    郭臨一麵笑,一麵打量著二人。卻越看越覺得小家夥跟著陳聿修混了兩年,氣質果真像了個十足。再一細看,恍惚連模樣也差不多了。


    “你倆要是一起出去,不認識的都該認成父子了。”郭臨拋開高徹辰,思緒一轉,心情便開闊起來。


    陳聿修含笑低頭,眸光掩在密密的眼睫下,似神馳天外:“哦,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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