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聲響起的時候,謀殺便開始了,那些堅固的保護層如同一觸即破的雞蛋殼,在風聲還未停止時就碎裂。


    破碎是瞬間產生的,首先是天花板的數字人長老,骷髏頭與綠色鬼火從破損的裂隙裏流出,忽明忽暗的數字洪流是閃爍的瀑布;


    而後是牆壁上的屏幕,一排接一排地止熄,唿嘯的風聲從吹奏到停止,光耀的顯示屏便也變成了晦暗的燈燭。


    最後一個數字人靈魂的消散在三秒鍾之後,周遊的身影孤單地站在會議室裏,忽明忽滅地閃爍。


    他緩慢地從精神暴走中降速下來,盡量地讓自己勻速唿吸。


    但每唿吸一次,他又會重新進入那種與世界脫離的加速當中。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被百萬噸大錘狠狠地來了一下,腦漿子在精神暴走的過程中已經被攪勻了。


    這不奇怪,畢竟他隻是一個剛剛踏入心靈修煉第一步的化身期超人,甚至於,他的身體機能都還沒能跟上自己心靈的改造。


    “我要死了,也許是幾分鍾之後,也許隻有一分鍾。”


    周遊很確定將要發生的事情。


    他的速度太快,他在數秒鍾之間完成了對整個數字奇跡長老會議室的清剿掃蕩,這樣的效率看起來像是時間被靜止,但實際上是他所擁有的時間在那一個瞬間加速了上萬倍。


    但這樣就引發了後果,他的喉嚨被擠壓,擠壓到說不出話來;他的大腦被擠壓,像是一攤漿糊,他的內髒被衝擊,就像一瞬間從地麵到深海,又從深海轉移到了真空,爆炸隻是這之後發生的最簡單不過的小事。


    疼痛,劇烈的疼痛。


    疼痛包圍了周遊。


    但疼痛是無聲的,他的聲帶在之前的加速裏同樣被擠碎了。


    周遊抬起手,打算衝著太陽穴或者自己的脖子給自己一個致命一擊。


    但手剛剛抬到一半,便低垂了下來。


    他死了。


    熟悉的虛無又一次包圍了他。


    然後是意識的隨波逐流。


    但這一次,也許是由於之前疼痛帶來的感觸太過深刻,即使在那一片虛無中隨波逐流,周遊依舊能夠保存有一絲半點的清醒。


    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現實以外的區域。


    當他身處這片區域時,便代表自己已經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光束會從虛無中穿透而出。


    這道光束牽引周遊前往一道出口,那道出口在虛無之中突然誕生,像是虛無裏格格不入的結石,又像是在所有的無意義中唯一存在的意義。


    ……


    周遊又一次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他開始大口唿吸,以滿足上一次死亡前病態的貪婪,直到一分鍾後才逐漸停歇。


    他的腦子裏突然跳出一個觀點。


    “就像函數的調用。”


    “從未聲明的函數庫中調用聲明的那一則,而我就是那一則被聲明的。”


    用軟件工程的學問解釋這種現象顯然太過唐突,但無論是謝治留下的記憶還是自己上一次死亡後殘存的印象,都讓周遊能夠與這樣的觀點互相照應。


    那麽問題來了,如果能夠找到調用函數的那一行代碼,把那一行代碼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中,自己以後是不是就能想什麽時候複活就什麽時候複活了?


    天庭偷取了世界意誌下發給循環者的循環權柄,利用循環權柄的二級代理構建了一套新的循環流程,在這樣的循環流程下,自己作為謝治穿越事件中的同分異構體,從另一個世界被動穿越過來,連帶著沾上一點循環中被動複活的能力,卻因為無法掌握循環事件,導致這樣的複活無法確定具體的複活時間。


    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自己能夠找到如今天庭調用局部循環的那個按鈕,可以在死亡後因為任何一場循環開啟而被動複活的自己,加上可以隨時隨地開啟一場局部循環的循環按鈕……


    那樣,複活就可以控製。


    周遊的眼神逐漸清明起來。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還坐在會議室的地麵上,隻是之前死亡時自己的位置靠近中間,而如今的位置靠近牆壁。


    他迴憶起來了,在那一次精神暴走中,雖然現實時間上僅僅過去三秒鍾的時間,但在上萬倍的行動加速裏,周遊依舊遇到了能夠在這種行動速度壓製中強行保持清醒的數字人長老。


    對方和自己的行動速度相差了上千倍,但即使在這樣極端差異的生死局當中,對方也依舊爆發出了生命的最後力量――它在自己死亡之後的一瞬間按下了某個開關。


    這個開關讓整個奇跡長老會議室裏瞬間產生了某種力場,與之前在幽靈船船底所遭遇的力場相同,這種力場能夠幹擾天庭循環官重新複活的地點,讓天庭循環官們在每次按下循環按鈕之後,循環指令都被力場截胡,在力場範圍裏直接複活,而不是通過循環進行逃遁。


    這位數字人長老的想法很好理解,即使這位來自天庭的循環官再強,整個會議室四千多名大小數字人長老,總歸是有獲勝的可能的,慘痛的獲勝既然是必然結果,自己的犧牲既然也是必然結果,那就必須要讓犧牲的利益最大化,為後來者創造更有利的條件。


    比如,通過死後的連鎖反應激發會議室裏的力場改變,讓會議室變成循環者循環的牢籠,這之後通過不斷補充牢籠裏看守的數字人長老數量,將牢籠裏監測天庭循環官的眼睛數量始終維持在高位,從而盡可能地達到讀心的效果,這樣便可以用上千名數字人長老的犧牲換取一個能夠穩定審問天庭循環官的未來。


    隻可惜,他的算盤終究是落空了。


    如果是真正的天庭循環官,可能還真的要被這一手陰招給製服,但周遊不是,周遊的力量來源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原理的精神暴走,精神暴走將周遊帶到了更高維度的力量體係上,直接以力破巧,壓斷了整個棋局。


    唯一的問題是,這樣的精神暴走最後的結局一定是同歸於盡,以周遊一命換來破局。


    雖然周遊能夠複活,但複活的時間不固定,複活的地方又太固定也太容易被針對,這樣就把自己從一個穩定的局麵重新置入了一個無法預知的局麵當中。


    這也是為什麽這一迴周遊又一次蘇醒之後長籲一口氣的原因。


    “總算是個好消息,這次的複活沒有被又一次突如其來的敵人半路截胡。”


    但與此同時還有一個問題要解決,那就是搞清楚這一次從死亡到複活經曆了多久。


    會議室內的顯示屏全部被周遊打破了,整個房間裏昏暗著,看不清四周是否有鍾表。


    周遊隻能從會議室往迴走,出機械門下樓梯。


    一路上,所有的燈管也都熄滅著,仿佛整個幽靈船如今真的變成了一艘鬼船一般,連一星半點的電力都無法再供應。


    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


    周遊忍不住在心裏犯嘀咕。


    數字人一個都不見也就罷了,難道說連整條船上的備用電源也都用光了嗎?


    所有的艙室都像被仔細搜索過,幹幹淨淨地,連一點食物或是補給品的殘渣都沒有殘留,而直到周遊走到最底層的船艙,他才終於在這艘幽靈船裏找到了熟人。


    更準確地說,是熟人的遺骸。


    周遊認識那幾個人,被一把生鏽鐵刀貫穿心腹的是何水清,被彎曲的骨質勾斧攔腰斬斷的是勞榮秀,汪凱和喬可同樣也沒能幸免,二人一左一右地趴伏在地麵上,衣衫襤褸,傷口深可見骨,骨頭都已經泛白了。


    也就是說,清水號搜救船上一共五人,除了何小魚以外的四個人,都死在了這座船艙裏。


    周遊不是法醫,無法判斷這些人具體的死亡時間,但當他蹲下身試圖進一步查看屍體時,才發現,哪怕他真的是法醫,也沒辦法從他們的身上知曉他們死亡到現在的具體時間――


    ――眼前的四具遺骸身上都有一層薄薄的粉色透明薄膜,薄膜緊貼著遺骸的身體,就像是密封食物的真空包裝袋。


    周遊嚐試著向那些粉色薄膜伸出手指,還沒有碰到薄膜,他便感受到一絲奇異的吸力。


    上一次他感受到這樣的吸力,還是在精神空間,他靠近沸騰之血凝聚而成的黑球。


    “通過特殊的引力變化導致了事物的發展速度改變,通過減慢薄膜內的微生物行動速度,從而達到用薄膜保存遺骸的功效。”


    周遊對眼前的事物做出了判斷。


    “在我死後,幽靈船上殘餘的數字人勢力和清水號搜救船船員的火並很快結束,何小魚存活,其他四名船員戰死,其中包括何小魚的親哥,也就是清水號的船長何水清。”


    “但這還是沒辦法解釋,為什麽這四具屍體上都有奇異的、用於保存屍體完好的粉色薄膜。”


    “總不至於是保鮮膜吧?”


    一個念頭出現在周遊的腦海裏,這很恐怖,周遊打了個哆嗦,把這個念頭甩開。


    但一會兒功夫以後他又把這個念頭撿迴來。


    你別說,還真有可能。


    周遊捏起了自己的拳頭指節,用來緩解個人焦慮。


    在過去的世界裏,他不止一次遇到這種與紅色相近的色調。


    這樣的粉色色調曾多次出現在自己所遭遇的陰謀背後。


    比如……緋紅惡魔。


    一個會以臨死之人負麵情緒為食壯大己身的惡魔意識體,從謝治留下的記憶庫中,周遊找到了更多關於緋紅惡魔的數據――很難說對方還是不是人類,緋紅惡魔更像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寄生蟲,她通過人腦的潛意識寄生到對方的精神空間當中,在紮根的過程中不斷誘導宿主覺醒,直到宿主的身體機能與精神機能完美契合“緋紅惡魔”的孵化環境。


    而這時,名為緋紅惡魔的蜘蛛女就會出現在宿主瀕死的意識幻境當中。


    她會以宿主臨死前走馬燈一般的記憶為食,更準確地說,她會吸食那些記憶中蘊含的情緒,直到所有的記憶都隨著死亡的到來而盡數流幹。


    “所以……眼前的粉色薄膜,是緋紅惡魔的傑作嗎?”


    恐怕是的。


    周遊從謝治的記憶庫裏找到了類似的描述。


    在謝治對原初教會有限的了解裏,緋紅惡魔的賜福是恩賜與詛咒並行的,每一位選擇緋紅惡魔的原初信徒,在獲得能力提升的同時,也要在死後承擔作為養料反哺緋紅惡魔母體的義務。


    緋紅惡魔熱愛進食,她需要在存續的每個時間段都有情緒能量注入,讓她飽腹,以尋求她不攻擊還幸存的宿主。但與此同時,由於緋紅惡魔是一種意識的共同體,如果在同一時間裏,由母體分裂出來的子體裏,能夠存在一部分子體,提供能讓母體飽腹的情緒能量來源,母體的情緒便同樣能夠安定。


    但,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人死之後,身上殘留的情緒能量是會迅速逸散的,於是在此基礎上,原初教會便開發出一種被稱為“進食結界”的秘術,這種秘術能夠盡可能地拉長人類死後的情緒保留時間……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食物的保存方式。


    是對緋紅惡魔特供的情緒能量保鮮膜。


    腦海裏的記憶庫數據和眼下的場景逐漸重合到一起,周遊也逐漸確定眼下自己正看到的事物究竟是什麽――這裏是緋紅惡魔的餐桌。


    緋紅惡魔的母體會從這四具保鮮遺骸上源源不斷地汲取能量,直到遺骸裏的所有情緒能量都消耗殆盡,遺骸也會化為齏粉。


    周遊深吸一口氣,嚐試用思念之潮的力量將自己包裹起來。


    思念之潮目前並不能夠被召喚為外顯的情緒實體,但周遊已經找到辦法利用思念之潮的存在加強自身的基礎生理機能,比如讓腳步更輕盈,讓視力看得更遠。


    藍色的潮水從精神空間湧出,如同離人的手臂,輕撫過周遊的眼睛,透過潮水,周遊看到了遍地的晶瑩絲線。


    那些絲線從船艙天花板上的虛無中探伸下來,數以萬計的絲線,探伸到四具被粉色薄膜包裹的遺骸上,而在那數不勝數的絲線中間,還有一條粗壯的、紅得發黑的堅實管道,情緒能量在所有的絲線和管道裏被運輸。


    這場景很怪誕,在周遊看來,這就如同一杯奶茶上安插了數十根吸管。


    每一根小吸管背後都有吸食汁液的小型緋紅惡魔母體,而大的吸管背後,則是被稱為原初的特大型惡魔母體。


    遺骸為小型母體供應養分,小型母體和遺骸又共同地為大型與特大型母體繼續傳輸。


    潛意識告訴周遊,如果幹擾了緋紅惡魔們的進食,他會付出比生命更可怕的代價。


    於是周遊注意著腳下的絲線,緩緩地退了迴去,從樓梯又向上退,一直到所有的粉色絲線都消失。


    “終於離開緋紅惡魔的進食場了。”


    周遊在心底舒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是誰布置的進食結界,但終歸是全須全尾地走了出來。


    從樓梯退迴被自己砸爛的會議室,又從會議室裏側的小樓梯再往上,周遊找到了另一條離開幽靈船的通道。


    那是一條爬梯,從爬梯攀援到上層,掀開閉合的安全門,周遊發現自己來到了船長室當中。


    “終於……總算是找到了通向甲板的方法。”


    周遊從安全門裏攀援出來,撐住膝蓋讓自己站起來,而後環顧四周。


    “和船底一樣沒有通電,看樣子確實是連後備電源都已經耗盡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現在還是白天,太陽就要落山,從西邊灑下了橙色的餘暉。


    落日前的陽光閃耀得有些灼人,周遊感覺自己靠近落日餘暉的半邊臉都在餘暉的映襯下有些發熱。


    夕陽的光影跳動著,為整片海域帶來溫暖,就像燭火。


    “等等……”


    周遊一愣。


    “燭火?”


    周遊驟然向那“夕陽落山的地方”轉過頭看去,哪裏有什麽夕陽!


    那是火光!


    火光從甲板上傳來,而甲板上,一根巨大的圖騰柱正在燃燒!


    周遊逆著火光進一步朝那圖騰柱看去,才發現,那圖騰柱頂端雕刻的,赫然是象征緋紅惡魔的蜘蛛複眼!


    而八顆複眼和蜘蛛頭部的雕刻下,則垂吊著另一個周遊的老熟人!


    “是何小魚!她被綁在圖騰柱上!”


    “她在燃燒!”


    周遊的瞳孔驟然收縮。


    從自己死後,到自己再次複活,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又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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