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魚的家鄉在東部海域的一座小島上,至少,從她出生的時候開始,這裏就是一座島嶼了。


    島嶼的名字叫虯龍島,到何小魚成年的那年,島上住戶五百一十四人,都姓何。


    家族裏的長輩總說,在世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之前,虯龍島曾經是一座高山。


    直到洪水席卷了全世界,地麵被淹沒,高山才變成了孤島,守護著僅存的數百人。


    一開始,虯龍島上的人數倒也不止這五百一十四人,按虯龍島的大祭司說法,三十年前,新世界剛剛重建時,島上曾經最多有過三千多人。


    但一座島的地方就這麽大,除開鹽堿地,石頭地,能種莊稼的地方隻能養活其中的一小部分。


    於是三千人裏很多都死了。


    其中的一些人因為饑餓發生了口角,之後就升級為了鬥毆,而鬥毆又升級為械鬥,械鬥又升級成為小規模的戰爭。


    直到二十一年前的一天夜裏,隨著一艘輪船的靠岸,鞭炮一樣的爆炸聲響徹了整個虯龍島。


    就好像停電後突如其來的電力恢複一樣,從輪船裏走出來了虯龍島上第一位身穿紅袍子的人,那之後已經被所有人幾乎遺忘的情緒爆炸又迴到了記憶當中。


    絕望的人們變成了炸彈,在天亮之前,為整座島嶼炸出了千百朵紅色的鮮花。


    那之後從船上走下來的紅袍子用拐杖敲擊地麵,說:


    「情緒是世界的原罪,但緋紅之母會賜予信徒新生。」


    後來,這位紅袍子的人就成為了虯龍島上的第一位大祭司。


    大祭司的名字叫何不樂,聽上去是一個假名字,但很好記,大祭司本人也很喜歡。


    於是此後二十一年,島上誕生的新生兒,就都姓了何。


    說到這裏何小魚臉上的藍色疤痕驀然地有些發紅,周遊伸出手去用思念之潮的力量將緋紅重新蓋住,何小魚臉上的痛苦感才減輕下來。


    「所以,虯龍島的大祭司,就是你的父親?」


    周遊問何小魚。


    何小魚點頭,說自己是何不樂的第十二房老婆所生,何水清則是第七房。


    周遊啞然,說,這個新世界看著怎麽比舊世界還要肮髒?


    天庭所掌握的隻有循環者一部分的權柄,因此,明麵上,龍城天帝的循環官掌管全球,但實際上,天帝能夠有效掌管的,隻有三千名循環官所覆蓋到的土地,在這些土地上,天庭能夠幾乎完美地保證時間的重置,讓秩序永存。


    但三千名循環官,即使其中的每一位都有第四步以上的威能,總共能夠覆蓋到的土地,也遠不能覆蓋到這巨大月亮照耀下的星球的全部,在天庭力量輻射不到的地方,聽調不聽宣的私有地成了新世界的主流。


    像虯龍島這樣的私有島嶼,隻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何小魚說,虯龍島上一百二十戶人家,五百一十四口人,全部是何不樂的家產,即使如今何不樂已年近花甲,但虯龍島主宅裏依然夜夜笙歌。


    不過,比起縱情聲色,何不樂占領虯龍島,其實有著更重要的任務。


    那就是他第一次踏上虯龍島時所說的,「緋紅之母會賜予信徒新生。」


    虯龍島一百二十戶人家,都信仰原初。


    緋紅之母是原初的母神,那是一隻巨大的蜘蛛,趴伏在月亮的暗麵。


    在緋紅之母相關的典籍中,月亮被描繪成一個被蜘蛛絲包裹住的大繭。


    世界上所有人的負麵情緒都在這顆繭中,緋紅之母以所有人的負麵情緒為食。


    「虯龍島的大祭司」並不是何不樂自封的,何小魚說,她曾經旁聽過何不樂與原初教會特使的會


    晤,對方對何不樂的稱唿,便是祭司。


    周遊知道這個職位,在謝治留下的記憶庫中,祭司一職,在原初教會中,也叫祭祀、祭牲,負責為緋紅之母與緋紅之母所繁育的千千萬萬緋紅惡魔提供給養。


    原初教會有很多祭祀,按教會規定,教會點名簿中記錄在案的緋紅惡魔,每多出十隻,就必須為教會多注冊一名祭司。


    祭司們為新生的緋紅惡魔與緋紅之母準備鮮活的食物——那些負麵情緒滿溢的將死之人,都會被大祭司包裹上用於保鮮的繭膜。


    這便是周遊在幽靈船底層船艙所看到的。


    緋紅之母和諸多緋紅惡魔的口器,越過絕望之淵,從虛無裏伸展出來,來到祭司為它們準備的餐桌。


    緋紅們的進食是具有延展性的,在它們的進食過程中,被緋紅絲線覆蓋的「餐桌」麵積會越來越大,倘若這個時候被覆蓋的區域裏有什麽其他的情緒載體,那對應的載體同樣也會成為食物的一部分。


    這便是為什麽何不樂會將這次的進食還安放在幽靈船上,又讓空無一人的幽靈船肆意遊蕩在公海中。


    「但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麽你被綁起來,被火燒著,在那棵屬於教會的圖騰柱上。」


    周遊指出了何小魚言語中的漏洞。


    何小魚則說,我正要聊這個。


    她告訴周遊,祭司這個職位,是有自己的穩定性的。


    原初教會給祭司們留下的本職任務,是找到足夠的食物來對緋紅們進行供養,保鮮層能夠將餐桌的持續時間延長到一個月,於是每個月的月初,祭司們都要為下一場緋紅餐桌的開啟找到足夠多的祭品,祭品的數量通常是三到五人。


    如果能夠完成這樣的任務,祭司的職位就會被保留,祭司們就能夠在自己的私有地上繼續快活。


    倘若完不成供養任務,來自教會更高一級的行政人員就會降臨祭司駐地,為祭司們降下責罰,同時指派一位新的祭司對駐地進行接任。


    對於每個月的供養任務,何不樂顯然是完成得很好的。虯龍島上的何家人同時做救援船和海盜兩門營生,一些小輩為海上人才廳從海底撈取舊世界的人才的同時,另一群小輩也從海上的新世界船隻裏進行「財富的過濾」。


    每個月,從何不樂手上經手的「人力資源」都有數十名,從中抽取三五名作為祭品,隻不過是賬麵上匯報時的數字少一些罷了。


    但,教會的任務並不隻有供養任務,除此而外,還有一個名為「晉升任務」的獎勵任務。


    隻要祭司人員,能夠證明自己有「為教會培育出緋紅惡魔的能力」,祭司就可以晉升為更高一級的神官。


    表麵上看這自然是獎勵,隻要成為神官,祭司們就能從偏遠的苦寒之地重新迴到教會的權利中心,走上成為教會風雲人物、位高權重的道路。


    但對於何不樂這樣的祭司來說,成為祭司就已經是他的畢生目標了,他並不想走得更遠。


    甚至說,他不想,也堅決不願意走得更遠。


    虯龍島雖然在東部海域的二十三號區域,離西邊的大陸地遠之又遠,幾乎到達了文明世界的最邊緣,但對於何不樂來說,在虯龍島上做祭司,享受五百多人的供奉,自由又自在。


    教會所關注的,隻有自己每個月是否能夠完成一次充足的供養任務,除此而外,所有的時間,都留給自己作威作福。


    而倘若自己不幸培養出了一隻緋紅惡魔呢?


    那自己就會被教會所重視,被火線提拔成神官,而此後,稍微好一點的未來是調去負責邊緣地區的供養任務巡查,但更大的可能性,就直接調去大陸地,在主教廷的監視下,按照各種規章辦事了。


    地位這個東西,不能沒有,也不能有得太多。


    何不樂隻想做自己的土皇帝,他已經六十歲了,讓他去和權力中心的那群人鬥智鬥勇,那等於是罰他去受刑。


    因此,晉升任務是萬萬做不得的,哪怕有符合培育資格的緋紅惡魔溫床,對於何不樂來說,也一定要壓下去,並且壓死。


    何小魚指了指自己,


    「比如,我這樣的。」


    何小魚說到這裏的時候,臉上的疤痕又一次變成紅色,周遊分明地看見,那右側眼角靠近太陽穴的地方,隨著燒傷疤痕的變色突然多出來了第三隻眼睛,與何小魚的右眼並排,就好像她的複眼。


    周遊甩了甩手,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關節,又一次把手掌貼上去。


    藍色的力量溫和地覆蓋住何小魚的臉龐,那顆複眼所在的位置又重新變成皮膚。


    「緋紅惡魔正在你的體內誕生?而何不樂想做的,是在那惡魔徹底誕生之前,燒死你?」


    周遊問何小魚。


    何小魚搖頭,說:


    「他不想這樣,他也做不到。」


    「緋紅惡魔的誕生存在一個過程,但從惡魔誕生的過程開始那刻算起,誕生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過程隻是一個光錐,從未來跑迴來,追上過去的尾巴。」


    「現在就是過去的尾巴。」


    周遊點了點頭,時間光錐的理論他在舊世界毀滅之前就親自體驗過。


    那是在自己最終決定擁抱沸騰之血化作的巨人之前,當他的精神體在決定投身入那一望無垠的巨人的瞬間,他就意識到,世界的毀滅就變成了一個正在進行的過程。


    在此之後,無論過程怎樣變化,結局的那個點都是不變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時間光錐就是因果,先有了結果,過程自然就出現了,這便是一種由果推因。


    周遊問何小魚:「你能意識到自己還有多久會徹底地變成緋紅惡魔嗎?那種無法交流的,隻會以人類情緒為血食的邪祟?」


    何小魚掰著手指頭數,掰出五個手指頭,又搖了搖頭,把手掌握起來:


    「我不知道。」


    「你推到海裏的那棵圖騰柱,在教派內,叫做「注視之釘」,如果我沒被注視,我這樣的適齡、適格載體會在負麵情緒滿溢後的五天裏孵化出常態的緋紅惡魔來。」


    「就是那些蜘蛛,也許你在天庭的宣傳畫冊上看到過,沒有人形,很純粹的情緒蜘蛛。」


    「注視之釘是一種特殊的賜福,獲得注視的過程,就像你所見到的那樣,把我捆到圖騰柱上,然後用特殊的油料將整根圖騰柱點燃,以獲得緋紅之母的注目。」


    「就像一個標記?」周遊插了一嘴。


    「對,像一個標記,擁有標記的人,緋紅惡魔的孵化方式會隨之產生變化,孵化的過程也會因此放緩。」


    何小魚點了點頭,繼續說:


    「據大祭司說,接受過緋紅之母注目禮的孵化者,所變化的緋紅惡魔最終形態,是半人半蜘蛛的,人類的意識依舊能夠在絕大多數的時候占據上風,除非遇到那些對於緋紅惡魔們來說無法保持理智的進食場,她們才會化作純粹的情緒進食機器。」


    周遊想到了在舊世界將要滅亡的最後變成蜘蛛女郎的張紅棉,這樣想來,張紅棉應該也是這類「接受過注目禮」的緋紅惡魔?


    這倒難怪在最後的時刻她從自己的身邊倒戈,甚至也不能算倒戈,如今看來,隻是生物學中她的本能占據了她的理智,導致她從一個常態的、能夠使用情緒化身「緋紅誓約」的狀態,變成了半人半蜘蛛的緋紅惡魔而已。


    如果


    緋紅惡魔也能算作是一種生物的話。


    周遊看向何小魚臉上的疤痕,迴憶起不久前壓下去的複眼。


    那複眼的誕生並不是真實的,而是虛幻地出現並覆蓋到了何小魚的麵部。


    按照謝治在記憶庫中留下的數據分析,緋紅惡魔同樣是一種精神力的外顯,隻是這精神力是從那名為原初的存在處注入的,一種原始的、外來的精神力量。


    外來的精神力壓過本我,緋紅惡魔就會誕生。


    緋紅惡魔是緋紅之母伸展到巨大月亮照耀之地的觸手。


    每一根觸手,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是第三步以上的威能。


    而半人半蜘蛛的高階惡魔形態,甚至能夠到達第四步。


    舊世界的事情就思考到這兒吧。周遊這樣想,一邊把活絡的心思壓下去,把注意點重新迴到何小魚的身上:


    「所以說,虯龍島的大祭司,你的生理父親想對你做的,其實是,讓你身上的緋紅惡魔誕生時間向後推延?」


    何小魚應了一聲,接過話並笑起來:


    「不止是這樣。」


    「他還想讓這艘幽靈船順著洋流飄到更南邊去。」


    「因為按照教會內部的評判標準,緋紅惡魔的誕生遵循屬地原則,隻要我在屬於其他祭司的管轄範圍裏孵化成緋紅惡魔,何不樂大祭司又沒有第一時間認領,那這個孵化的功勞,就是屬於其他祭司的。」


    「我們所在的幽靈船順著洋流往東南方向漂流,而虯龍島往東南一百海裏,就算公海了,再一百海裏,就到了劍魚島大祭司的勢力範圍了。」


    周遊也笑起來:


    「那天庭的管轄還真是夠千瘡百孔的。」


    他從幽靈船的甲板上站起來,爬上了望台遠眺,海平線處果然有一座狹長的、綠意盎然的島嶼。


    想來,那便是劍魚島了。


    「劍魚島上有多少人?」


    「六百多人,跟虯龍島差不多。」


    「怪不得。何大祭司的意思這一來就很好理解了,比起教會裏的權力,他更在意現實的幸福。」


    周遊從桅杆上下來,把附著在眼睛上增強視力的思念之潮緩緩撤迴:


    「劍魚島和虯龍島之間相隔也就兩百多海裏,對於他何大祭司來說,很明顯屬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範圍了。」


    「用這一手功勞轉讓的手段,隔空調走劍魚島上的同級別大祭司,劍魚島便能夠輕而易舉地歸到他的管轄範圍當中。可謂是一箭雙雕。」


    「那我們現在?」何小魚問周遊。


    周遊將何小魚從甲板上拉起來,說:


    「我們自然是要去劍魚島的。那裏的大祭司姓什麽?」


    何小魚說:「姓勞。」


    周遊恍然,怪不得何水清的老婆姓勞,合著這還是一場政治聯姻。


    「勞榮秀是勞大祭司的第幾房女兒?」


    「第十四房,好像吧,我不太記得了。」


    周遊啞然失笑,這破敗的新世界哦。


    「那這勞大祭司和何大祭司在我看來都是要死的。」


    周遊搖了搖頭,但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麽:


    「哦,對了,我打算殺你父親,你不介意吧。」


    何小魚也搖了搖頭,說:


    「當然不介意,我會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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