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是,他到底是沒有死,隻要不死,一切便都還有希望,他仍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無論以怎樣的身份與方式。


    壞的是,這樣的身份,叔嫂有別,別如天塹。


    他想來想去,終於還是坐了起來,又念及阿慈如今身處的危險境況,覺得仍是放心不下,幹脆披衣下床去喊楊霖。


    老四這人雖不甚穩妥,但身旁這個貼身侍衛還是極信靠的。過去他還是高賜時,曾與楊霖侍衛打過幾迴交道,知曉他的為人,是以這一夜自己睡不著,便喊了他來。


    “端王妃如今處境,恐怕危險,白日裏雖還無虞,但是入夜我總放心不下。我這裏一時半會兒也沒什麽打緊的,你自今日起,入夜且潛去端王府,暗中保護王妃罷。”


    楊霖一句二話也無,聽見高羨的吩咐,抱劍頷首便應:“是。”


    而後又聽高羨囑咐了他幾聲,便告退迴房,更衣往端王府去了。


    待到楊霖走後,高羨一人站在窗前,望著外頭正在落雪的漆黑夜空,不禁又是暗暗一聲歎,沉默著搖了搖頭。


    第26章


    阿慈的這一夜,也沒有睡著。更新最快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中又是愧又是悔,又是疑惑。


    她想自己今日是唐突了,也不知自己哪一根筋搭錯了,會在衝動之下那樣質問高羨。可高羨為何會看上自己,她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頭緒來。


    她將從與他初相識到今日的一絲一縷都細細梳理了一番,卻越想越奇怪。他似乎是從一開始便對她分外上心了,可自己此前莫說與他相識,便是連麵也未曾見過。


    阿慈想了整整一夜,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私心裏隻覺煩惱不已。但在煩惱之中,倒是高羨的一句話,教她聽進去了。


    高羨說,可以將端王府裏的賬目好生地理一理了。


    阿慈雖然對他有千重疑惑,萬般不解,但這些時日相處之下,對他的眼界決斷,也是深信不疑。於是天才蒙蒙亮,她便躺不住了,坐起身來喊林嬤嬤,去將王府中各處的賬簿悉數取來,她要看賬。


    ……


    一連幾日,阿慈從起後便一直待在暖閣中,案上放了一摞的賬簿,她就一本接一本,一頁接一頁地細細翻看,不時還要在手旁的一隻小冊子上寫些什麽。


    隻是她看賬的間隙,不知怎的,卻總會憶起那一日在暖閣中,高羨拉著她的手睡著的情景。那一日的炭火好似生得格外暖,連同被他握住的那隻手,也是暖洋洋的。


    她每每覺察自己走神了,便拿手拍一拍臉,再迴過頭去看賬。可看不了多久,思緒又會飄忽不定地繞到高羨身上去。


    她就這般,在看一會兒賬、走一會兒神裏,勉強費神地過了幾日。


    但幾日的工夫,倒也不是一無所獲。阿慈在看過幾日的賬後,漸漸也發覺了王府中的賬有些不對頭。


    賬麵上的進出項款,乍一瞧去出賬入賬皆對得上,是沒問題的,可偏偏許多銀錢用量卻不甚合理。譬如一件至多五兩銀子便可以做成的事情,卻總要花上六兩七兩甚至更多。


    若單拎一項來看,顯然不足以為慮,是以長久以來也無人說起,可如今她總到一處來看,便意識到這些超支的銀錢數目雖小,卻也架不住接二連三、左一項右一項地超。


    阿慈在發覺不對的當下,便想再請一個人來看看。


    她對王府中人不放心,唯一放心的思妤又是個不懂看賬的,阿慈想來想去,又想起了高羨來。


    他既然會幫忙料理端王府家規,想來應當也懂一些賬才是。隻是……


    阿慈瞧著舊日高羨曾在暖閣中坐過的那張圈椅出神,那一日高羨走以前才撂下了話,往後端王府的事情,他再不插手,就算自己如今覥著臉去找他,隻怕也是要吃閉門羹了。


    阿慈想著,又蹙眉長長地歎了一聲。


    她還是再想想別的法子罷。


    便這樣想著,才教她又想起遲恆來。


    她雖不知遲恆會否懂賬,但想來他家世不差,自己如今又做到了左都禦史,對賬簿,即便是不算精通,也應略曉得一二的。於是她甫一想起,便差人往遲大人家中遞了信去,請遲恆若得空時,務必過府一敘。


    阿慈也沒料到,請他過府的信才遞到他家,翌日一早遲恆便登門了。


    阿慈照例在偏廳接待了他,與他雙雙坐下後,又命丫鬟捧了兩盞熱茶上來,道:“妾身不想遲大人會來得這樣早,昨日也是一時心血來潮,不知有否打擾了大人。冒昧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遲恆坐在一旁,微微笑道:“昨日見王妃信中,直言是遇到了些難事,下官雖不清楚是怎樣的事情,但王妃有不解時能夠想起下官,下官已然欣喜之至,怎算是打擾。況且今日本也罷朝,我在家中閑坐也是閑坐。”


    阿慈這才注意到,他確是未穿官服,隻戴了隻方巾,身著印了卷雲紋的水色道袍,外罩一件氅衣,倒更襯出他的溫文爾雅。


    阿慈笑一笑:“是。既如此,那妾身便直言了。今日請大人來,是為王府中的一樁要事。”


    她說著,先是左右張望了一下,喊林嬤嬤領屋子裏的下人們都退出去了,待到下人們悉數出了偏廳帶上門,她才又從身旁的一隻小布包裏,取出兩件一大一小的簿子來,遞與遲恆。


    遲恆接過:“這是……”


    “這便是我想與大人請教的事情了。大的一冊乃是王府中前院的分賬,我不好將王府中的所有賬簿都拿了來,便擇了這樣一本最能見端倪的;小的一冊則是我清理賬目時謄抄的一些不尋常之處,大人請看。”


    遲恆應聲低下頭,將兩本簿子擱在身旁的小方幾上,仔細翻看起來。


    那本大的賬簿足有近兩寸厚,翻看起來必然是吃力的,而那本小的簿子雖然薄,卻因阿慈在上頭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備注,也少不得耗費許多工夫。


    遲恆用了約摸三盞茶的時間,才堪堪將兩本簿子粗略地翻了一遍。


    他合上賬簿,抬頭望向阿慈:“王妃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


    “如何?可是我看差了?大人以為,這當中可是有什麽問題?”阿慈壓低了聲音問,麵上神色一改先前的平靜沉穩,漸而顯出一點擔憂來。


    遲恆如她所預想的,點點頭:“娘娘沒有看差,雖說王府用度較尋常人家定是要奢靡一些的,但也不至於到此種境地。隻是這些都是小事,王爺生前公務忙,就算是核賬也隻是粗粗看一眼,茲要大數目上對得上也就罷了,是以很難察覺。做這賬的人,定也是吃準了王爺無暇細問這一點。”


    阿慈皺眉:“那依大人之見,現下該當如何?”


    遲恆道:“王妃且不急,既然今日王妃提起賬目的事了,則我心中也有一點懷疑,不妨與王妃娘娘直說罷。”


    阿慈見他麵上神色漸漸也變得凝重了,料想他接下來所言的,必然是一樁關係重大的事情。兩隻揣在衣袖當中的手,不由暗暗地緊了緊,道:“大人請講。”


    遲恆低聲道:“其實,王爺生前也曾與我提過一迴,王府中的賬目似乎不對……”


    話一出,阿慈登時訝然,兩隻眼睛睜得更大了些。


    “那時是在給王妃備聘禮,忽然有一天,王爺與我說起,他因備聘禮之故翻了王府中的賬,卻發覺賬目水分很大,且他心中也有一位懷疑的人,隻因其時忙於成婚之事,才耽擱下來了。本打算是等王妃過府之後,再慢慢梳理的,卻不想……”


    他的話談及此處就沒了聲,可望向阿慈的一雙眼,眼裏卻是凝重又添意味深長。


    阿慈心中突突地跳著,隻覺喉間好似陡然發澀,她幹啞著嗓子,低低問他:“王爺可有同大人說過,那位懷疑的人,姓甚名誰?”


    遲恆點點頭,旋即往門外望了眼,又向阿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是,胡開源胡管家。”


    第27章


    阿慈一怔。


    心中仿佛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一直看不分明的,卻在遲恆的這一句話後逐漸明朗,漸漸清晰。終於如同水底的暗影解開了繩索的束縛,先時緩慢,漸而飛快,最終浮出水麵,與還在耳畔迴旋的話音相重疊,化作一個分外真切的人影來——胡管家。


    阿慈一時眉心深鎖,聽見遲恆又問:“娘娘可還記得先時交給下官的那壺水?”


    阿慈點頭。


    遲恆道:“那水到了下官手中的當日,便被下官送去了刑部勘驗,勘驗之人乃是下官曾經做主考時的學生,為人極妥當的。雖然還未出確鑿論斷,但那學生前日也曾與下官提起,那壺水中確是被人下了砒||霜。原本我還無甚頭緒,可今日聽見王妃提起的這樁事,竟覺茅塞頓開。怕是王爺一案的疑犯,也快水落石出了。”


    阿慈聞言,又是怔住了半日未動。半晌,口中才喃喃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我確實疑心,胡管家因在賬目上做的手腳被王爺察覺,害怕王爺與他秋後算賬,幹脆便先下手為強,在大婚當日毒害王爺性命。且胡管家跟隨王爺多年,最是知曉王爺習性的,若是他要算計王爺,實可謂是輕而易舉之事。”


    遲恆話音落,方才見到阿慈愣愣地迴過神來。


    她的腦袋中一時千頭萬緒,亂作了一團,以至於犯傻一般問起:“那,依大人看,妾身眼下該當如何?可是要將胡管家抓起來扭送了報官?”


    “萬萬不可。”遲恆忙道,“娘娘若是將他抓起來,一來證據不全,空口無憑,到底還是隻有放他一條路走;二來娘娘這一抓了,打草驚蛇,反倒壞事。”


    阿慈這才漸漸醒轉過來,連聲道:“遲大人說得是,是我糊塗了。”


    “王妃並非糊塗,隻是關心則亂罷了。”遲恆歎一聲又問起,“王妃可是信得過我?”


    “我自然信得過大人。”


    “那便請王妃容我幾日,這幾日我會借給王爺上香之名出入端王府,暗中搜集鐵證。娘娘隻管裝作自己什麽也不曉得,將所有賬簿都放迴去就是。”遲恆道,“且娘娘放迴了賬簿,萬不可以再繼續查下去了。若王爺當真是因此喪命,則王妃繼續大張旗鼓地追查,亦難保自身安危。”


    阿慈麵色沉重,良久,點了下頭。


    遲恆又道:“這些時日的飲食,也更要萬分小心,那人既然下過砒||霜之毒給王爺,難說不會再用同樣的手段對付王妃。我不想,再見王妃有任何不測。”


    他的話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仿佛在說自己心底深深處的祈願,可阿慈聽聞,恍然憶起的卻是高羨也曾講過類似的話,一時心中又起難言滋味。


    她坐在椅上,好一會兒也不見迴應。


    直至遲恆發覺她似乎沒了動靜,抬起眼來見到她正愣愣地出神,喊了一聲:“娘娘?娘娘可曾聽見下官說的話?”


    阿慈方才晃過神來,忙一垂眼,答道:“是,妾身聽見了。也不知如今是否已經驚動了賊人,這些時日的一應吃食,都會更當心的。”


    “娘娘聽見了就好。”遲恆說著又站起身來,“既是不可打草驚蛇,則我與娘娘也不宜關門談得太久,否則定惹有心之人生疑。我且去佛堂中給王爺誦一誦經罷,還勞娘娘遣兩個人與我引路。”


    端王府中佛堂建在跨院當中,為擇清靜,是而隻留了一扇院門出入。雖然是獨一座的小院,但若從端王府的上方俯瞰去,卻會發現翻過兩堵牆便是王府家丁們的居所。阿慈一聽,便明白遲恆心中打的主意的。


    她自然頷首應是,喊了聲林嬤嬤,讓一眾下人們進來,又當著一屋子家丁丫鬟婆子的麵,指了兩個人領遲恆上佛堂。待到遲恆走後,才又喊林嬤嬤帶兩個大丫頭,去將她房中的賬簿送迴各所,隻道是例行檢查罷了。


    阿慈以為,如此應該是無虞了,可不想沒過幾日,胡管家會來求見阿慈。


    阿慈心中惴惴,但也在林嬤嬤人等的隨同下見了他。隻是問起他求見自己有何事時,胡管家卻說老家的母親病重,特來請辭迴鄉。


    阿慈一聽便知不好,他怕是聽見了什麽風聲,預備溜之大吉了。


    她藏於袖中的手當下捏緊了,但麵上隻強作鎮定道:“胡管家要請辭,實在太過突然,且容我幾日,將王府中的事情安排好,再給胡管家備上車馬盤纏,請個車夫將胡管家送迴家鄉,可好?”


    胡管家跪在地上,卻道:“多謝娘娘體恤,隻是家母病重,若非病勢危急,老奴何至於在此關頭向娘娘請辭。昨日收到家書,上頭所言家母已是病入膏肓,老奴若不及早迴去,恐連再見最後一麵也難……”


    阿慈麵露難色:“那胡管家是預備何時啟程?”


    “自然是愈快愈好,老奴的一應行李已收拾妥當,隻待娘娘點頭,去結了工錢便走。”


    他說著,又伏下身子去,向阿慈磕了兩個頭。阿慈見狀,眉心一時皺得更緊了些。


    她迅速說服自己冷靜下來,正色道:“事急從權,胡管家既有急事,我自然是要體恤的,隻是胡管家說這話未免也太不盡責了些。胡管家這樣匆匆一走,王府中諸多事情都沒了牽頭的人,胡管家無論如何,還是該將府上諸事交接一下罷?”


    胡管家以額觸地,連聲應是。


    “那你看這樣如何,今日你先迴去將手上的事情理一理,逐項列出來,待明日我召了府上下人,當麵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了,胡管家再來向我辭行。總不過兩日的工夫,胡管家總不至於連這兩日也耗不起罷?”


    阿慈既已讓了步,胡管家也不是個沒眼力見的,自然頷首答應。


    他應下後又向阿慈磕了兩個頭,方才小心翼翼地退出房去。隻是他甫一出房門,阿慈便喊了林嬤嬤到近前來:“你速去尋個不在胡管家手底下做事的小廝,往遲恆遲大人家中跑一趟,就說我有要事,請他務必即刻過府一敘。”


    ……


    翌日一早,阿慈還在房中洗漱,便聽聞胡管家已在院外候著了。她特意磨磨蹭蹭,直至巳時才出房門。待到召了闔府下人集於正廳,又左右說上幾句,轉眼已是午時將近。


    胡管家自然是不敢催的,就等著阿慈慢吞吞地拖到讓他說話的時候。


    隻是好不容易輪到他說話了,這邊廂才交代了兩件事,忽又見到門房來報,說都察院左都禦史遲恆大人來了。不一會兒那遲大人進來,卻是頭戴烏紗帽,身著大紅官服。隻見他行步入正廳,步履沉穩,麵容肅穆,眉宇間隱隱還有左券在握的從容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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