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艱難笑了笑,換了話題道:“算了,不說這些。今早走得匆忙,都忘記同你說了,姐,”他握住她的手,溫和道:“你有孩子了。”


    聽到這話,秦芃猛地抬頭,趙鈺看著秦芃總算有了點情緒的眼,心裏舒坦了些,溫和道:“你別擔心,這個孩子我會當自己的養。你別怕。”


    秦芃張了張口,卻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她和秦書淮曾經期盼了很久,期盼有一個孩子。


    過去沒來,如今卻是來了。


    她不敢說話,發著呆,默默無聲。


    趙鈺陪了她一會兒,便去批折子了。


    等到了第二天,宮人就將新婚穿的衣服都拿了過來,讓秦芃開始試。


    秦芃需要試的禮服頗多,一時宮中便湧入了許多新的麵孔,白芷招唿著秦芃試嫁衣的時候,特意將人支開,房間裏就隻剩下了白芷、 裁縫、她、以及一個小宮女。


    這個裁縫很高大,畫著濃妝,麵容秀麗。


    似乎是因為第一次進宮的原因,她膽子頗小,一直沒敢抬頭。


    秦芃倒也沒覺得什麽,任由她替她幫她穿著嫁衣,仔細記錄著每個位置的數據,自己就和白芷聊著天。


    “一個國家的臣子,哪裏有不愛他的道理?”


    白芷靠在一旁床上,懶洋洋的模樣,仿佛真隻是哪家官家太太。


    如今白芷說的每一句話秦芃都不敢忽視,她明白夏侯顏已經打算動手後,對一切事物都很敏感。


    白芷如今和秦芃聊著天,秦芃大概知道了如今趙鈺在北燕的位置。


    這些年趙鈺幾乎完整將北燕控製在了手裏,成為北燕聲望最高、權勢最大的一位君主,這一點毋庸置疑。


    麵對這樣一個君主,夏侯顏的反抗無疑十分吃力,然而割讓燕南十六州已經如此耗費國力準備一場婚禮,這個行為也已經極大激怒了北燕上下,這一次夏侯顏也隻是在賭而已。


    然而若是賭輸了呢?


    秦芃不敢明問,白芷和秦芃懶洋洋介紹著如今北燕上下的情況,突然打了個哈欠,同旁邊的侍女道:“你去給我煮碗銀耳湯來。”


    侍女應聲出去。


    剛一出去,秦芃正打算說話,就見那個裁縫突然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小聲道:“芃芃。”


    那聲音出來,秦芃驟然睜大了眼睛,她盯緊了這個裁縫的模樣,終於從那眼神中窺見了那人熟悉的目光。


    秦芃忍不住模糊了眼睛,秦書淮的聲音又快又穩道:“明日煙花大會開始時,夏侯顏會發動宮變。這裏有兩包藥,”秦書淮說到這裏,有些猶豫,他將兩包藥的作用細細闡明後,隨後抿了抿唇的道:“你自己選吧。”


    秦芃點了點頭,外麵傳來了人聲,秦書淮看著秦芃帶著水汽的眼,放下捂住她唇的手,重重吻了上去。


    白芷驟然睜眼,沒敢相信秦書淮居然當著她的麵做這樣的事!


    然而秦書淮卻也沒管,在對方丫鬟進屋前一刻,他才放開秦芃,當即又跪了下來,給秦芃整理著腰帶。


    一切又快又急,秦芃抬手捂著唇,而白芷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夫人,”旁邊丫鬟開了口,平靜道:“銀耳湯。”


    “嗯。”白芷恢複了那一貫世家夫人的端莊氣質,將銀耳湯接了過來。


    穿好嫁衣,確認好嫁衣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後,白芷便帶著秦書淮退了下去。


    而秦芃卻久久迴不過神來,站在鏡子麵前任人擺弄。


    趙鈺遵循著古禮沒來見她,隻在自己宮殿裏,一麵熟悉著明日的流程,一麵讓人來匯報秦芃的一舉一動。


    然而他越聽越皺眉。


    因為秦芃……沒有半分高興的模樣。


    他知道自己強搶了秦芃,她自然不該高興,可他心中卻總有那麽幾分期盼,希望秦芃能夠有那麽半分歡喜。


    人都是這樣,得到了一點,就想要更多。


    他聽著秦芃的一舉一動,心不在焉。而秦芃握著手裏的藥,也無法安寧。


    她大概猜出來了夏侯顏的計劃,他們也並不是一定要反。夏侯顏與趙鈺的關係,如果不是趙鈺一意孤行,也絕對走不到這一步。


    她真的要殺他嗎?


    秦芃思索著,握著自己手裏的藥,想了想,最後還是道:“我要見陛下。”


    侍女們麵麵相覷,沒敢答話。然而這話去第一時間轉達到了趙鈺那裏。這是秦芃第一次主動要求見趙鈺,趙鈺忙道:“請公主過來!”


    然而說完後,趙鈺又覺得有些慌亂,成婚之人婚前相見不是好吉利,可他又不願意拒絕秦芃想要見他的要求。許久後,他終於想出一個辦法,躲在了屏風後麵見秦芃。


    秦芃到了趙鈺宮中時,趙鈺就坐在屏風後麵接見秦芃,秦芃身子有些虛,旁邊侍女想扶著她坐下,她卻將人拂開,看著屏風後麵的人道:“阿鈺,你出來,我想和你一起逛一逛。”


    趙鈺有些猶豫,然而秦芃的話他無法拒絕,他怕任何一次拒絕,都會惹惱對方。


    秦芃見趙鈺不動,便自己去了屏風後,旁邊太監想要攔著,秦芃卻意誌堅定,一路往裏走去,來到了趙鈺身前。


    等趙鈺反應過來時,卻已經相見了。


    秦芃上了妝,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可她似乎還是很容易力乏,靠在邊上,微微喘息。


    她朝著趙鈺招了招手,趙鈺趕忙上前去,扶住了秦芃,皺眉道:“你不舒服,便再宮裏躺著,來這裏做什麽?”


    “我想見你。”


    她平靜開口,趙鈺心中咯噔一下,就這麽輕飄飄一句話,卻有無數情緒湧了上來。


    他覺得心中酸澀委屈,又覺得歡喜雀躍,還帶了那麽些害怕疑惑。


    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翻滾,他卻不敢顯露,隻能是扶著秦芃,平靜道:“你想去哪兒?”


    “去……秀荷宮吧。”


    秦芃輕輕咳嗽,這是他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趙鈺應了聲,扶著秦芃往秀荷宮走去,秦芃身子不好,走走停停,趙鈺瞧著,心裏被針尖紮一般,細細密密的疼。


    以前秦芃那樣張揚的性子,隨時像一朵豔麗盛開的牡丹,哪裏像如今的樣子?如此嬌弱蒼白。


    兩人一路走到秀荷宮去,秦芃朝著後麵人揮了揮手,喘息著道:“別跟了。”


    隨後拉著趙鈺的手,仿佛小時候拉著身後那個孩子一樣,踏步走了進去。


    秀荷宮裏還是原來的模樣,秦芃瞧著,眼裏有了歡喜,溫和了聲道:“你平日還來啊?”


    “嗯。”趙鈺低著頭,看不清神色:“我平日會來這裏,打掃一下。”


    “小時候,便是你打掃的。”


    秦芃說著,眼裏有了懷念的神色。


    趙鈺沒說話,兩人拉開門,走到秦芃以前的房間。


    秦芃和趙鈺是分開睡的,可小的時候,趙鈺夜裏睡著害怕,他總是要偷偷來找秦芃。


    秦芃看著屋中櫃子、梳妝台、床……


    那些東西小時候看,格外高大,如今再看,卻小巧了一些。


    秦芃坐到床邊來,想要上床,趙鈺便趕緊上前來,替她脫了鞋。看著秦芃像小時候一樣到床上去,靠在牆邊,將被子整理了,蓋在自己身上。


    溫暖一點一點滿眼到全身,秦芃內心無比安定,她呆呆看著前方,慢慢道:“我記得小時候,咱們兩經常這樣取暖。”


    趙鈺應了聲,也跟著上床,像以前一樣,坐在她身邊。


    隻是小時候是他依靠她,如今他長得高大了,便隻能靠在她邊上,用手環過她的肩。


    那床被子仿佛有著一種無形的魔力,讓這漂泊的兩個人,驟然安心。


    無論他們在惶恐什麽,害怕什麽,似乎都不重要。這被子圈出了一方天地,讓兩個人還像小時候一樣,外麵雪很大,可他們在被子裏,就知道自己不會被凍死,因為,很暖和。


    “以前都是我靠著你,”趙鈺迴憶著,慢慢道:“後來秦書淮來了,你就靠著他。那時候我很羨慕他,我總想,要是我和他一樣高大,你就可以靠著我了。”


    話剛說完,秦芃的頭就落在了趙鈺的肩上。


    趙鈺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是多年的夢境成真。


    這似乎是一種無聲的迴應,讓趙鈺忍不住濕了眼眶。


    “阿鈺,”秦芃聲音輕飄飄的:“你說,我們為什麽會走到今天呢?”


    趙鈺沒有說話,秦芃慢慢道:“我一直以為自己算一個好姐姐。我努力的保護你,陪伴你,可是最後,卻是你殺了我。”


    秦芃的話仿佛是利刃,紮入了趙鈺心中,趙鈺慌忙解釋:“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想殺我。”


    秦芃靠著他,聲音平靜。那平淡的態度,讓趙鈺的話無法說出口。


    秦芃握住他的手,溫和道:“你聽我說,我好久,沒有這樣和你說話了。”


    趙鈺不敢動,秦芃繼續說著。


    “阿鈺,你知道死亡是什麽感覺嗎?”


    “很冷,很孤單,很絕望。”


    “我死了三次,第一次的時候,那種絕望刻在了骨子裏。那時候我覺得很疼,特別疼。我不明白為什麽我要經曆這樣的痛苦,我隻是想和我愛的人在一起,為什麽這麽難呢?”


    “第二次死的時候,我身上中了好多劍,我自己都數不清了,我隻記得自己一直在掙紮,劍捅進身子,又被拔出去。”


    “第三次死的時候,到還要痛快些。可那時候內心就覺得像是茫茫荒野,我心裏什麽都沒有。”


    “一個人心裏什麽都沒有,那就是最大的絕望了。我那時候總會想,我活著做什麽呢?報仇嗎?我不想。一個人死了三次啊,早就死得沒脾氣了。享樂嗎?我也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也不明白為什麽死去。最可怕的是,你甚至不明白,這樣的過程,什麽時候才會結束。”


    “是啊,我不會死,可是阿鈺,我疼啊。”


    她眼裏有了淚,聲音疲憊而蒼涼:“阿鈺,我特別,特別疼。”


    他說不出話來了。


    他聽著秦芃的聲音,驟然發現,人心真是可怕。


    他以為有一天秦芃迴來,她靠著在他身邊,就能和小時候一樣。


    那時候冷宮,大雪,他們隻有對方。


    可是等這一個願望實現,等他們還像小時候一樣相擁,他卻驟然發現,原來過去的從來迴不來,原來失去的便注定是失去。


    他突然特別想哭,可是卻又發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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