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


    老楊聽的心神搖曳,把曹軒的每一個字都奮力的記在心間。


    禹之鼎……最牛氣,畫佛丁觀鵬和畫狀元唐岱,稍稍差之一些。


    單論技法相對而言,郎世寧不夠牛逼。


    他拚命默默的背著這些說法。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不同於後人好事者,往往單以名頭大小和市場價格高低而論,所評選出的有清一朝,繪畫十大畫家,十大宮庭畫師此類編纂出來的榜單和收藏口訣。


    談畫論道。


    唯有站在最高處。


    至少也是和那些聲名赫赫的大畫家,差不多的地位,才有資格加以評論。


    這種青梅煮酒,縱論天下書畫名家的繪畫得失的行為,非要大氣魄,大學問者才能做的,往往也隻有大師身邊的親傳弟子,和他這樣的身邊人才能好運聽得其間秘辛。


    因為有得罪人的嫌疑。


    連他們的自傳,記錄片,都不會提及此類細節。


    學到就是賺到。


    “老頭子這一生,不必妄自菲薄,規矩兩個字,我做的不差,小時候打童子功,如今練了九十年,鐵樹也該開花了。可也因此拘泥於規矩法度之中。到了我前幾年放下筆為之,到底有沒有能夠跳出樊籠之外,我也說不準。”


    曹軒搖搖頭:“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縱橫筆法間的是非得失,恐怕得要後人去評說了。”


    “且看著吧。”


    老楊沒有耍小聰明,在這裏接口溜須拍馬。


    老爺子雖自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可老楊不會腦子抽了的認為,他自己有什麽資格去當那個旁觀者。


    “你說,在你這個外人看來,我自己現在的那幾個徒弟中,誰的天賦最高,將來的成就最大?最適合當我的接班人?”


    曹軒輕聲問道。


    老楊呼吸停了一拍,眼神中晦暗難明。


    我來看?


    這可是個輕易答不好,就站錯了隊的送命題。


    曹老先生高深莫測的心思,他那幾個徒弟恐怕也發了瘋似的想要知道這個答案吧。


    論獲得的榮譽和成就,年紀最大和最小的兩位,林濤和唐寧兩個人半斤八兩,前者勝在資曆,後者勝在身價。


    不過論財力,四個弟子裏其他三位打包加一塊,也比不過四徒弟劉子明。


    這些人中。


    其實也隻有年紀僅次次於林濤的三師姐周茗,有點不顯山,不露水的意思,幾乎已經跳出了爭鬥。


    老楊很好奇,要是自己把今天這段書房裏的談話,曹老的口風,透露給那位劉先生,能換多少好處。


    老楊更想問問,對方願意花多少錢,為了讓自己在現在這樣的場合美言幾句?


    百八十萬的,應該怎麽都不會吝嗇的吧。


    可惜,問不得。


    “不會是顧小哥吧?”


    老楊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樣奇怪的心思,鬼使神差的說出了聽上去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看老爺子今天的樣子,又似乎沒有那麽不可思議的答案。


    “我說的是我的弟子,為經那孩子,現在還不算我的弟子呢,頭還沒磕,茶也沒敬,我怎麽好把位置交給外人?”


    曹軒笑笑。


    他臉上那幅和藹的樣子,看上去絲毫都不像是把顧為經當成什麽外人的樣子。


    “當然我把他排除在我們今天的討論之外,不是因為他沒有這個資格,而是二十歲以下的畫家,放在東方繪畫職業傳統觀念裏來看,就像是一個未長成的小嬰兒。可塑性高,變數也很大。要是我明天就去世了,我是不會放心把我的所有繪畫遺產都交給一個小孩子來繼承。”


    “稚童攜千金行於鬧市,對我,對為經,對其他幾個孩子,都不是什麽好事。他的事情,我還要再去看看個五六年,才好說。”


    曹軒指尖捏著《紫藤花圖》的一角。


    “當然,話也不能說死,今天能畫出這樣一幅畫出來,也算是鯉魚跳了龍門了。這樣讓我都覺得心潮起伏的畫,他要能拿出三幅出來。我的位置,就是給一個小孩子來坐,又有哪個敢不服氣?”曹軒又補充了一句。


    老楊想想,開口說道:“那我捫心自問,覺得應該就是唐寧小姐了。”


    曹軒沒有反對,也沒有立刻點頭。


    他緩緩伸出了兩根手指:“二十年。”


    “二十年?”


    “雛鳳清於老鳳聲,想去接我的班,做不得禹之鼎,多少也得去做個丁觀鵬、唐岱。”老先生輕聲說到:“小寧天賦最高,正常講,也要再打磨二十年,也許才能把法度文章做好。”


    “子明家境最好,含金銜玉,浪蕩紅塵,很有靈氣,心氣不低,天賦其實也不差。但也是因為如此,少了一分定力。就算到了我這樣的年紀,能不能達到我的繪畫技法,看運氣。”


    “唐寧和子明兩個,一個差靜氣,一個差定力。”


    “他們個誰能用大毅力捅破這一層窗戶紙,誰就有資格去擔起我身上的擔子。”


    “到是周茗這個女娃,是我故人的女兒,才情家境都隻是中庸,但卻是在顧為經以前,幾個小孩子裏,讓我覺得最靜的一個,苦心人,天不負。也不是真的沒有機會後來居上。”


    曹軒沒有提二徒弟林濤。


    戒不了酒,手穩不下來,六七十歲的年紀的畫家,以後也就很難再步步登高了。


    提起這個頭發都禿了的“小孩兒”作甚?


    “總之,他們在等我做決定,我也在等幾個孩子們,有誰能夠給我驚喜。”


    “驚喜?”


    “一張……像為經《紫藤花圖》一樣的驚喜。重新總結一下這幅畫,這幅畫裏筆法尺度皆一般般,唯獨他以心血作畫,以心聲入墨,隨心而動,隨神而走。這一點上,有點‘得法自然’的意思。”


    “顧為經畫畫,所畫的最好的一點,就在這裏了。”


    “在這個閃光點之前,其他技法上的不足都隻是小節。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裏談,所謂逸品,最精髓便是不拘常法這四個字。這說的不是技法,而是畫家的心。保持下去,我對小寧的期望,是讓她成為下一個技法無雙,畫出《圓明園四十景冊》的狀元唐岱。而顧為經,我則希望,沒準他能更進一步……”


    “成為下一個禹之鼎。”老楊恰到好處的接口。


    “不,比那更好,是成為下一個顧為經。”曹軒神秘的笑笑。


    “他這幅畫的真棒啊,我有點後悔,先看到的是照片,而不是繪畫的實物了。”


    中午的時間,說了這麽多的話,曹老先生看上去似乎也有些疲倦了。


    “讓顧小子快點把畫寄過來吧。我的客廳,正好還缺一幅花卉圖卷做為裝飾。”


    曹軒揮揮手。


    “真好。”他站起身,最後一次的感慨道。


    “大師教的好,學生學的快,都好。我覺得,這便是師道傳承。”老楊一邊收拾著桌子上的照片,豎了豎大拇哥,笑著說道。


    曹軒本來都已經站起身,準備去午休了。


    聽到這句話,神色突得有些茫然。


    耳熟啊。


    助理老楊隻是習慣性的隨口一舔,卻恰好舔進了曹軒的心裏去了。


    好像多少年前……


    似乎當年周肇祥與齊白石先生所創立的民國藝術評論雜誌《湖社月刊》上,有一期記者的文稿標題,也是大致差不多的說法?


    隻是那時的曹軒,不是言傳身教的大師,而是後麵那個被讚歎為美術神童的學生。


    曹軒想象著他的那位老師要是能夠活到今天看見一幅顧為經這樣的小孩子,畫出來的作品,又會說些什麽?


    “南轅北轍,不講究。這畫啊,講究。”


    他腦海中出現了那位在晚清剃寸頭,穿西裝,曾被人指指點點是那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到了民國反而開始上換回長袍馬褂的老先生的音容笑貌。


    老師一定會輕輕拍拍折扇,這樣評價吧。


    恍惚間,已經大半個世紀過去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


    思茲念茲。


    曹軒不自覺的紅了眼圈。


    上了年紀的老人,臉上的皮膚鬆弛,眼瞼的張力低,蓄不住眼淚,一滴淚水就順著曹老的眼角慢慢的滑落了下來。


    這一幕恰好被老楊望入眼中。


    刹那間。


    這位助理如遭雷擊,大驚失色。


    整個人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剛剛無論他表現的如何驚訝,也隻是針對於曹老對於顧為經的超高評價的。


    曹軒本人的神態反應,則大致仍在老楊的預料之中。


    乃至於老先生的那聲倒抽冷氣的驚歎,聽到老楊的耳朵裏。


    他還有幾分“我一瞧就知道這畫厲害,這不,連曹老也得抽幾口氣,老楊我真棒!”的複雜暗爽。


    但現在的這幅場麵,已然不是驚訝了,而是……驚恐。


    老爺子為什麽忽然哭了!


    曹軒這樣似仙似佛的大師,難道也有會忍不住落淚的時候嘛?


    可是僅是一幅晚輩的書畫而已啊。


    就算畫的再好,水平再高,即便高出了天外好了,又何至於如此呢!


    老楊胸膛中的小心髒一個勁的在那裏撲通撲通的直跳。


    這位可憐的助理整個人都被曹老突如其來的反應,給直接嚇呆了。


    “老爺子,老爺子您怎麽了,看個畫而已,不至於的,真的不至於的,您是有什麽不舒服麽……”


    老楊手忙腳亂的遞過去兩張紙巾,眸子落在曹老的臉上,一刻也不敢挪開。


    他已經開始翻口袋,找隨身攜帶的速效救心丸了。


    打定了主意。


    老爺子但凡看上去有任何情緒激動的過頭的地方,他就立刻去打電話叫急救車。


    “不,我書架上層,深色的檀木盒子裏,有一張鑽針老唱片,1935年百代唱片公司錄製的京劇傳統唱段,正反雙麵的版本。”


    曹老仍然坐站在桌邊,怔怔出神。


    他沒有接老楊遞過來的紙巾,而是低聲吩咐到:“你去把它放出來,放a麵,小心點。”


    “老爺子,其他事情等會兒再說,要不然我先叫家庭醫生……”老楊看著曹老的狀態有異,有些放心不下,建議道。


    “我沒事,去拿。”


    曹軒的聲音很輕,但語氣不容置疑。


    “好的。”


    助理拗不過老先生的性子,隻得乖乖的跑去打開了書房的櫃門。


    老爺子書房就有一套裝飾收聽兩用的老式唱機,還有不少的各式唱片收藏。


    從索尼出品黃金典藏版海頓的《時鍾交響曲》到美國電影配樂大師亨利·曼西尼的經典唱片《dearheart》,還有一些六、七十年代的搖滾和英文民謠。


    說來很奇怪。


    老楊印象裏,和他們那一代很多人不同,曹軒老先生並非是一個多麽熱衷於東夏傳統戲曲的人。


    偶爾撞見老先生聽唱片,也多是一些英文歌曲,反倒是他的二徒弟林濤教授,平素裏向來喜愛哼兩句《沙家浜》或者《武家坡》的唱段。


    聯想到老爺子後來有很長時間的留學西洋的經曆。


    老楊還以為曹軒的音樂品味比較西化呢。


    這種時候,卻突然要聽什麽京劇老唱片?


    助理心下困惑不解,手裏的動作絲毫不慢。


    書櫃裏最上層有一個深色的木頭小匣,匣子一塵不染,上頭還掛著一把上了精致的黃銅小鎖。


    鎖身隻有拇指大小,看上去上了年頭,然而並沒有鎖上,似乎被主人常常拿出來取用。


    老楊取下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


    裏麵放著一張老式京戲黑膠唱片,上麵非常有年代感的印刷有emi(百代)商標以及【楊小樓、梅蘭芳新編舊戲《霸王別姬》,英商東方百代唱片公司為您收音】的封麵標題。


    “霸王別姬,這可是名戲啊。這是1935年的原版唱片?您玩的可真地道。”老楊習慣性的讚了一句。


    京劇老唱片可都是票友心目中的寶貝。


    要是誰手中有東夏第一張戲劇唱片,1908版譚鑫培的《賣馬》,那是可以在拍賣會上換一套房的。


    到了1935年,唱片在京滬等地,已經不是什麽罕見事物了,但《霸王別姬》這麽有名的戲劇,依然非常有收藏價值。


    “這……”


    老楊小心翼翼的這張年紀有兩個他大的唱片放入了留聲機之中,然後整個人又是一怔。


    這張被曹軒精心收藏,帶在身邊的盒子裏,並非隻有一張唱片。


    他取走唱片後。


    一頁被夾在盒子裏的,曝光的很厲害的黑白照片就被帶的掉落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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