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精神振奮。


    他換了一支畫筆,繼續行雲流水式的給底稿上填起色來。


    天空,樹木,大槐樹與槐樹下的阿萊大叔。


    他用下筆的線條又短又快。


    該繁複的地方繁複,該精簡的精簡,該絢麗的地方絢麗。


    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同的色層彼此疊加,大量的細節逐漸填充在了亞麻畫布之上。


    “畫麵的層次感,一下子就被拉出來了,整幅畫的景深也被凸顯了出來,像是從二維的平麵,建立起了3d的立體空間!”


    酒井勝子抱著筆記本電腦,走到了男朋友的身邊。


    嘴裏的棒棒糖早就被吮吸的化了,勝子還是忍不住輕輕咬啊咬的口中的塑料棒棒。


    “好棒啊。”


    她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顧為經的身後站了二十多分鍾了。


    差一刻鍾四點的時候,酒井小姐就已經搞定了給編輯寫的簡單答複信。


    提綱列好,寫給編輯的回複就很模板化了。


    她端著電腦悄悄走到顧為經的身後,想等著他畫畫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讓顧君看一眼。


    確定他對自己的措辭沒有意見以後,就提交給《亞洲藝術》的方麵。


    她好接著去改論文。


    結果,這麽長時間,顧為經畫畫順暢的一氣嗬成,一直沒有要休息一下的舉動。


    酒井勝子同樣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


    畫還沒有完成。


    勝子就已經感受到了這幅畫和之前男友所創作的那一係列《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都有本質上的不同。


    她感受到了這幅畫卷所蘊含的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這幅畫究竟是哪裏吸引到了我?是遠方景色的壯麗遼闊,還是天邊霞光的多變絢爛?是樹幹上層層疊疊枝葉的搖曳如波浪,還是槐樹下看門人側臉上深邃的皺紋和像是神秘巫術符號一樣的疤痕?是它能讓感受到了午後陽光的愜意安寧,還是能讓我感受到了春日的悠遠清新?”


    酒井勝子抱著電腦站在那裏,花了很長的時間,一直在詢問自己這個問題。


    最後。


    女孩心中得出了答案——


    都是。


    顧為經筆下正在誕生的這幅畫和以前的那些作品,最大的不同便是,處處都有不同。


    同樣的底圖,相似的畫法,卻綻放出了完全不一樣的神彩。


    酒井勝子就站在那裏注視著顧為經畫畫,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很是迷人。


    除了情人眼裏出西施,專注工作的男人最帥這些陳詞濫調,單純看一幅能夠沁入人心的作品在畫家筆下誕生,就已然是一件分外賞心悅目的事情。


    這就和美食愛好者,看著油管上那些千萬粉絲的美食博主柔情蜜意的拍打牛排一樣。


    女孩佇立不動,看著顧為經將窗外的天光印入亞麻畫布的紋理之中,百看不厭,絲毫不會覺得疲倦。


    直到顧為經畫完了阿萊大叔身上的紋理,換了一根新筆,後退半步,不自覺的就又要把筆頭往嘴裏送的時候。


    妹子才不開心的皺了皺眉頭。


    ……


    “顧君,這張畫畫的和以前的那些作品好不一樣啊。”


    顧為經聽到身後傳來勝子的聲音,手裏一空,嘴裏叼著的筆就被人給抽走了。


    “張嘴。”


    酒井小姐走過來,伸出一根剝好皮的棒棒糖,就準備投喂。


    “抱歉,忘了,棒棒糖就不吃了,我下次注意,筆是幹淨的。”顧為經發現勝子就在旁邊,揪了他一個現行。


    隻得不好意思的搖搖頭。


    顧為經總覺得這個年紀,還和茉莉一樣,吃棒棒糖顯得有點幼稚。


    “不可以,張嘴,必須讓你形成新的肌肉記憶,要不然你總有畫出神了,把沒洗幹淨的畫筆含進去。”


    酒井小姐此刻臉上固執的神情,頗有幾分她媽媽抓住酒井大叔偷偷吃燒烤時的風采,語氣不容置疑的說道:“張嘴,啊……你要不喜歡棒棒糖,下次我就換成鮮檸檬,伱自己選。”


    “那還是棒棒糖吧。”顧為經見沒辦法,隻好作聽話狀。


    “乖。舔顏料容易掉頭發的。我們一起改掉這個壞習慣。”


    酒井勝子把棒棒糖成功塞進顧為經的嘴巴裏後,滿意的點點頭,抬起胳膊,摸了摸他的頭發。


    “是郵件寫好了麽?”


    顧為經望見了勝子抱著的電腦。


    女孩點點頭。


    “不重要,這事兒一會兒晚飯時再說。我中午時確實不應該打擾讓你和我一起去寫什麽論文。你說的沒錯,顧君,你今天的狀態真好,畫的也很是漂亮。”


    勝子端詳著眼前的畫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陽光從被日頭從畫麵的斜上方灑下,從雲層中穿過,流淌過藍色的天空,透過婆娑的樹影,引導著觀眾的視線逐漸移動,直到畫麵正中央阿萊大叔的臉上。完成了進入畫麵的流程。”


    “接著又通過阿萊大叔的眼神導向洗頭中的小女孩。”


    “最後又通過茉莉指著聖母雕塑的肢體動作,讓視線從畫麵右側陰影中的暗部回到構圖高點,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環形欣賞回路。”


    酒井小姐站在畫架邊,揣摩了片刻,點頭又搖頭。


    “顧君,你的作畫思路我清楚,以前的那些畫稿也是如此,這張作品的光線卻如此的生機勃發,是調色的問題麽?教教我好不好。”


    酒井勝子一副充滿求知欲的表情。


    她一眼就發現了這幅畫光線的奧秘。


    顧為經畫的是融合畫,她的那幅《為貓讀詩的女孩》可是正經八百的正統印象派作品。


    勝子心裏不癢的像是有貓咪在抓,那是才奇怪了呢。


    顧為經沉默了片刻。


    他很樂得把自己的繪畫經驗和女朋友分享,可是心得是很玄乎的說法,他在斟酌著怎麽才能表達的更加精確一點。


    “我在畫蘋果。”


    他思考了一分鍾,終於給出了自認最精確的概括。


    “畫蘋果?”


    勝子以為自己聽錯了,眨巴眨巴了好幾下眼睛,神色茫然。


    “沒錯,就是畫蘋果。這是前段時間,林濤教授給我在微信上上課的時候,所告訴我的說法。”


    顧為經認真的點點頭。


    初時,他隻是注意到了漂亮的天色變化。


    越畫。


    他所琢磨出來味道也就越多。


    林濤教授上課的時候,講到繪畫哲學,說到前輩大師曾言,治大國如烹小鮮,而畫水墨山水亦如畫蘋果。


    “賣蘋果的小販每天見過蘋果形形色色,不計其數,所以看一枚蘋果,無論美醜,早已可以淡然視之,小孩子看到一枚蘋果,或許會吞咽口水,若是蘋果太青,或者有蟲蛀,覺得厭惡,也未曾可知。唯有畫家麵對蘋果的態度與眾不同。”


    顧為經盯著眼前的畫架,一邊在調色盤上技著顏料,一邊慢慢的分解道。


    “勝子,我們這樣學藝術的,從小到大的造型課上,都畫過很多蘋果對吧。”


    “嗯。有些是真蘋果,更多的則是些蠟質、塑料的水果模型。”


    酒井勝子點點頭,蘋果,橘子,葡萄酒杯啥的,幾乎可以說是藝術生練素描的時候,最熟悉的東西了。


    “林濤教授和我說,在所有的職業中,畫家看待寫生時的蘋果時的心態是不一樣的,他們不會賣它,所以像小販關心它的品種貴賤,不會吃它,所以像饞食的小孩關心它的酸澀與否。畫家看到蘋果,則要鄭重其視,我們隻關心它本身的美。”


    “傑出的大畫家,身前即使隻放著一枚爛掉的蘋果,也要平心靜氣,屏絕雜念,用謙恭的態度,虔誠的姿態,把它當作一種素來不曾見過的珍奇現象而觀察起來,描寫起來,描寫它枝葉上的塵土,盤中的倒影,蟲眼上的漸變色彩,未成熟的青澀紋理。”


    “當你用微觀的眼神觀察世界的時候,總能看到自己未曾注意過的美。當一個人寧靜到可以在爛掉的蘋果中發現無限的美好時,於是新世界的大門就向你轟然開放。”


    “你會發現自然的美好隱藏在世界的方方麵麵,在蘋果中,於瓶花裏,在院子裏在田野間,無限的世界潛藏是無限的顏料,無限的美景。水墨寫意,便是如此。”


    顧為經看著窗外的天空。


    “即使有一天你給西斯汀大教堂畫穹頂畫,也應該抱著畫一枚蘋果的心態,這就是林濤教授的蘋果哲學,我現在也開始明白林濤教授在說什麽了。”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畫功了,我能感受到自己畫功的進步,心態決定作品的上限,畫功決定作品的下限。”


    想要從技法層麵,巧妙的將不同流派的繪畫方式自如的結合起來,確實很困難。


    除非……


    像顧為經一樣,全部都達了職業二階的水準,才會感到輕鬆寫意。


    職業二階看上去不厲害,至少沒那麽厲害。


    唐寧二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是大師水準了,而酒井勝子沒有係統,繪畫技法中的長板,照樣也達到了這個等級的評價。


    新加坡畫展官網上大師組的曆年參展選集中,更是職業二階水準的畫家遍地亂走。


    事實上。


    這就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


    不提唐寧、酒井勝子兩位,都屬於繪畫沒開掛,人生開掛的典型。


    誰說老爸、師父是頂級藝術家就不算活生生的外掛啦?


    一個繪畫經驗值的輔助係統和生下來老爹趁九位數的美刀,兩個選擇放在網上讓人投票選。


    認真的講道理,勝出的還不一定是誰呢好吧!


    擁有了門采爾的素描功底,顧為經開始不也要在網上兼職賣10美元一張的插畫賺外快?


    畫家能不能成名,技法隻是一部分,不是全部。


    至於新加坡國際雙年展這種發達國家文化名片一樣的項目裏,說什麽職業二階不出奇,這就宛如在清北校園裏大談特談高考650分很平常普通一樣,對普通人來說,無理且傲慢。


    誰抱著一張此般技法水平的作品,拿給顧童祥這樣在小城市開的小畫廊裏當主心骨,並在職業一階水準上蹉跎半輩子,若無意外,還將長久繼續停留在職業一階水準的老畫家看。


    表示這個水平稀鬆平常,隨便畫畫就畫出來。


    顧老頭嘴上笑嗬嗬,心裏肯定惱羞成怒的恨不得跳過去,一口咬在你的鼻子上了。


    太羞辱人了!


    在整個藝術生的圈子裏,職業二階的水準線,就是那個大過濾器。


    職業入門拚努力,大師入門看天賦。


    絕大多數願意認真努力的藝術生,隻要願意投入時間,投入精力,達到lv.4職業一階的水準都是有機會的。


    因此職業一階水準的畫家在藝術家的世界裏,並不少見。


    就算酒井太太完全看不上莫娜的天賦。


    女子學生會主席小姐隻要願意長久的努力下去,或許到了二十八九歲,或許三十五六歲,總有能達到職業級水準那一天的時候。


    當然。


    在這個過程中會不會因為掙不到錢餓死,或者堅持不下去,早早轉行,放棄了純粹的畫家這個職業,這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說句可能政治不正確的話,藝術家的生活就不是給窮人準備的。


    歐美女性藝術愛好者的群體中,富裕階層的家庭主婦的占比超高的。從十九世紀開始,農場主,工業家,律師醫生家裏的白人小姐就既愛畫畫,也是畫廊、畫具商消費的女性人群畫像中的主力軍。


    就是因為她們又有閑,又有時間,還有錢不需要真的想靠畫畫來掙錢。


    隻是陶冶陶冶情操的藝術愛好。


    有了這三要素,藝術的門檻在你麵前,就要比平常人低了許多。


    這批家庭主婦從用筆熟練度的角度來說,往往都不會太低,乃至比不少搞先鋒藝術的職業畫家,還要強,都是常有的事情。


    莫娜早早的就把這樣的生活當成理想,也是對人生擁有很清晰明確的定位規劃,是有主見典型。


    大師就反過來了,許多美院教授教課的時候,都喜歡會把大師和頂級運動員放在一起比較,告訴大家,想要培養出大師級的畫家。


    關鍵不是怎麽教,而是怎麽找到的他。


    生下來有這個天賦,有這個悟性,你就能吃這碗飯。


    沒有足夠的繪畫天賦與創作靈性,就像許多人注定沒有機會百米跑進9秒6,你就成不了博爾特,也成不了繪畫大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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