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這幅畫,你有什麽好的修改建議麽?”勝子看出了父親傲嬌的模樣,好笑似的問道。


    酒井一成這才醒悟。


    他打電話過來,可不是為了誇獎顧為經或者告訴這小鬼他達到了獲獎標準的。


    自己是來以疾風驟雨的態度批評對方,給他改進建議的。


    “能夠改進的地方還是有很多的……嗯,確實不少……實在太多了……”


    他稍稍坐正了一些,腦袋前傾,換上了一副嚴厲的神態。


    整個人寶相莊嚴的宛如綜藝達人秀上要開始對選手吹毛求疵的評委,然後——


    憋了幾分鍾。


    酒井一成教授硬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完全看不出來麽?噯,我可是剛剛告訴顧君,我的爸爸最厲害了。”


    顧為經還在等待。


    勝子已經在旁毫不客氣的拆穿了老爹光擺pose不出聲的真相。


    妹子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遺憾,搖了搖頭。


    “這是哪裏的話嘛!我剛剛不是已經指出了他手指紋理呆板匠氣了吖,這就已經夠他練的了,勝子。”


    酒井大叔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光輝形象在丫頭心中破碎的聲音,好像胸口被射中了一箭,立刻著急的拍拍肚皮爭辯道。


    這能怪他?


    分明是怪你男朋友好不好。


    誰能料想到顧為經的繪畫技法提升的這麽快,這就像國家隊的足球教練跑去指揮島根、秋田這類比較窮鄉僻壤的鄉村校隊的足球隊,無論是訓練方式,體能計劃,戰術動作,隻要隨便套用些成熟的經驗,一個星期就能獲得快速的提高。


    也就是所謂的降維打擊。


    可一旦麵對是成熟且職業化的足球人群,哪怕隻是u13,u15這樣的小孩子,想要三言兩語,靠著幾個正確的拉伸動作和跑位逼搶,就瞬間帶來脫胎換骨的提高,完全是不可能的。


    因為他們已經足夠成熟了。


    日常接觸到的隨隊助教和體能訓練都非常的專業,再提高,隻能是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


    40分提到80分,與80分提到100分,難度和工作量截然不同,換其他大藝術家來同樣不是電話上三兩句就能想出來的。


    酒井一成教授心中很委屈很委屈,隻得用力又嗦了兩口芹菜汁。


    早知道。


    他就不這麽隨意的打這個電話了。


    “問題不少,這樣吧。你拍幾張高清照片給我。算他運氣好,我親自列個問題清單出來,過段時間發給伱好了。”


    為了維護女兒的崇拜。


    酒井大叔隻得使出了緩兵之計。


    如果說這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達到了在他眼中完美無暇的地步,實在是高估了顧為經,太低估了酒井教授的專業水準。


    僅僅隻是用筆方法。


    酒井一成想的話,也能挑出一籮筐的問題出來。


    但沒啥意義。


    和青澀到一看就沒怎麽練過的手指塗抹法不同,職業二階級別的繪畫技法想要指出缺點,誰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一來這是網課。


    說些“線條不夠圓潤,不夠柔和,不夠浪漫”的話很簡單,但酒井大叔又不真的是在美術展上當評委寫審議詞,指點對方畫法的時候,這話就太虛頭巴腦了。


    想要清晰的畫出質的區別,酒井大叔也得親自到畫室裏拿根畫筆做示範才行。


    二來,示範出來的畫的更厲害又怎麽樣?示範出來了顧為經學的會嘛,總不能讓對方一筆一筆的照著畫吧。


    用筆熟練度這種東西,提高是很慢的,有沒有他教,肯定有區別,區別不太大。


    林濤教授的那個“蘋果審美”珠玉在前。


    酒井一成也得憋出些短促精悍的美術理論來,才能對的起自己在女兒麵前吹的“讓顧為經崇拜的五體投地,水平蹭蹭的往上漲”牛逼。


    酒井教授也是要麵子的人。


    光靠著美術經驗,在用筆技法方麵無腦碾壓他,大叔覺得太跌份了。


    “唉,中年男人的日子好難啊。”酒井一成肚皮抖動。


    老婆要他減肥,就得要死要活的健身。


    在女兒麵前裝的逼,就得跪著也要把它裝完。


    生活不易,大叔歎氣。


    酒井教授抱著手機,對著照片絞盡腦汁的撓著頭,不由得感到一陣悲從心來。


    連光頭體能師這樣的猛男兄,聽到酒井一成教授被生活壓榨發出的歎息,沒來由想起準備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友,想起東京圈附近23區高額的房貸,似是被利劍刺入內心,那棱角分明的八塊腹肌也是跟著一陣的顫動。


    “酒井先生,好好休息一會,晚上咱們做點力量就行,就不再加練無氧了。”


    “嗯。”


    或許人和人的悲喜注定並不相同,階級也宛如鴻溝。


    可此時此刻。


    年收入530萬円的猛男和一紙打包合同報價5000萬美元的胖子四目相望,兩兩無言,竟然共情了起來。


    氣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隻有健身房的音樂無論人們的氣氛心情如何,依舊噪動火熱,頗有一種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滄桑。


    ——


    健身房的音樂火熱依舊。


    一年收入2500萬円的雨田力也哼著小調,將手裏的寶馬m4跑車鑰匙丟給前台寄存,腳步輕快的走入了訓練室內。


    身為多摩美術大學藝術史論係的終身教授,日本著名的美術展職業策展人。


    雨田力也臉盤方,眼睛長,鼻頭大,頭發花白,相貌有幾分像是著名作家村上春樹,整個人的生活習慣也酷似村上裏時常會出現的那種酷愛運動,縱使發著高燒,也每天6:30起床定時跳健身操的運動狂人。


    堅持健身的習慣帶來好的身體,雖然已經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紀,整個人依然精神頭十足的樣子。


    他是那種可以被印在參議院推出的《改正高年齡者雇傭安定法》的宣傳海報上,證明日本已經做好準備開始向“70歲退休”時代摸索的典型外貌。


    雨田力也絲毫也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


    有些城市永遠保持著年輕的活力,即使老齡化嚴重也照樣燈紅酒綠,躁動依舊,比如腳下的東京。


    很有意思的是,作為燃油車主要工業國之一的日本曾經準備調查統計過。


    在日式較為壓抑的社會環境中。


    東京街頭會轟轟轟的開著大馬力性能車從澀穀、千代霓虹街頭駛過的,最多的是兩種人。


    一種是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肆意用父母的金錢揮霍著青春的美好。


    另外一種就是些穿著皮夾克,帶著墨鏡,叼著香煙和雪茄的老爺爺們。


    他們的子女大多已經大學畢業或者幹脆沒有子女,沒有生活壓力,選擇用多年的積蓄來追憶在辛苦工作中度過的青春。


    在此地生活多年的雨田裏也染上了大都會的氣息,甚至可以說是有意為之。


    做為很頂尖的美術策展人。


    雨田先生希望自己在這個日本年輕人網絡氛圍逐漸“厭老”的年代裏,在社會媒體中的形象更加酷一些,更加潮一些,也更加藝術一些。


    他是鈴鹿賽道車友會的會員,今年還特意從倫敦沃金訂購了一台價值不菲進口的邁凱倫,即便它會花掉自己一整年的收入。


    想想酷炫的鷗翼門,以及自己推開車門出現在記者聚光燈下的矚目樣子,雨田教授認為多少還是值得的。


    當然。


    藝術並非夜店。


    他能成為多摩大學的終身教授,肯定不是靠著腰帶上所別著的水晶車鑰匙,而是曾經策劃過超過五次包括橫濱三年展在內的大型美術展、藝術節的光輝履曆。


    他在日本的地位就好似唐克斯館長在英國的地位。


    嚴格來講稍稍有所不如。


    畢竟他隻是多摩的終身教授,不是藝術史論的係主任,更非多摩的校長。


    可在等級感更強的東瀛,雨田力也所受到的恭敬程度,比起唐克斯館長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看健身房前台小哥鞠躬的樣子,就能窺見一二。


    雨田力也也微微躬身回禮,然後就接過前台遞給他的健身包,到更衣室換好了衣服。


    “酒井教授,今天你又來健身了啊,晚上好,一起去跑會兒步嘛?”


    雨田往耳廓上掛骨傳導耳機的那會兒,就注意到了休息區正抱著一個小沙槌練劃船的酒井大叔。


    酒井一成這樣的體格,在健身房的顯眼程度,和隻穿著三點式泳衣的比基尼女郎都不遑多讓。


    想不受到關注是不可能的。


    他像前兩天一樣,立刻動身走了過去,主動朝酒井大叔打了一聲招呼。


    大策展人的牛逼程度可以分為三個階級。


    最牛逼的是定義了美術曆史級別的大咖,比如威尼斯雙年展的曾經的組委會主席阿基爾·奧利瓦,開創了卡耐基美術展阿爾諾德·博德,或者和策劃了安迪·沃荷首個回顧展的蓬杜藝術中心館長蓬杜·於爾丹。


    第二個級別就是國際上推動了一個國家藝術發展的頂級策展人巨犇,類似意大利國家文化中心的主席溫琴佐·桑福,以及日本策展界毫無爭議的no.1,發現了東夏蔡國強和伊朗納莎特的國際策展人南條史生。


    再次一個級別才是雨田力也和唐克斯這樣的地方知名策展人。


    定義美術史要看運氣,參展畫家比策展人重要。


    雨田力也不敢奢望。


    但他這樣的大牛和巨犇之間的界限並不是那麽難以跨越。


    最大的差距就是有沒有機會主刀策展過,威尼斯或者卡耐基這樣的頂級大展。


    就像拉斯克獎、邵逸夫獎、沃爾夫獎這些獎全都很牛逼,可聽上去終究和諾貝爾獎有所差別。


    相似的人生,相似的階級,雨田力也連職業生涯所麵臨的瓶頸和困擾都是和唐克斯相似的。


    唐克斯館長希望靠著今年的新加坡雙年展打響國際知名度。


    雨田力也則把希冀的目光盯在了肥嘟嘟的酒井教授身上。


    他一直都很希望,酒井一成能把下一次個人大展的機會交給他來操刀設計。


    “雨田教授,晚上好。”


    酒井一成笑了笑,點了個頭:“不了,今天晚上我要歇會兒,等會洗個澡,做個放鬆肌肉的按摩,就睡覺了。”


    打完招呼。


    酒井教授想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繼續訓練,和旁邊的體能師招了一下手後,便站起身,主動朝雨田力也走了過去。


    “雨田前輩,方便聊兩句麽?”


    “哦,方便方便。到外麵咖啡館去,還是就在這裏。”


    雨田力也有點受寵若驚。


    日式社會長者有序,但美術界可不將究這個,達著為尊。酒井一成應該是整個多摩美院過去十年裏身價最高的藝術家了。


    人家願意叫一聲前輩是給他麵子。


    倒談不上他非要衝上去求著酒井一成讓他來辦展。


    但是酒井一成就算是想要請南條史生這個量級的大師給他開個人展,隻要談的好不是沒機會。


    雨田力也這個量級的策展人,國際上能夠由他選擇的空間有很多位。


    “我很想請您喝杯咖啡,可惜在減肥訓練結束前,這裏不讓我出去。”酒井一成笑笑,“就在這裏聊兩句,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的。”


    “好的,不知道酒井教授您……”


    “是這樣的。如果我想的不差的話,您大概也收到了新加坡雙年展組委會發來的評委邀請函了吧?”


    酒井大叔隨意的問道。


    新加坡雙年展的獲獎名單,由組委會和評審團共同決定。


    組委會就是美術展的主辦方,總共隻有十幾位專家學者,具體名單好幾年前就已經公布了,整個展覽的選題和規劃,都是由組委會負責的。


    為了盡可能的維護公正性。


    美術展官方還會在展覽期間,邀請國內外諸多藝術專家,美術評論家,還有媒體記者共同組成一個大的評審團。


    “哦,是的,當然。他們請我八月份過去當評委。好幾個人都收到了。”


    雨田力也不知道為什麽酒井一成會突然提起這件事。


    他有點茫然的點點頭,“不過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答應。嗬,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他們當初既然不選我當藝術總監。我可能也未必樂得跑過去當什麽評委。”


    他撇嘴吐嘈了一句。


    幾年以前,雨田就和新加坡文化局接觸過,他甚至一度有機會成為新加坡美術展的國際策展人。


    隻是那邊最後選則了英國人米卡·唐克斯,才讓他遺憾的和這個今年夏秋之季,亞洲最受關注的藝術展失之交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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