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地心引力?”


    瓦特爾點點頭。


    他拿起一邊的茶杯瓷蓋托在手掌心,上麵有一層水蒸氣遇冷凝結成的細小液滴。


    素描老師傾斜旋轉著杯蓋。


    液滴逐漸彼此融合,匯聚成為了幾滴水珠。


    水珠又最終彼此碰撞在一起,形成一滴黃豆大的晶瑩水球。


    顧為經注視著水球在白色杯蓋圓弧形的表麵,隨著瓦特爾手部的搖晃滴溜溜的打轉,覺得自己好像在看某種奇怪的平衡遊戲。


    “懂了嘛?”


    傾斜搖晃著手裏瓷蓋的老師停下了掌心的動作。


    “您讓我感受到顏料的流動……落筆後隨著地心引力的流淌的感覺。”顧為經猜到了些素描老師的想要說什麽,不太確定的問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能在平板電腦上練習水彩。”


    “對頭。”


    瓦特爾點頭。


    “這就是水獨特的魅力,它是活著的。顧,水彩最大的魅力就在於水的靈動。油畫顏料的黏性太強了,那種牙膏一樣的色彩塗在哪裏就粘在了哪裏上,所以在筆端和底材接觸那一瞬間就已經定型了。”


    “嗯,用你所熟悉的話來形容……就像仰光河邊正骨店開的狗皮膏藥,吧唧,就貼在畫布上了。”


    他按捺不住,露出赤裸裸的學科歧視嘴臉來:“你想想,你能指望一塊狗皮膏藥擁有藝術的空靈通透的感覺嘛?當然不可以。水彩不一樣,它是一種時刻都在流淌的畫法。”


    “顏料在紙張上流淌,就宛如液珠在瓷杯上流轉。”


    “畫家用畫筆繪畫的同時,顏料會沿著畫板的傾角在引力的作用下流動,擴散,最後再被紙張吸收,滲入植物纖維的縫隙之間。”


    日耳曼人哐的一下,把手中的杯蓋蓋回在了茶杯上,一撇嘴。


    “水彩從骨子裏,就有著油畫所不具有的精巧屬性。自然定律和畫家同時拿著畫筆的兩端,一起在紙麵上作畫。”


    說起自己的老本行,瓦特爾教授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得意。


    他大學學的就是水彩,幹一行愛一行,自然認為水彩最牛逼。


    水彩在歐美的美術圈子,從中世紀到今天的六百年時間裏,長期坐在天下第二的寶座上,挪不了窩。


    不能說不受重視。


    可事情常常壞就壞在這個天下第二這個說法上了。


    從畫家人數、受評論家關注程度,市場熱度無論哪個方麵,它總是要稍微遜色於油畫一籌。


    連透納這種水彩畫師們精神領袖般的代表性大師。


    他筆下的油畫還是要比水彩賣的更貴。


    盡管這有他一生水彩畫了五萬張,油畫隻有幾百幅的原因,而非技法的因素。


    但終歸不管水彩畫家們樂意不樂意,拍賣市場裏,透納成交價格單價在五千萬美元以上的作品,清一色的都是油畫。


    想想看。


    一個自認更漂亮的女人當了連續六個世紀的二房小妾,縱使頭上掛了個“如夫人”“平夫人”這樣的好聽名頭。


    心中怎能忍得住想要撕一撕大婦的衝動。


    水彩畫家就是這個“小妾”,


    所以畫家們要不然水彩與油畫左右開弓。


    專職畫水彩的畫家,總是有忍不住嘲諷兩句油畫家的職業病。


    瓦特爾此刻有意想要激發顧為經的興趣,防止這位天賦異稟的學生墜入愛好油畫的“魔道”之中。


    他方正嚴肅的臉上忍不住眉飛色舞了起來。


    “水是紙張的天敵,兩種相生相克的元素在我們的筆下巧妙的融合為一體,這是什麽樣的奇妙而高貴的畫法!那些隻會往畫布上塗顏料的粉刷匠小工比的了嘛?”


    “要我說,畫家呀,在美術學院裏學好素描和水彩就行了。對技法沒信心的家夥,才去學油畫呢!”他吹噓了一下。


    “別看市場上水彩畫便宜,畫一幅水彩可比畫油畫快多了。按工作時薪來計算,混的差不多的中層畫家裏麵,我們畫水彩的是最掙錢的。”


    顧為經笑了一下。


    得。


    三兩句話的功夫。


    油畫畫家已然在瓦特爾老師的口中,由仰光河邊貼膏藥的正骨老中醫,變為了給別人搞裝修的刷房小工了。


    他輕輕沉思了起來。


    顧為經肯定不是在思考,瓦特爾教授這套論調放在外麵去,會不會挨人揍。


    扣除對油畫陰陽怪氣的那部分,素描老師的說法確實很有意思。


    流動的色彩——


    顧為經以前沒有太重視過水彩畫的這個特點。


    無論是他用彩色鉛筆畫水彩,還是在ipad上畫水彩,也都客觀上沒有辦法表現出這種水彩畫的特點。


    “教授,以前您在課上,好像沒有和我們提到這些說法啊。”顧為經奇怪的問道。


    “沒意義。如果是在這個辦公室裏說的話,我倒還真覺得伱們這個年紀,上高中的時候,練素描是必須的。但若非是為了考學,專門上水彩課,還是上油畫課,區別和意義都不大。”


    瓦特爾攤開了手:“你們通常也難以把複雜的畫法畫的好到哪裏去,都是在打基礎。能打好線條、結構、色彩的基礎就很好了,更多延展性的畫法,到大學美院裏再說。”


    “超過一半的藝術生,大學都不學繪畫了,知道不知道,沒有本質的差別。”


    “隻是國際學校嘛,不多開些課。怎麽能讓你們爸媽覺得錢花的值呢。”他笑了一下,“顧,這話你可不能跟校長說。要是德威哪天要消減開支,搞裁員,就慘了。”


    顧為經知道老師在跟他開玩笑,也還是被逗的樂了一下。


    相似的論調。


    林濤教授在上微信網課的時候,也提到過。


    藝術和音樂,在古代,東西方都是一對一,一對幾這樣師徒相傳的小班教學,就是因為這玩意因人而異。


    天賦不同,學生們的差距特別大。


    顧為經學習十多年的藝術,在獲得係統以前,最厲害的技法也就是半專業,依舊停留在打基礎的階段。


    這是一個在藝術生裏很普遍的現象。


    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影響。


    東夏絕對是整個地球上家長最向往讓孩子上好大學,美術生最用功,技法練習最卷的地域,美術人口也最多。


    年年參加美術類藝考的學生總人數在65萬人上下。


    林濤教授說,這茫茫人海裏,屆屆都會有學生人像默寫,靜物寫生寫的特別牛氣,畫的讓判卷老師都自歎不如的尖子生存在。


    但整體上來講。


    這整整六十五萬藝術生源中,別的不談。


    最基礎的做到能把人畫的像是個人的學生,其實不多。


    甚至少的可憐。


    顧為經畫的半專業水平,都能讓豪哥看上他的天賦,派光頭小弟提著成捆現金上門來擴充旗下造假畫師的新鮮血液來了。


    瓦特爾教授認為,藝術生在高中階段,隻需要打好線條、結構、色彩的基礎,具體技法方麵沒有特別的必要額外了解太多,也不奇怪。


    “但是我想你是不同的。”


    瓦特爾身體前傾,雙手踮在下巴上,凝視著顧為經的臉頰。


    “我覺得你既然說了自己想要特別提高一下水彩,應該是想要聽到一些不一樣的觀點,一些更加本源的觀點。”


    “是的,先生。”


    顧為經點點頭表示感謝。


    “那麽,我應該怎麽樣獲得提高呢,在紙上練習水彩?”


    “在水彩紙上練習水彩,感受液體的那種靈性流動。不要圖便宜用素描紙,不同的紙張吸水率不一樣,這是最基礎的。隻有在水彩紙上畫出來的水彩,才是真正能稱得上‘水彩’這個詞匯的作品。”


    瓦特爾教授思考了片刻,“你說自己是在罩染的時候,發現控製不好顏料的混色?”


    “對,我想用一些簡單的畫法。所以沒有嚐試漸層法、濕畫法、幹皴法這些比較進階的畫法。就從基礎些的畫法入門。”


    “罩染提白這類的技法,我在油畫裏用的比較多——”


    “不,不要罩染,錯了。”


    瓦特爾一揮手,就打斷了顧為經。


    “什麽?”顧為經不明所以。


    “油畫是油畫,水彩是水彩,不要練習罩染。對於還沒有找到十足門道的人來說,最基礎、最本質的畫法才能帶來最為顯著的提高。”瓦特爾教授說道,“罩染法還不夠基礎,你要把難度放的更低一些。”


    “比如?”


    “比如平塗法。”


    “不練罩染法,練習平塗,塗一些簡單的方舍,煙囪這種基礎類的大塊圖案。就像在課堂上練習用素描鉛筆塗小格子一樣。”


    顧為經輕輕哦了一聲。


    平塗法。


    確實,他想象不到世界上還有沒有比平塗更簡單的畫法存在了。


    它已經簡單到了不需要特別解釋的地步。


    顧名思義,所謂平塗,就是用筆刷蘸上單色的顏料,從左到右刷的一下依次塗過去。


    瓦特爾教授諷刺油畫家幹的活是用粉刷匠,但平塗法本質上其實和用油漆滾桶刷房子沒有太大的區別。


    它簡單的連三歲小孩都可以在幼兒院裏自己練習,簡單到甚至都稱不上是一種具體“畫法”。


    “練習平塗法就能讓我提高?老師,我沒有別的意思,但這可能有點太基礎了,更加類似於用毛筆畫橫,用鉛筆學著寫1,這種基礎的用筆方式。”顧為經有點不信。


    “它雖然基礎,但也是應用範圍最廣。任何文字都是由筆畫構成的,寫好筆畫,是寫好字的基礎。而練好了平塗,就有畫好罩染、漸層、濕畫、幹皴這些進階技法的繪畫基礎。”


    “而且顧,平塗法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難的不是平塗,真正困難的,在於讓你的心也跟隨畫筆流動起來。”


    瓦特爾站起身,推開了辦公室裏側的一間屋門。


    eon,百聽不如一試,我們畫起來,你大概就應該會懂了。”


    ——


    學校裏大部分像是瓦特爾這樣的外籍教授都是拿到比歐洲本土、或者日本,魔都校區高2~3成的基礎薪水和偏遠補助,並保證提供良好的工作環境,才被德威請來派駐到仰光的。


    他們不僅有住房津貼。


    辦公室還帶一個麵積不小的套間,供教師們在學校舉辦些大型社團活動,學生作品展時直接休息在學校,以及中午進行午休。


    瓦特爾租住的商用公寓就在德威校區的旁邊,騎車五分鍾的路程。


    他辦公室的套間裏沒有單人床,反而被布置的像是一個小的繪畫工作室。


    牆上依然掛著各種畫框,沒有油畫畫架,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很大實木的工作台,占據了房間內絕大多數的空間,桌麵上擺放著一張相框,還有一個原木色的支架和幾個裝滿水的塑料噴壺。


    “讓顏料流動擴散不是指讓它不受控製的在紙麵上亂滴,架子是讓我找人定做的,繪畫支架和水平地麵呈現15度的角度,讓地心引力發揮魔力的完美傾角。”


    瓦特爾兩掌相對,模擬出了傾向平麵角度的樣子。


    “我建議你練習水彩時,也要使用這樣的水彩支架,或者用那種可以調節傾角的定製工作台。當然,沒條件的情況以及戶外采風的時候,同樣可以用簡易的泡沫墊板代替。”


    他拍了一下工作台上的架子:“等你畫的年份多了的時候,直接拿起畫板放在腿上,也能夠精確的擺出想要的平麵傾角。”


    “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了。”


    瓦特爾從外麵取來一支畫板和水彩紙,遞給顧為經。


    “練習塗格子?”


    顧為經把水彩紙在畫板上固定好問道。


    “哦,不,平塗法簡單,但你也不需要這麽簡單的練習。以你的線條功底,咱們可以稍稍上點難度,不用從最基礎的練。”


    瓦特爾拿起桌子上的畫框,遞給顧為經。


    “博物館島——柏林的地標性建築,在城市市最中心的小島上,由新、老博物館、國家畫廊、佩加蒙博物館、博德博物館等諸多美術館組成。其中的老博物館是防造希臘神殿建造而成的。包括球形的拱頂和布滿複雜雕花的立柱,曾經是歌德的最愛。”


    “別害怕,我不是魔鬼。不至於讓你上來就挑戰這麽高難度的風景畫。”


    “看到畫麵最右邊,沿河而建的廊橋了嘛,簡單的長方形建築,我們今次就畫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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