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霍夫堡這樣的答複,似乎在安娜原本的預料之內。


    曆史遺留原因的緣故。


    她們家在奧地利的政治生態的地位很微妙。


    老貴族的舊日歐社交圈,有人覺得她是平民主義的叛徒,就是因為她們這種人的存在,才導致了舊歐洲政治秩序的崩塌。


    但現代國家政府,也對她們保持著不近不遠的遊離態度。


    要是在德國。


    哪怕是在砍了國王腦袋的法國,有政治家宣稱自己是保王黨都不奇怪。


    當然到底保哪個王。


    拿破侖·波拿巴還是路易王室,波旁王朝還是奧爾良王朝,大家保王黨彼此小圈子之間還互相掐了上百年了,經常有小酒管裏的保王黨聚會,聊著聊著,互相就打起來了。


    有沒有民眾真的信放一邊。


    反正年年組織起來散個步,賣個紀念品周邊,籌集籌集活動資金啥的,還挺鬧騰的,經常能混個媒體新聞。


    奧地利的情況特殊。


    它地處歐洲心髒,地方不大,卻屬於那種四戰之地。


    從第一共和國的年代,就是最警惕的對待舊貴族參與政治活動的歐洲國家。


    還有一個外在客觀原因,奧匈帝國的王儲真的巨能活。


    正經一戰時期的王儲,硬生生的生挺到了幾年前才掛。


    想想看,


    他小時候被卡爾一世帶著見過安娜的曾曾祖父,到安娜出生的時候,竟然還拄了根拐杖,親自去產房祝賀了。


    確實是挺會養生的。


    跑在電視節目上宣傳保健理念一定會很讓人信服。


    可惜。


    這位王儲並不致力於推銷保健品這麽有錢途的工作,反而一直想著搞什麽建立“多瑙河聯邦”的龐大複辟帝國。


    所以奧地利對這事還真挺複雜的。


    說敏感吧。


    這也都一百年過去了,即使近年來保守主義橫行,但要說重建奧匈帝國啥的,明顯也太不靠譜了,人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說不敏感吧。


    當年做為少數被返還了財產和土地,並被允許繼續生活在新政府土地上的大貴族代表,伊蓮娜家族是被要求簽過法律協議。


    他們將放棄在奧地利範圍內的一切特權和籌備的政治運動,放棄爵位和貴族中間名,並且在世的所有家族成員承諾終身不參與競選奧地利共和國總統的席位。


    伊蓮娜家族的主人也不是代代都愛藝術不愛江山。


    安娜的父親在羅馬死於飛機空難之前,就是一個政治活動家。


    不過他是歐洲議會的議員。


    卻很難參與到本地的政治生態之中,就是這個原因。


    霍夫堡那裏的幕僚團隊,肯定會覺得,在這個時間點,在新聞媒體眼中和伊蓮娜家族走的太近,會冒不少的政治風險。


    “不過我們依舊有好消息,《油畫》雜誌那邊簽下了很多知名畫家,並和四家洲際畫廊達成了深度合作的意向。”


    “但他們依舊缺少一個足夠響當當的名字,一個標誌性的符號。聽說,高古軒方麵不願意放走剛剛達成二度合作不久的赫斯特。和曹軒方麵的談判,同樣進行的不太順利。他們正在緊急尋找替代者。”


    “另外,總統雖不會拜訪伊蓮娜莊園,但也不願意表現的過於冷淡。距離雪絨花酒店四分鍾的車程外有一家牛排館,他們晚上5:45,會在那裏吃飯。並邀請小姐您一起共進晚餐,我們大概得到了一個小時十五分鍾的私人會麵時間。”


    “官邸那邊特別表示,閣下很喜歡狗,如果您願意帶著奧古斯特一起去吃飯,他會非常開心的。當然,這隻是私人請求。”


    管家低頭查看記事本。


    確定自己沒有遺漏什麽重要事項。


    “我已經把它所接種的疫苗清單和日期,一同都提交給對方了。”他隨口補充道。


    安娜低頭,撓著史賓格犬的耳朵。


    “你想去見見總統嘛?一個小時十五分鍾,就趴在餐館的桌邊,會有些悶的吧。”她凝視著自家狗狗棕色的眼睛。


    奧古斯特用鼻子蹭蹭安娜素白的手,優雅的一趴,眼眸微垂。


    它像是宮庭繪畫中陪侍君王身邊的愛犬,毛發油亮如最好的錦緞,體態似是用工筆一點點勾勒上去般的雍容寧靜。


    又似是正在小憩的君王本人,一動不動,卻又威儀具足。


    帶著一種森森然的高傲。


    嘿,白金漢宮裏那隻著名的女王柯基,都沒自家這狗狗來的神氣!


    管家內心悄悄的給自家這隻拿古董碗吃飯的大狗狗的氣質點了個讚。


    什麽是天生貴氣,這就是天生貴氣嘛。


    史賓格犬固然是很好的獵犬品種。


    但它是姨媽留給安娜從小帶在身邊的陪伴犬,而不是專業用來打獵的工作犬。


    奧古斯特這種高高在上的氣度,完全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養成的,甚至沒有經過訓犬師的特殊教導。


    這不比那些整天琢磨買隻雲豹,整隻老虎帶在身邊嚇人的土大戶們,來的有派頭?


    誰身邊帶隻老虎,都會天然覺得可怕,但能把家中的寵物狗都喂得像是位典雅的君王的,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本事。


    難怪能被特別點名去麵見領導人。


    “好吧,看上去你答應了。”


    安娜拍拍史賓格犬白棕相間的腦門,轉頭望向管家:“回複給那位閣下,我會帶著奧古斯特一起,參加晚宴的。”


    隨著主人指尖點在它腦門上的瞬間。


    雕塑一樣寧靜的狗狗,一下子就再次活了過來,粉色的舌頭討好的在安娜的手心上舔著,喉嚨裏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雍容的君王又在主人麵前,變成了擁有兩隻喜慶大耳朵,一臉討好模樣的土狗。


    “那是一個七八十歲的小老頭,應該挺無聊的。事先說好,是你自己要去的,所以伱覺得他討厭也不許咬人,否則一些人會緊張的心髒停跳的。應付起安保,也是麻煩事。被新聞記者拍到了,搞不好我放狗咬人的消息,明天就能登上報紙頭條。”


    “女伯爵意圖放猛獸行刺政府要員,複辟戰爭重燃戰火?狂犬病疫苗效果存疑。”


    管家想了想,用冷幽默的語氣接口道:“有點《紐約時報》的意思,我會打電話,囑咐記者把奧古斯特在照片裏拍的威猛一些的。”


    安娜思考了幾秒鍾。


    握住奧古斯特的爪子。


    她低頭補充道:“這樣吧,要是實在覺得他摸的你煩,你可以呲牙嚇唬他,可以吧。”


    奧古斯特一咧嘴,露出森寒的雪白牙齒,凶橫的汪汪叫了兩聲。


    不知道嚇唬總統的效果怎麽樣。


    反正嚇哭街上手賤的小孩子,問題是不太大的。


    “既然官邸把晚餐的時間空了出來,代表我們有七十五分鍾的私人會晤時間,可以勸說總統考慮重新審核國家出版集團出售股份的行為。”


    “這次晚餐的邀請名單隻有您一個人。所以艾略特小姐不能隨行。她已經替您草擬了一份‘餐間談話大綱’,放在書房桌麵的紅色文件夾裏。”


    管家想了想,微笑的說道:“我個人建議,您可以把奧古斯特當作大殺器,要是總統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您再把奧古斯特放出來嚇呼他。”


    “很好的提議。”


    安娜也被逗的笑了一下。


    “對了,還有一件正事。明天天氣預報沒有雨,但晚間氣溫會比較涼,氣溫14~18度之間。因為並非正式的晚宴,所以我讓女仆準備了三套衣服。”


    “經典的羊絨套裙,搭配您姨媽留下的祖母綠短項鏈,會比較嚴肅。如果想要時尚一點的話,複古金屬風的那條藍色dior,看上去也不錯,可以搭配一些小點的珍珠耳環,更符合您的年齡。”


    雖然管家一年四季,都穿著差不多的衣服,但他受過專業的服裝搭配訓練。


    “最後我等會兒讓人送來了zara和mango目前在售的全套服裝,考慮到布朗爵士即將在年會上的發言稿,我覺得……”


    他停頓了片刻:“您或許不想搭配任何首飾,會希望穿著更加平易近人,公眾形象貼近普通人的生活一些。”


    “謝謝。”


    “為您服務是我的工作。”


    安娜望著窗戶外的湖光山色出神,沒有說話。


    這位年輕的小姐應該正在思考著要不要冒險嚐試一些新的穿著風格,穿著打扮總是漂亮姑娘們心頭的頭等大事。


    管家覺得。


    伊蓮娜小姐完全不必為了這種事情擔心。


    有些美麗的東西,在他的心中是春雨冬雪,風雨不易的。


    比如阿爾卑斯山上白色雪線,仲夏夜劃過天際的彗星。


    以及莊園裏的安娜。


    她是那種無論穿什麽衣服,都不會讓人覺得不協調的人。


    羊絨衫也好,迪奧的長裙也好,平民些的服裝品牌也罷。


    縱使她有天穿著中世紀修道院裏的隱世老嬤嬤的黑色罩袍,坐在輪椅上從巴黎的第五大道前行過。


    也會被路人懷疑,那是否是什麽最新的複古穿搭風尚。


    因為什麽樣的服飾在這樣完美無瑕的佳人身上,都會變的蒼白失色,成為她的陪襯。


    她的姿容漂亮的能讓人心生畏懼,帶著宗教般的肅穆。


    有些時候讓人感慨幸好她的腿腳不便。


    否則的話,她會在下一秒鍾,懸浮的向著雲端飛去,似是美神阿佛洛狄忒踩著浪花,迎著陽光,飛向奧林匹斯聖山。


    你不會在乎玫瑰身邊的草葉,也不會在乎安娜到底穿著什麽樣的衣服。


    他覺得。


    既然布朗爵士攻擊安娜是個無腦富二代花瓶。


    那倒不如穿個zara這樣的連鎖服裝品牌,等狗仔扒一扒穿搭理念的時候,賺一點平民化的形象分。


    如今不少王室成員,都是這麽搞的,效果真的蠻好的。


    但管家沒有開口。


    因為他又覺得,安娜並不是在為要穿什麽衣服,漂不漂亮而操心,她隻是單純的有點出神而已。


    管家甚至有一種感覺。


    從他進門開始,麵前的女孩也許並沒有完全將他們正在交談的事物放在心上。


    她在想一些別的事情。


    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出神。


    很難相信,到底什麽樣的事情,才能夠比和一個國家的一號人物會麵而更加重要呢?


    那可是總統先生啊!


    奧地利的行政規劃裏,最有權勢的政治家,政府的首腦應該是總理。


    但總統仍然是法律上的國家元首和行政中樞的象征。


    若是對方願意在此時,站到他們的一方,乃至授意法院重新審核仍然在進行中的收購提案。


    所能帶來的幫助,不言而喻。


    就在這時。


    桌子上的那部電話亮了,簡短的兩次震動,安娜拿起手機,掃了一眼屏幕,眼瞳眨了兩下。


    管家不好形容那一瞬間安娜的神情。


    說是開心並不準確。


    開心這個形容過於輕浮,小姐的神色有點期待,有點忐忑,有點輕鬆。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的屏幕上的消息。


    在看到它的時候。


    一種管家隻在安娜的姨媽依然在世的那些日子裏,偶爾能從她的臉上所看到的珍貴神情在小姐的臉上浮現。


    仿佛是一盞被逐次點燃的水晶宮燈,淺淡的笑意從她的臉上漫卷而出。


    在宮殿般的莊園裏的伊蓮娜小姐,永遠是伊蓮娜家族這個奧地利的大地主,享譽世界的收藏巨擘,藝術家們的伯樂,璀璨輝煌而日益人丁稀落的家族史上最年輕的族長。


    也是在世唯一的,最後的家族成員。


    安娜幾乎可以和這個古老家族在世的所有印記畫上等號。


    她還活著,這個家族就還是依然鮮活的。


    而要是她現在突然故去。


    伊蓮娜就會像是曾經的美帝奇、波吉亞、已經那些在漫長而動蕩十九世紀中,被雨打風吹去的所有名字一樣,成為曆史上一頁泛黃的符號。


    她就是整個伊蓮娜家族。


    所以小姐在外人麵前,永遠是那麽冷冷的,不悲不喜,不生氣不發怒,也不會像坐在電視機前看脫口秀的同齡姑娘一樣哈哈大笑。


    她整個人都籠罩著一種淡淡的滄桑感。


    她曾告訴過偵探貓,優雅即是冷淡和倦怠的結合體。


    明明是大學剛剛畢業的年紀,卻表現的像是一幅逐漸褪色的油畫。


    即使管家剛剛講了一個放奧古斯特咬人的笑話。


    他知道,自家小姐也不一定是真的開心。


    更多的隻是一種受過訓練展現出來的“必要幽默感”。


    而現在拿起電話那刻。


    她似乎又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剛滿二十二歲年輕女孩。


    臉上的那是獨屬於安娜的生動表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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