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電燈溫暖的光線,再一次鋪滿整間工作室之中。


    瓦特爾用力的睜了睜眼睛。


    那張畫,依舊安安靜靜的躺在工作台的表麵,宛如是等待吻醒的睡美人。


    瓦特爾眼睛瞪的比牛鈴還大。


    彎下腰。


    他以王子親吻公主的姿勢俯身下去,鼻尖離畫紙表麵隻有一拳,寸寸的掃過這幅畫的表麵。


    這筆觸,這暈染。


    這種燦爛的陽光怎麽和河麵清冷又朦朧的氛圍毫無阻尼的融為一體的呢?


    對方是怎麽在自己色調的大光影的基礎上,用這麽簡單、克製且幹淨的色彩,把整幅畫的細節拉滿的呢?


    這種絢爛朦朧的邊緣線是怎麽在沒有用留白液的情況下畫出來的呢?


    他怔怔的看著。


    腦子裏一個又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他心裏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欣賞作品之上,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要撫摸觸碰這幅畫。


    瓦特爾老師馬上反應過來,這可能是一張剛剛畫好的作品之後。


    他又後悔的恨不得把他的手給跺掉。


    “亂動什麽呀,萬一摁了個手印子怎麽辦!”


    好在。


    水彩不是油畫,顧為經在畫麵上淺淺的最後一層薄罩染,這麽短的時間已經幹的七七八八了。


    指尖觸碰,反而有一種美妙的踏實感。


    啪!


    瓦特爾牽扯著他的心,懸浮不斷升高的熱氣球被一指頭戳破,落回了人間。


    心落回了地上,夢卻沒有摔破。


    那幅從他夢境中無限延伸出來的畫,就那麽安安靜靜的躺在桌上,觸手可及。


    素描老師怔怔的看著這幅作品。


    若非他清楚的知道。


    這段時間,除了他自己,隻有顧為經進入過這間工作間,再沒有第三個人。


    而作品上的大體的光影線條,他畫了幾千上萬次。


    燒成灰他也認識。


    瓦特爾一定會認為,這是達到了一張大師手筆的水彩作品。


    是當世最頂尖的那幾位水彩宗師出手畫出的佳作,無意間被人流落到了他的桌上。


    不不不。


    這幅畫本就應該是大師級的作品,現在也是。


    是不是大師手筆和創作者是誰無關,和是透納畫的還是一個18歲的高中生畫的,沒有關係。


    憑這種氛圍感的刻畫和渲染。


    就算是一條大金毛叼著火腿腸用爪子胡亂按出來的,那也是能讓瓦特爾給直接跪了的狗狗大師。


    尤其是這幅畫是以瓦特爾自己作品為底子,加工造成的,他受的的衝擊更深。


    他整個人都已經懵了。


    “ohhhh,這畫能畫成這樣?”


    “ohhhh,這畫還能這麽畫?”


    “ohhhh,這畫到底是怎麽畫的?”


    如同魔法一樣的點石成金,讓瓦特爾幾十年的學畫外加教學生涯積累出來的對藝術世界的認識,受到了摧枯拉朽般的摧毀。


    他收回剛剛關於送禮的話,他……確實沒見過世麵。


    那些顏料和色彩明明就在眼前。


    明明不複雜。


    瓦特爾甚至立刻就能挑出差不多的顏色出來,但清楚的知道,他就算照著畫一百次,也沒有人家那份妙到毫巔的手筆。


    失之毫厘,謬之千裏。


    因為“差不多”是遠遠不夠的。


    真實的世界和繪畫的作品,寫實畫到底有沒有真實感,所差之的那看似僅有一線。


    實則高的如雲山霧繞,遠的如海角天涯。


    現在這幅如雲山霧繞,如海角天涯的作品就擺在瓦特爾教授的眼前。


    他反而一輩子從沒像此刻一樣如此清醒的明白。


    他曾經以為可以靠努力去突破的瓶頸,可以像烏鴉喝水一樣,用日積月累的苦功夫,磨出一張完美的如同照片的作品來。


    太傻了。


    這樣的作品,他照著看都看不明白,又談何能畫出來呢?


    “我好蠢,真的。”


    素描老師舔舔嘴巴,又搖搖腦袋,活像是一隻毛發蓬鬆的大金毛。


    他初始還想著研究這幅畫的技法的門道,看了一會兒,開始想著顧為經到底憑啥能畫出這樣的作品來,人真的可以天才到這種地步,他再畫一張,還能畫出一樣的麽?


    到現在,瓦特爾已經不想這些了。


    這樣一幅畫麵前。


    他思考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隻剩下了每個藝術從業者對純粹的美,對純粹高山仰止般的技法的敬畏。


    他知道這張水彩紙上那最後一層罩染和豐富的小細節,牛到天際,而他肯定畫不出來,這兩件事就足夠了。


    就算今天。


    顧為經說是聖誕老人偷偷從窗戶中爬進來,替他把這幅畫畫了,瓦特爾都信。


    把這樣的作品拍在他臉上,說什麽人家都是對的。


    這就是他夢中的那張畫啊。


    瓦特爾把工作台的旋轉角度跳到最立,向後拉遠一邊的椅子,直到椅背靠在牆上,從櫃子頂取來未喝完的啤酒。


    “原來我夢中的作品是長這樣子的,顧,你用你的才華摧毀了我的藝術家之夢,卻又把這個夢完整的送給了我。”


    瓦特爾用德語含糊的罵了句髒話。


    又笑了笑。


    “真是十年一夢啊。”


    那天晚上,瓦特爾教授一晚上都沒有回家。


    那天晚上,拜仁慕尼黑3:1大勝沃爾夫堡,中場格雷茲卡和穆勒妙傳連線,打出驚天世界波。


    隔壁電視機傳來了解說員嘶吼般的“goal(進球)”的歡呼解說。


    瓦特爾卻一眼也沒有去看。


    他就那麽坐在椅子上,看一會兒畫,抿一口啤酒,然後再看一會兒畫。


    像是看著世界上最精彩的球賽。


    哭哭笑笑,直到天明。


    ——


    【尊敬的漢堡美術協raschfer理事——】


    【多年未見,您還好麽?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給您寫信是因為曾經的一樁舊事,我當年曾經拜會過漢堡美術協的老會長,見麵期間,我們曾經談論過關於照相寫實主義畫作作品的事情……】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時候。


    一夜未睡,頭發有些淩亂的瓦特爾老師坐在書桌邊,用鋼筆在紙麵上寫著。


    他原本想要直接發一封郵件的,打開電腦後,又覺得這麽重要的事情,用電子傳輸沒有足夠的儀式感。


    藝術家群體中全電子作畫的不少,極其討厭一切電子產品的複古人士也不少。


    瓦特爾兩者都不是。


    但麵對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他還是從抽屜裏找到了幾張德威發給他們的文稿紙,信封和膠水,用筆在紙上寫道。


    【……我想,現在是創作出讓人滿意的作品的時候了。但是,關於這幅畫——】


    瓦特爾輕輕提起筆。


    他盯著麵前的稿紙,猶豫了有小半分鍾的時間,還是落筆寫道。


    【——這幅畫並非完全由我一個人創作出來的,我很想獨占這幅畫的署名,但我是個老師,職業的道德感讓我決定選擇誠實……】


    他從兜裏取出便簽,望著上麵的留言,笑笑。


    顧為經很大方的說,這幅畫是對方送給自己的禮物,做為指點他上小課的報酬,可以任由他處置。


    這話已經說的很明顯了。


    瓦特爾不是聖人,他也確實心動過。


    有那麽幾分鍾,瓦特爾甚至認認真真的考慮過,讓狗屁的漢堡美術協會見鬼去吧。


    這種畫麵效果的底子,掛個名頭去參加畫展,才是個人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別的不說。


    隻要評委還有些良心,入圍個雙年展的海選,終究是不難的。


    一位藝術從業者,隻要有過一個規模比較不錯雙年展參展經曆,職業生涯就可以正式揚帆起航了。


    簽一家普通的城市畫廊問題不大。


    歐洲美術年會上那些參會嘉賓,是行業的天花板,每一個人都是傳奇。


    類比到足球中相當於拜仁一線隊的當家球星。


    但在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對普通人來說是這樣,對藝術從業者來說,也是這樣。


    而這種參加過一兩次雙年展的畫家們,相當於在丙級聯賽裏打拚的小球員。


    他們才是整個藝術家行業裏的中間力量。


    顧為經他們家書畫店裏,最昂貴的幾張鎮店級的作品,也就是這個量級的畫家的作品。


    甚至能進入到一些頂級畫廊的觀注視野之中。


    而要是能獲一些重要獎項的話,便是可以直接起飛,身價成倍成倍的往上翻。


    這對瓦特爾來說。


    已經是夢想照進現實了。


    但他還是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不說照相寫實主義的非人物作品能夠參展方向很窄,開個人畫展沒問題。


    但想投稿的話,不知道要蹲多久,才能蹲到一個主題方向都合適的雙年展。


    更不說畫展這種事情,也不是畫的好,就一定能獲獎的。


    最重要的是。


    天下哪有靠一張畫,吃一輩子的畫家呢?


    不是他的水平。


    終究是糊弄不住人的。


    於其做個未必一鳴驚人,卻一定會江郎才盡的作弊者,瓦特爾選擇做一個誠實的人。


    顧為經聽到瓦特爾講述過他的夢想。


    他卻猜岔了一件事。


    素描老師不再是年輕人。


    對方已經到了開始每天隻敢喝一瓶冰啤酒,計劃著去曼穀海灘邊買套海景房躺平退休的日子的老大叔年紀了。


    他想加入漢堡美術協會,這已經成為了瓦特爾心中的執念。


    初心沒有變。


    但他尋找的不再是成功或者賺錢,胸膛中所翻湧的有關雄心壯誌的那一部分早就在日複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平靜了下來。


    他渴望的隻是為十年的堅持尋找一個答案。


    當那張畫擺在桌案的時候,瓦特爾就已經獲得了這個答案。


    顧為經很懂事。


    素描老師覺得自己不能不懂事,占人家小孩子這個便宜。


    上課隻是一個老師該做的職責,而這張畫所蘊含的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了這些。


    瓦特爾很想成名,很想加入漢堡美協。


    年輕二十歲,他都已經準備找到合適的機會投稿了。


    但他現在更想別人在酒會上朝他舉杯說“瓦特爾,你畫了一幅這麽棒的作品!”的時候,能夠坦率的談起這樁美談,誇耀自己的慧眼識珠,發現了一個多麽好的畫家苗子。


    而不是悄悄低下頭,用抿酒來掩飾心中的尷尬。


    下定了決心。


    瓦特爾教授的落筆速度就很快了,鋼筆沙沙的摩擦聲在紙麵上滑過。


    【……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很難像您準確描述,我推開畫室的大門,發現我的工作台上躺著一張什麽樣的傑出作品的時候,我心中的激動,那是夢想照進現實時的感覺。當您看了我在信封中所附送的照片的時候,您應該就會明白我在說什麽……】


    【如果您覺得這種形式的作品,其中的原創性和獨立性,無法達到加入kih的門檻,我非常能夠理解。】


    瓦特爾在給漢堡美協的一位叫作勞拉的理事寫信。


    在德國,漢堡要比柏林這種國際化大都市鄉土情節重不少,人情往來也多。


    瓦特爾他畢竟是漢堡本地的地頭蛇,還是認識些人的。


    當年他申請加入本地美協的三位會員推薦人之一,就包括這位勞拉女士,他們兩個也是老交情了,還是一所高中出來的呢。


    對方算是他的學姐!


    他讀書那會兒,這位勞拉女士人不漂亮,卻畫的就極有靈氣,老爸還是個心理醫生,屬於被羨慕的別人家孩子那種。


    隻是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同。


    上大學時,瓦特爾去了國外,對方上了漢堡美院。


    十年前,他還是候補會員的時候,她就已經是kih的正式會員了。


    幾次協會畫展,內部推薦簽約畫廊,學術交流,個人畫展……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在這樣的場合裏被拉開的。


    十年後。


    瓦特爾依舊是候補會員,勞拉女士就已經是協會的理事了,這些年聯係也少了很多。


    他自己在私立學校當老師,收入其實不低,過的多麽寒酸稱不上。


    但是嘛。


    對於藝術家的職業生涯來說,則已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了。


    這次瓦特爾重新給對方寫了封信。


    【但是,我在信中和你提到那個顧為經,他一定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年輕人。不僅僅是水彩,素描也畫的很好(隨信會附贈了一張他的素描小樣),似乎對東方藝術領域,也有在同齡人中,相當出彩的成績,曾經和曹軒先生有過交集和共同創作的經曆。】


    【我得知他非常希望能夠就讀您的母校漢堡美術學院。不知道您的老師是否對他感興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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