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在壁爐邊,無聲的看了牆上的畫很久。


    “我們的道路不同。風格也不同。收下無益,還是算了吧。”


    終於。


    她還做出了自己最後的回答。


    “我的畫是我的,他的畫是他的。”


    “那個啥,唐老師不要,我要,我要的!”老楊差點就把這句心裏嚷嚷了出來,不過他看到師徒二人臉上的神情。


    又什麽都沒敢說。


    曹軒曾希望自己的這位弟子職業生涯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般無可阻擋。


    而此刻燈光下,唐寧臉上的神情在老楊眼中,也真的像是一柄寒光閃爍的劍一般。


    鋒利而寒冷。


    帶著對自己所做出的決定從不後悔的決絕。


    事不過三。


    曹軒沒有再說什麽。


    老人家像是真的累了,頭一點點的低下去,微微閉上了眼眸。


    “看了這幅畫,老師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明天便回倫敦。”


    唐寧冷漠的說道。


    “小寧,我收到畫之後,寫了幅字送給了他。”老太爺聲音中藏著的那杆老胡琴繃緊的弦無力鬆了下去。


    有些嘶啞含糊。


    “你知道我寫了什麽麽?”


    “想來自然是誇獎他的好話。”


    唐寧冷冷的說道,“有了更受寵的小孩子,我這個不討您喜歡的女弟子就不必知道了。就像這封信,這封信是老師口述你代筆的麽?”


    她盯著老楊,掃了一眼茶幾上那封曹軒開始時,就想交給她的信。


    “不,曹老先生親自寫的,在書房裏,寫了一晚上呢。”


    老楊急忙說道。


    “那無非就是那些東西。想來,看不看都一樣。我就不給自己找罵了。”唐寧微笑。


    笑容的有些刻薄。


    如果是讓老楊經手的。


    那內容自然就會委婉一些,可能還會有些關於她《山野之望》畫展的補救錯失,公務上的人情往來。


    比如曹老用他的人脈,聯係幾位東夏知名的繪畫名家參加到她的倫敦畫展裏,把許諾出去的二分之一展台“廢物利用”一下。


    賺不了什麽錢,至少能增加一些知名度和影響力。


    可如果是曹老自己寫的信。


    那就自然更加私人,更加不留情麵的教訓之語,也就是純粹的批評了。


    所以她才說“不給自己找罵了”。


    唐寧真的很了解自己的老師。


    她拎起一邊的愛馬仕提包,轉過身,向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小寧,何必到了如此地步呢?”


    曹軒沒有挽留,隻是對著牆壁,幽幽的問道。


    唐寧頓住腳步。


    “老師,你有胸懷天下的聖人之心。你在講台上講愛,和我說慈愛與寬仁。你對顧為經當然有愛,不惜在全天下人麵前,誇他代表了下一代的未來,也不惜把我的麵子丟給他,讓他去踩,還寫一幅字給他。可是……您給我的愛,又在哪裏?”


    她的聲音冷的像冰。


    “您其實一直都很清楚,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不是麽?”


    女人的語氣哀傷。


    老師談了那麽久的顧為經。


    可今年本該是她藝術生涯騰飛的起點啊!


    她孕育了十年,準備了十年,才得到了這個化繭成蝶,鯉魚躍龍門的機會。


    唐寧無比需要名氣,也無比需要金錢。


    曹軒難道不知道這點麽?


    他明明動動手指,就能推自己一把。


    偏偏就在這個時間點,老師竟然動了再收一個弟子的念頭,要剝奪了她頭上關門弟子的光環,又三言兩語間,就把能帶給她大量資金來源的個人大展砍了一半展位,和全部的金錢收益出去。


    她連拒絕的空間都沒有。


    “親愛的老師,我需要的難道是一封講大道理的信麽?”


    唐寧嘲諷的笑笑。


    她要回去了。


    她現在至少有大幾百萬歐元的資金缺口。


    與其聽老師訓斥。


    不如在【cdx&唐寧畫廊】因為籌集不到資金而搞出尚未開業就宣布破產的世紀大笑話以前,多給富豪朋友們打幾個電話,搞不好還能拉到幾百萬英鎊的投資呢。


    她推開大門。


    身影消失在了奧地利深深的夜色之中。


    老楊看了眼表,從衣架上拿了外套,也跟了出去。


    空蕩蕩的壁爐邊,隻剩下了杵著拐杖的老人。


    曹軒似乎沒有察覺到女學生的離去,隻是靜靜的凝視著眼前的紫藤花。


    半晌。


    老人輕聲對自己說道。


    “日暮途遠,日暮途遠……”


    他閉上了眼睛,仿佛是一株因年邁而慢慢枯萎的老樹。


    ——


    唐寧在房屋灰色的門階下站定,深深的呼吸著晚間寒冷的空氣。


    在蒼白的月光下,薩爾茲堡古老的街區和起伏掩映的淺黃磚樓,配合鋼琴流水般的琴音,顯得有些淒涼。


    她看了眼打車軟件上的行程,從口袋裏拿出口紅,微微補了個妝。


    “唐老師慢走,晚上注意安全哈。”


    uber出租車在她身前停下,老楊非常狗腿的替她拉開了車門。


    唐寧沒有立刻上車。


    她靜立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扭頭看了老楊一眼。


    “那個……老師寫給顧為經的字,內容是什麽?”


    老楊遲疑了一下,有些訕訕的說道,“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


    “說實話。”


    “夜光之珠,不必出於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於昆侖之山。千岩競豔,萬壑爭流,卻要一枝獨秀。”


    啪嗒。


    手裏的口紅因為過於用力,口紅帽從指尖彈開。


    金屬帽在門口的台階上跳了幾下,消失在了草坪之中。


    唐寧看也看沒看一眼。


    千岩競豔,萬壑爭流,卻要一枝獨秀——這是形容顧愷之之話,他……某種意義上,便是東夏畫宗第一代的掌門人。


    從內心最深處,唐寧所心心念念這麽多年的,不就是老師能對她說出這句評語麽?


    稍稍去掉其間“卻要”兩個字,便可以說是唐寧的夢想了。


    現在,


    這句話被說了出來,對象卻不是她。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讓人頹喪的事情麽?


    有一瞬間,她的眼神脆弱的像是一個彷徨無措,被大人鬆開手的孩子,隻是這種柔弱的感覺一閃而逝,變成了充滿嫉妒的火光。


    呸!


    唐寧咬著牙,坐進了車的後座,重重的拉上了後車門。


    “這麽驕傲的人,今天真的是受傷的緊了啊!”


    老楊注視著uber遠去的車燈,嘴裏嘟囔了一句。


    人和人的悲喜並不相同。


    唐寧可能很喪氣,但老楊心情一點也不沮喪,反而他忍不住興奮的在肚子裏敲敲打打小算盤。


    《紫藤花圖》唐寧看不上,自己看的上啊。


    唐寧拂袖離去。


    咱老楊的機會不就來了麽!


    老楊工作中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


    要不然以做為曹老的貼身助理,實際上他隻要開個口,縱使是胡潤百富榜排名前二十的畫家。


    憑人情往來。


    白送他楊老師幅畫終究是不難的。


    但他知道,那用的是曹老的情麵,所以他非常聰明的從來都沒有占過這種狐假虎威的便宜。


    情麵用了就沒了。


    得學會“餘著”。


    小便宜不占,要占就得憋住,占個大的。


    當藝術界上最大的一尊菩薩的座前童子,燒其他廟裏的香,豈不是成了舍近求遠的傻瓜。


    老楊本來卯足了勁,準備在曹軒身邊老老實實幹滿十年,就直接開口求幅老爺子的墨寶。


    曹老是個重感情的人,大概率是不會拒絕的。


    運氣好一點。


    賞他一幅尺寸大一點的畫,他十年的工資就直接出來了。


    現在嘛,老楊覺得他可以現在稍稍小小的開次口。


    這幅《紫藤花圖》既有潛力,又不值錢,唐寧還不要,剛剛分寸合適。


    不至於要的太大而消磨了香火,又能寄予充分的升值期待。


    找個合適機會開口,應該不難。


    “小顧啊,加油,曹老的畫是咱老楊的海邊大別墅,別墅旁附帶的和妹子出海的小遊艇,你楊哥就靠你了!”


    老楊笑眯眯的暢想,覺得自己真是個計劃通!


    ……


    uber出租車開出了街區,加速駛上了公路。


    “千岩競豔,萬壑爭流,一枝獨秀……千岩競豔,萬壑爭流……千岩……”


    唐寧默默的坐在後排上,腦海中像是有冷漠的聲音仿佛回蕩,重複著老師寫給顧為經的評語。


    那個聲音每讀一遍,心中燃燒的妒火就旺盛一分。


    燒得她在座位上翻來覆去,不見大藝術家的氣度,如坐針氈。


    直到對向車道有明亮的車燈,刺痛了她的眼睛。


    “喔!”


    夜間開出租原本有點犯困的司機,忍不住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奧地利多山,老城區曆史悠久而道路狹窄。


    所以雖然隔壁德國就以生產大馬力行政級轎車而聞名,但這裏路上普遍以各種高爾夫,甲殼蟲,奔馳a-ss,還有日係小巧袖珍的小車為主。


    馬路上甚至不乏一些磕磕撞撞,看上去飽經風霜的90年代產的老車。


    夜晚道路上更是汽車很少。


    偶爾才有一兩輛閃爍著昏黃鹵素大燈的車輛,從遠方的山路間行駛而過,似是在黑夜中飄飄乎乎的孔明燈。


    忽然之間。


    前方的道路被一連串的燈光點亮,仿佛沿著公路滾來的潮水,整條道路被燦爛如銀的光線照的熠熠生輝。


    那是一輛車高接近兩米的奔馳g級越野車的幾何多光束激光大燈的效果。


    它是很多德、奧軍警特勤部門的戰術用車,大燈能照亮接近一千米的路麵,設計師甚至需要用電腦程序自動關閉了匯車時部分照向對麵車道的燈珠,用以防止灼傷對向車道司機的眼睛。


    照亮路麵的越野車竟然隻是車隊的頭車。


    連著三輛奔馳g63,中間夾著一輛造型優美的勞斯萊斯,然後後部還跟著一輛收尾的奔馳gls。


    這一串昂貴的公路機器從對向車道威風凜凜的交錯而過。


    紅色的尾燈美的宛如霓虹色的霞光。


    唐寧扭過頭去,目光追逐著那些像來時方向消失的車隊,久久沒有回頭。


    “太威風了,真有錢,對吧,女士?這五輛車加起來,100萬歐元都打不住。”


    開uber的小夥子從後視鏡裏看見了唐寧的舉動,聳了聳肩膀表示理解。


    唐寧轉回了腦袋,沒有搭理司機。


    坐在那裏凝神思考。


    她不是看車去了,她的關注點沒有放在這個車隊價值多少錢上,而是車牌號上。


    在車輛交錯的時候,唐寧注意到了中間那輛勞斯萊斯的車牌不是數字。


    是自定義的特殊車牌。


    【g·lgemlde(油畫)】


    顯然。


    全奧地利隻有一處地方,會使用這樣的牌照。


    “油畫的車?車上的乘客是布朗爵士,還是那位伊蓮娜小姐?大概率是後者吧。”


    唐寧心裏盤算。


    自己竟然能在路上碰上那位剛剛捐了五十億美元的攪動美術風雲的人物。


    等等。


    這肯定不是巧合,沒有這麽巧的事情。


    唐寧想起了她在老師住處客廳裏的茶幾上,看到了嬤嬤正在準備的點心和紅酒。


    她忽然意識到,那可能不是給自己準備的。


    今天晚上,伊蓮娜小姐將要去拜訪曹老,剛剛老楊出來,也是準備專門在門口等待迎接這位貴賓光臨的。


    “倒是我自做多情了。”


    唐寧憤憤的撇撇嘴。


    她胸中有點後悔,早知道,她不應該那麽氣衝衝的從曹軒那裏離開的。


    伊蓮娜小姐可是現在新聞領域的當紅炸子雞,說她這兩個月是整個藝術屆的“一姐”可能都不為過。


    唐寧也算個頭麵人物。


    可和伊蓮娜小姐一比,那就是小燕子和皇後娘娘的地位差別了。


    連布朗爵士都心急火燎的像請姑奶奶一樣的,把剛剛趕走的安娜,又重新給請了回去,擔任油畫的欄目經理。


    現在正是自己最需要人脈的時候。


    而這段時間能見到安娜麵的,都得是高古軒這個級數的人物。


    她也隻在格利茲的一場酒會遠遠的互相舉杯打了聲招呼。


    想私人會麵?


    抱歉,您算老幾,人家貓王布爾都在那裏眼巴巴的等著想請安娜做他的私人模特呢。


    親,慢慢預約排隊哦。


    唐寧沒預料到,這麽好的一個拓展人脈的機會,就在自己眼前溜走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讓出租車司機掉頭回去。


    想想剛剛她和曹老的對話,始終張不開這個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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