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hello。伊蓮娜小姐,可算是麵對麵見到您的真人啦!不得不說,每一次見麵都帶給我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就像此刻的莫紮特音樂一樣。”


    老楊顛顛的跑過來,努力收緊小肚腩。


    打過發蠟的頭發在薩爾茨堡的夜風中孤高而倔強的聳立著,連擋風外套都特地換成了非常有硬漢範兒的剃刀黨式樣的油蠟硬皮夾克。


    當然。


    有硬漢範兒的是獵裝夾克,肯定不是老楊。


    可安娜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讓環繞她四周的一切事物,都反射著光芒。


    無論是雕塑一樣的帥哥,風姿綽約的美女……還是吉娃娃一樣的助理楊老師,都自覺或者不自覺想要努力的讓自己看上去挺拔一些。


    老楊可是為了這個采訪,晚飯後,在鏡子邊凹了好幾分鍾造型呢!


    萬一人家伊蓮娜小姐看俊男靚女看的膩了,猛然瞧見自己這種“吉娃娃款”型男,覺得順眼,多看他兩眼。


    自己不就賺到了嘛!


    “人們說,每一次隨著年齡的成長和沉澱,都能聽到更好的莫紮特。我每一次都覺得,已經幸運的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士。可下一次見麵,我都又發現,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老楊笑嗬嗬的說出自己醞釀了好久的開場白。


    “謝謝。”


    安娜坐回輪椅上,轉過頭來。


    “呃……呃,不客氣的,呃,不是不是……”


    老楊嘴皮子結巴了一下,兩隻手在打了厚厚一層蠟的油光大衣上尷尬的連拍了好幾下。


    他本來還絞盡腦汁編了兩個讚美對方的小段子,還準備背兩句雪萊的詩啥的。


    可老楊嘴突然就不聽話的打嗑巴了。


    天可憐見。


    他堂堂楊德康是多麽油膩的飛起一個人啊,卻在安娜轉過頭來,和那雙栗色的,水波一樣的敏慧眼神對視的短暫一瞬間……他竟然臉紅了。


    “你們都留在外麵,就阿德拉爾先生帶我進去好了。”


    安娜不理會忽然間從中年大叔暫時退化回了純情少男的老楊同學,擺了擺手,“我們進去吧。”


    ——


    水晶吊燈將光線投向會客廳中,壁爐帶著溫暖的熱意,鋼琴聲從窗戶外打開的縫隙中溢入屋內,掉在桃木地板上叮當作響。


    “《唐璜的回憶》。”


    安娜沒有將輪椅停在老楊為她準備的茶幾對麵和曹老麵對麵對話的位置。


    她選擇了一個更加放鬆和居家的方式。


    由管家攙扶著坐在了和曹軒呈90度夾角的另一側沙發上。


    阿德拉爾管家從輪椅下方取出一根拚接手杖遞給她,然後就帶著輪椅一起退了出去。


    室內隻剩下了安娜一個外人。


    仿佛她是來登門的聊天的客人,而不是帶著媒體任務來采訪的主持人。


    坐下後,她用指尖整理了一下耳邊的頭發。


    目光環視著會客廳裏陳設。


    安娜在壁爐邊的展示架上的畫作上方停留了十幾秒鍾,然後側過身來望著曹軒。


    壁爐的火光把她的側臉照的像是半透明的凝脂。


    “您說什麽?”


    老楊正在旁邊從醒酒器裏給兩隻高腳杯倒紅酒,一邊偷偷欣賞漂亮小姐姐,一邊奇怪著為什麽那麽大的車隊,最終卻隻有安娜一個人進到了屋內。


    聽到這句話。


    他愣了一下。


    “這個。”


    安娜微笑著歪了一下頭,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伊蓮娜小姐說的是窗外鋼琴的音樂,李斯特的《唐璜的回憶》。”曹軒接口,解釋了一句。


    “哦,竟然是李斯特的麽?”


    老楊露出了土包子般的驚訝。


    他還以為,這條街道曾是莫紮特的故居,按照旅遊景點的路數,播放的音樂都應該是出自莫紮特之手呢。


    “也能算半個莫紮特吧。”


    安娜看出了老楊臉上的訝異,替他緩解了尷尬。“《唐璜的回憶》是李斯特根據莫紮特的舊有作品曲調和音樂元素改編的,算是二創和致敬?”


    “我看到資料,聽說曹軒先生對東方的戲劇研究的很深,是資深的京劇‘piaoyou(票友)’,這個詞用漢語應該是這麽說吧,曹先生,您對古典音樂也有了解麽?”


    安娜目光落在曹軒身上,好奇的問道。


    “不敢說多了解。隨心所欲,胡聽一氣罷了,頂多勉強算是能聽出哪個曲目是哪個,僅此而已。”


    曹軒淡淡的說道。


    “很多時候,藝術不就是隨心所欲的麽?不過,您或許不知道,外麵這首曲子,倒是意外的很合適我們今天采訪的主題呢。”


    安娜語氣意味悠長。


    “這首鋼琴曲的曲風細膩而多情,據說1833年,在肖邦位於巴黎的舊居所舉辦的沙龍裏,李斯特就是用他所帶來的這首精致優美的鋼琴曲,征服了沙龍的主人瑪麗·達古伯爵夫人,並因此名噪歐洲的。”


    “算是個好兆頭,對吧?”


    “是的呢,是的呢。這音樂吉利,今天我們的采訪節目,一定也會廣受關注的。您一定要把這個故事加進采訪的正篇裏。”


    老楊將兩隻紅酒杯放在茶幾上,終於忍不住,問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那……咱啥時候,開始正式錄製節目?時間不早了呐。”


    “實際上,從我進門那刻,采訪就已經開始了。”


    安娜揚了一下桌子的手機,示意語音備忘錄正在工作。“聊天,這就是我們今天《油畫》的工作方式。”


    老楊吃驚的張大了嘴巴,然後又牢牢的閉上了嘴巴。


    要是知道采訪已經開始。


    他就不在那裏亂接話了。


    能采訪到曹軒本人的,都是極有影響力的大型媒體。


    老楊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草率”的采訪流程。


    “曹軒先生。很抱歉把采訪時間定的這麽晚,下午采訪晚了高古軒,我就連夜趕了過來。希望您不要以為在《油畫》心中,您的重要性不如高古軒。您是藝術家,我覺得夜晚更是藝術家們靈感勃發,願意吐露真心的時刻,對吧?我們可以好好聊聊。”


    “令人印象深刻的開場。我經曆過無數次的采訪,這種形式的,倒還真是頭一次。”


    曹軒舉起酒杯,饒有興趣的看著安娜。


    “那就祝我們聊的愉快,成為好朋友,這樣就可以讓伊蓮娜小姐嘴下留情,多多替我美言幾句,並讓我聽上去像樣些哦?”


    “我讀過您以前的一些藝術評論,老實說,真是鋒利的毫不留情,讓人冷汗直冒。”


    老太爺開了個玩笑。


    也不算是玩笑。


    安娜很有禮貌,但她從來並非溫柔的芭比娃娃性格的女孩。


    她身上同時兼具儀態萬芳的千金佳人,和毒舌乃至“刻薄”的藝術評論家兩種矛盾的特質。


    生活中,保持禮貌是她的教養。


    但早在她過去剛剛入職《油畫》,縱使還隻是文字編輯的時代,她下筆的評論文章也一直都挺狠辣的。


    隻從她在海伯利安視頻裏,把插畫家範多恩噴的狗血淋頭就能看出。


    曹軒說她能把被評論者懟的冷汗直冒,非是虛言。


    這種風格,也是雙刃劍。


    很多藝術家就不喜歡接受這樣風格的主持人的采訪,甚至幹脆會拒絕采訪。


    雜誌社內,屬於布朗理事長那一派的人,都在等著看好戲。


    看她繼續得罪人呢。


    “我必須把這當成讚美。好脾氣的媒體人不是真正的媒體人,既然《油畫》是一家藝術評論雜誌,所以冒犯人,本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


    安娜泰然自若的端起紅酒杯。


    卻並不和曹軒碰杯。


    “曹大師,比如在我看來,您這個祝酒詞說的就不好。我對您的藝術成就報以敬意。可如果隻是因為我們坐在一起喝一杯,就在采訪中對您的任何形象加以修飾的話,這對我,對您,都是一種羞辱。”


    “另外。曹先生,我不知道在你的語境中,聽上去‘像樣些’是什麽樣的標準。所以我無法保證最後播出的播客節目中,您聽起來是否會像樣些。”


    安娜的語氣頓了頓,“我可以保證的是,如果您想在節目中聽到通篇歌頌您的豐功偉績,您的風流韻事,您的財富,您的慈祥可愛。那麽我保證——這不是這樣的一檔節目。”


    “這些每個藝術生天天都在談論的事情,這種好萊塢明星式的故事。不是《油畫》雜誌想要帶給大家聽到的,至少,不會是我想帶給大家聽到的。要是您期望中的采訪,是這個模樣,那麽現在,就可以結束了。”


    曹軒沉吟了幾秒鍾。


    他審視著坐在自己身側的年輕女人。


    任何一個畫家,在看到伊蓮娜小姐的時候,都會感受到“美”這種抽象概念在她身上是在鮮活的流淌著。


    連曹軒這樣的百歲老人,曾經第一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都不禁駐足久久的沒挪開視線。


    但今天。


    這位伊蓮娜小姐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另外一麵職業麵貌。


    曹軒頭一次這麽認真的,從頭到腳的,一寸寸的打量著對方,那是一種好像能穿透內心的壓迫感的視線。


    從小到大。


    他的弟子們往往總是會在這種目光麵前退縮,連年紀最大的林濤,都會被盯著不自在,像犯錯的小姑娘一樣“羞怯”的低下頭去。


    安娜卻是連眼睫毛都沒眨一下。


    同樣用平靜的目光,回視著曹軒,大大方方的任由對方打量。


    半晌。


    曹軒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拋出了一個問題。


    “那麽伊蓮娜小姐,您到底想要聽到什麽樣的內容呢?”


    “與其說我想聽到什麽樣的具體內容,不如,我想聽到什麽樣的情感。您是過去一個世紀成就最高的藝術家之一,您應該能理解我在說什麽。我想聽到你的欲望,你的嫉妒,你的欽佩,你的哀傷,我想聽到你尋夢時所流下的眼淚,人生中求而不得的頹唐,以及即使站到山峰的最高處,依然宛如是天上的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


    “藝術從業者的人生,不都是由這些情感編織而成的麽?曹軒先生,難道我要在這裏聽你人生是多麽的成功麽?”


    “不,這些內容太多了。”


    安娜平靜的說,“我需要的是不一樣的,更加能打動我,也更加能打動聽眾的東西。無意冒犯,我不想審問您,但我想聽伱主動把這些故事,講述給我聽。那才是您內心深處的故事,也是最精彩的故事。”


    太大膽了。


    太霸氣了。


    也太淩厲了。


    老楊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敢以這樣的態度,對曹軒說話。


    那可是曹軒先生啊!


    他聽得心髒撲嗵、撲嗵直跳。


    安娜確實沒有像一個典獄長審問囚犯一樣要求別人作答……她是像一個女皇陛下一樣,命令對方作答。


    強烈的伊蓮娜小姐的風格填充著這間不小的會客室。


    凜然的氣場撲麵而來。


    老楊覺得,旁邊的要是他,他已經跪了。


    這種氣場下,要是敢搖頭,好像就會被女皇陛下踩在臉上摩擦……嗯,這麽一想,老楊甚至還有點心動。


    但曹軒不是老楊。


    曹軒隻是靜靜的,用那種明亮的近乎於反老還童的童真目光端詳著安娜在看。


    有點探究。


    有點好奇。


    也有點戲謔。


    “聽上去確實是一檔經典節目的樣子。”老人點點頭,“伊蓮娜小姐——”


    “安娜。曹軒先生,您不必喊我伊蓮娜小姐,叫我安娜就好了。”


    “那麽安娜,我隻有一個小小問題,憑什麽我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呢?《油畫》雜誌甚至連一分錢通告費都沒有出。你要開一張支票給我麽?友情提示,你雖然相當富有,可要打動我,未必是個小數目的。”


    曹軒似乎有意要考校安娜。


    是啊?


    這些東西都很動人,但他憑什麽講給對方聽呢。


    曹軒要想接采訪,即使是一些重量級的大媒體,也能拿到幾萬歐元起的通告費,願不願意答應,還全看曹軒的心情。


    但是《油畫》——身位藝術業no.1的地位。


    慣例它是不給任何被采訪對象一歐分的。


    無論你是畢加索、安迪·沃荷,還是曹軒。


    對絕大多數從業者來說,能被《油畫》采訪都是天大的榮譽。


    但是曹軒本人似乎並不這麽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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