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小姐,這是你在采訪中做出的推論,還是私人詢問?”


    曹軒依舊沒有馬上回答安娜的提問,而是又挑了挑眉頭,反問道。


    “您應該知道,我完全可以不征求您的任何同意,直接把這個論斷加進采訪之中,就像很多媒體人都會做的一樣。我對我的訪談的一切內容都有決定能力。”


    伊蓮娜小姐平靜的說道。


    “這是我的權力。”


    她非常具有威嚴的沉默了片刻,然後忽得,再度露出了冰河乍破般的嫣然一笑。


    “不過好吧,曹軒先生,現在是私人談話時間,我向您保證。”


    老太爺看上去非常喜歡這個回答。


    他咧開嘴巴笑了一下。


    “他叫顧為經,是一個很有趣的孩子,而且沒錯,他就是我在年會提到的那個小朋友。要是將來見過他的麵,或許你會喜歡他的。”


    “顧為經?”


    安娜重複了幾遍。


    她盯著紙麵的落款看了片刻。


    其實在曹軒說出這個名字以前,伊蓮娜小姐並不知道這幅畫的主人是誰。


    安娜會說德語、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俄語和拉丁語。


    匈牙利語也會聽一些。


    在幾百年前尚且在政治上抱有野心的年代,她的祖先就曾以能生漂亮女兒和熟悉多元文化,在歐洲帷幔之下複雜的宮闈鬥爭中長袖擅舞的交際手段而聞名。


    好吧。


    某種意義上,這兩者是一件事。


    生一堆以豔光四射、明麗動人而遠近聞名的漂亮女兒,然後再在狂蜂浪蝶的追求者中挑選出最優質的那部分,把她們嫁掉聯姻。


    嫁給波旁王朝君主的堂哥,嫁給神聖羅馬帝國選帝侯,或者嫁給某個剛剛在三十年戰爭中,在火槍步兵團裏嶄露頭角的上校伯爵閣下……靠著各種聽來的陰私秘聞,和貴婦圈裏狂吹的枕頭風,戳破你對手的狡猾陰謀,再用自己所編織的狡猾陰謀把對方埋掉。


    很常見的手段了。


    大家都喜歡這麽幹。


    伊蓮娜小姐去世的父親,在她出生的時候,曾經就對自己的女兒將來某一天能成為奧地利駐歐大國的大使,內閣的外交高官啥的寄以厚望。


    在他這位歐洲議員的基礎上。


    踏上家族全麵重返政治舞台中央的第二春。


    要是那架塞斯納172沒有在阿爾卑斯的皚皚白雪間化作塵煙,姨媽這位監護人更希望尊重小姑娘的個人興趣愛好的話。


    伊蓮娜小姐的人生應該會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打開方式。


    那搞不好,她現在不是舉著酒杯和曹軒聊天。


    而是正以三等秘書或者二等秘書的身份,在奧地利駐聖彼得堡總領館舉辦的宴會上,舉著酒杯和某位婦女國際俱樂部的成員言笑的晏晏的交談呢。


    即使走上了與父親規劃不同的人生道路。


    安娜從小到大,依然接觸到了非常多的不同文化環境。


    奧地利是個民族非常雜糅的國家,曾統計過有些地區人均都會3.4門語言。


    至於俄語以及拉丁語,這是為了閱讀原始文獻的緣故。


    與歐式審美分庭抗禮的以列賓美院為首的俄式審美文獻資料,自然以俄語為主,少部分是法語。


    而西歐文藝複興年代及以前的專業書籍,則多為拉丁語,少為希臘語和法語。


    做一個能掌握一手資料的人,是成為頂端專業學者的基本要求。


    可惜,漢語完全屬於另外一個獨立的語言係統。


    學習難度很大。


    不是隨便接觸一下,換個口音,或者詞源做個變體就能學會的。


    伊蓮娜小姐清楚中國畫的創作者會在卷末留下印章和落款。


    但誠實的說。


    沒有人是無所不知的。


    安娜對漢字的了解並沒有到足以支撐她辨認毛筆字以及印章上的篆書的能力。


    這也是安娜會提到,自身並非是東方藝術領域的專家的緣故。


    “怎麽?”


    曹軒望著伊蓮娜小姐。


    他察覺出對方念這句話的語氣有些不同尋常。


    “沒事,隻是……沒什麽。他年紀不大對麽,有得過什麽重要的繪畫類獎項麽?或者您曾經在采訪裏提過他的名字,推薦過他?”


    安娜輕聲開口。


    她隱約覺得這個名字聽上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好像曾經在哪裏見過那樣。


    伊蓮娜小姐卻一時間,完全無法把這個名字和腦海中的藝術名人對照起來。


    奇怪?


    她來之前特意看了那麽多與曹軒生平有關的推薦資料,若是其中提到過“顧為經”,她不應該想不起來才對。


    “不,當然沒有,完全是純藝術素人。”曹軒搖搖頭,“當他做好走入聚光燈下準備的那刻,他會自己走上舞台的。”


    “嗯,這樣啊。”


    安娜決定將這個問題,姑且暫時先放在腦後。


    “那他是您所選擇的接班人麽?”


    安娜探究的詢問道。


    “如果是的話,請務必悄悄告訴我一聲,我或許開始考慮買點他的畫了。天底下能有這麽劃算的買賣,可不算多啊,也許將來就買不起了呢?”


    伊蓮娜小姐說了個玩笑。


    “做為一個這個月剛剛捐掉137件畢加索作品和一張達芬奇手稿的慷慨大收藏家,您的話可聽上去太沒說服力了。”


    曹軒也跟著開玩笑。


    指出了安娜凡爾賽的行為。


    “對於您來說,難道不是單純隻會為了藝術的美付款麽?”


    “您把我想象的太高尚了,曹先生。”安娜平靜的回答,“誰有能會拒絕白撿的錢呢?再說,這花瓣開的很漂亮。”


    曹軒啞然失笑。


    老人又凝望了牆上的畫作一小會兒,緩緩的搖頭。


    “不。”


    “他不是?”


    “是我也不知道,東方藝術的傳承是一個很重的責任。”


    “巨大的名望,巨大的財富,巨大的榮譽。想來總是意味著巨大的壓力。”安娜點點頭。


    “我可以把我的財產,眉頭都不眨一下的托付給小寧,托付給林濤,或者將來托付給顧為經。”


    “人死如燈滅。我沒有孩子,東方藝術就是骨血。中國畫既是我的子女,同時,它也是我的父母。將你的父母和子女托付給他人,總是會謹慎一些的。你說他會不會成為我的繼承者,下一位中國畫的領軍人?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或許是,或許不是,或許是唐寧,或許是周茗,是劉子明,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人。因為這個決定權並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他們自己。”


    曹軒將拐杖頭輕輕杵在了地上。


    “我隻能告訴你的是,至少他此刻,他非常的棒,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收到這幅作品的時候,我給他寫了一幅字——”曹軒沙啞的將《世說新語》裏的話,翻譯成為了英語,講給伊蓮娜小姐,“夜光之珠,不必出於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於昆侖之山。”


    “您把它比作閃爍著瑩光的珍珠,和絕美的玉佩麽?很有詩意啊。”


    安娜點點頭。


    “隻有真正璀璨的珍珠和傾世的玉壁,才能讓東方的藝術之美閃爍整個世界,這是我對的肯定和期待。”曹軒認真的說道。


    伊蓮娜小姐躊躇了一下。


    最終,


    她還是開口說出了心裏話。


    “如果您覺得冒犯,我很抱歉。”


    “我想說,您是不是對於所謂‘畫派傳承’這件事,過於固執了一些呢?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多元的藝術時代。現在不再是您出生的那些年了,如今的藝術界已經不再習慣用明顯的畫派,流派,來區分框定限定某個具體的畫家了,不是麽?甚至連審美風尚,都慢慢的從創作內容到創作行式上轉變。”


    安娜才不是老楊這種隻會對曹老表現的唯唯諾諾,對方說什麽就是什麽的馬屁精。


    她非常有主見。


    縱使覺得這個話題可能會得罪對方。


    但安娜還是明確指出了她剛剛便一直存在於心中的不同意見。


    “我不評價這種轉變對行業而言,是進步還是退步。但這就是整個藝術屆的行業現象。一個傳人,一種畫派,這種形式會不會顯得太舊思想了。就算國畫沒有您心目中的繼承人,又怎麽樣呢?世界上有兩百多個國家,更有成百上千藝術行式,其中絕大多數,全都沒有真正的‘傳人’或者‘領軍者’這個概念。像波普藝術這類,從宏觀上來看,反而才是少數。這才是整個全球藝術的真實麵貌。”


    “當然,我尊重您的成就,更尊重您的堅持,不是有意——”


    “沒有關係,不要擔心我的自尊心如此脆弱。請繼續,您說的很好,我在聽。”曹軒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大膽的繼續說下去。


    “那,要是您不介意的話,請讓我拿尼日利亞藝術舉例好了,尼日利亞是非洲的文明古國,至少有12個世紀的曆史,可我腦海裏想象不到非常著名的尼日利亞藝術傳人,或者尼日利亞藝術集大成者。”


    “但這並不意味著西非藝術已經消失無蹤了。”


    伊蓮娜小姐體態優雅的伸出了胳膊。


    “比如說,評論界就能在畢加索的繪畫作品風格中,看到了大量的西非元素,雖說很多人非常尖銳的認為這是剽竊和偷盜,但毋庸質疑,尼日利亞的傳統塗鴉,完全以另外一種形式,借殼投胎,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


    “如果以千年作為尺度來看。很可能所有現在的藝術風格都會在漫長的時間線裏消亡,它們破碎,它們死去,又在ai,數碼繪畫,立體主題,宇宙空間中重組,最後變成誰也認不出的樣子,沒準這才是整個藝術世界的歸屬。不是麽?既然如此,那麽有沒有合適繼承人,真的有那麽重要麽?”


    安娜聲音悠悠的說道。


    “很重要,因為國畫就是國畫,它永遠不會消亡,也永遠不會破碎。”曹老斬釘截鐵的斷言。


    “為什麽?”


    安娜以雄辯家的姿態反問道,“您憑什麽肯定,嚴格意義上傳統的尼日利亞繪畫,不就已經消失不見了?這兩者的命運何以不同。難道因為這種繪畫形式,要比尼日利亞的繪畫更加重要麽?”


    “是的,更加重要。”


    “哦。曹先生,很遺憾的像您指出,你的說法和我太爺爺的想法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他認為自己是天選的子民,把非洲畫家當成粗野的猴子。後來人們把這種想法稱之為‘歐洲中心論’,並被曆史證明是錯誤的。通常評價裏,我太爺爺都是一個受人尊重的人。但每個人都有缺點。”


    女人攤開了手。


    “我並不替他諱言,思想裏的歐洲優越論傾向,就是其中之一。‘非洲大陸年代久遠,許多子民的血脈如真理般莊嚴而純粹。上萬年前,馬賽人的祖先就或許生活在伊甸園附近,而那些近世紀才發際的種族,隻懂以武器和自負武裝自己,他們又何能與馬賽人的純潔血統傲慢的相提並論’——曹先生,這是我高中時摘錄下來寫在日記上評價我太爺爺的話。”


    “後來,我把它又寫在了,紀念他逝世100周年的《油畫》專題紀念刊上。”


    安娜側過頭,盯著曹軒的雙眼,不容他對此有絲毫躲閃。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


    伊蓮娜小姐說,要是因為私人關係的改變,就在藝術評論上改變自己的傾向,替一個人美言,對她來說,不吝於是一種羞辱。


    安娜是這麽說的,安娜也是這麽做的。


    自家太爺爺,伊蓮娜小姐寫起文章來都犀利的照懟不誤,其他人和能例外呢?


    老楊都聽傻了。


    他這下是真的要摸速效救心丸出來了。


    不是給曹老吃,而是給他自己吃。


    曹老看上去還風清雲淡的樣子,但他老楊的小心髒真的要頂不住了抽過去了。


    姐姐。


    不,


    您是姑奶奶。


    您是老祖宗好不好!


    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咱要不要這麽狠啊!剛剛在年會上噴完布朗爵士是“nazi”,反過來這話裏就在指責曹軒也有中心主義的思想。


    這是大炸彈一個接著一個上。


    可憐他老楊還天真的以為,今天晚上最大的炸彈在唐寧那裏,結果這tmd奔著曹軒就去了。


    房間裏的氣氛凝重的幾乎窒息。


    忽得。


    曹老大笑了起來。


    “你完全搞錯了我的意思,伊蓮娜小姐,不過不得不說,您真是一個很有個人風格的人,太可愛了。我喜歡伱,真的,就憑剛剛那些話,你收獲了我的尊重。您是一個優秀的評論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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