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平和難道不好麽?平和是心靈終極的樂趣。”


    僧人淡淡的一笑,“俗世的富貴榮華哪裏會是有窮盡的呢?忙忙碌碌一生所帶來快樂,未必就高過片刻靜思所帶來的安寧之趣。”


    “縱使是帝王將相,在死亡的終極恐懼麵前,依舊是不值一提的。唯有讓精神超過塵世的煩雜,才能得到大自在,大解脫。”


    “顧先生,讓我想想,如果沒有搞錯的話,您應該是華裔吧?”


    和尚側頭望向顧為經。


    語氣似探究,又似篤定。


    “從姓氏聽出來的?還是您會看相。”顧為經挑了一下眉毛,“不過如果是算出來的話,您還真的沒有算錯,祖上是位清朝的宮庭畫師,十九世紀時,便來到了仰光定居,那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緬甸有幾百萬人都擁有東夏的姓氏,我倒不是通過這點看出來的,也不是相麵,我是聽出來的,但這並不算困難。”


    年輕的僧人搖搖頭。


    “故鄉就是故鄉,一個地方的文化種子,但凡它還紮根在你的心中,你就是那個地方來的人。與你是否離去了百年並無幹係。隻要碰到一處陽光和土壤,就會在頃刻間生根發芽。”


    “不偏不倚的照耀著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眉眼低垂,低低的頌念了一聲佛號。


    “佛言,生死無常,刹那住滅。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學會慢下來呢?這真讓我感到迷惑啊。”


    看上去明顯有些無奈,“——連當個和尚來,背個經書做個功課來都勤奮要命,恕我直言,如今想從師兄師弟裏考試,考到一個去佛學院交換留學的機會,可比以前難太多了,您知道麽,現在我們寺廟裏都開始開葡萄牙語課了。一個人半夜做功課,導致所有人都要半夜做功課。”


    “上學時讀書最努力,考試考的分數最高,工作時加班加到最晚,辦工廠跑客戶跑的認真,連當個和尚——”


    他注視了溫柔的夕陽片刻。


    “拚命的活,拚命的跑,拚命的工作,好像下一刻就是世界的末日,幹什麽都要千軍萬馬,搶先踏過獨木橋。可人終究不能活的像耕牛一樣啊!世界上有那麽多比工作更有趣的事情。欲望的地平線是永遠抵達不了的遠方,而夕陽和星空,卻隻要你願意抬頭看,便永遠都在哪裏——”


    這僧人還挺潮的。


    “你看,剛剛那對澳大利亞的遊客,他們就對我說,他們不想在大城市裏找工作,他們不想把有限的生命,消磨在鋼鐵森林裏。他們計劃著大學畢業後,去克羅地亞的海島邊當一名水手,即使薪水隻能拿到大城市裏的一半乃至三分之一。可那裏工作就像是度假,度假就像是工作……我覺得他們的生活,就很有禪意。”


    落日的霞光如金色的洪流一般,正好不偏不倚的灑在僧人的側臉上。


    “從剛剛和你說話的時候,我就在想,您一定是個非常勤奮,不甘於身邊的一切的人,這是典型的華人氣質。”


    “勤勞當然是一種美德,可您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態度,嗯……用tiktok上比較時興的話來說,這樣的生活哲學,實在是太‘卷’了麽?”


    和尚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夕陽絢爛的光線,被大金塔貼金的塔身,折射出了萬千的霞光。


    側過了頭。


    “您太想著獲得什麽,又太忙碌,所以可能才會覺得,在這裏靜靜的看一幅畫,一站一日,便是修行,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


    刷刷tiktok一點也不奇怪,現在連巴格達,其實都開始有小孩子每天刷某音了。


    不過緬甸、泰國、斯裏蘭卡,玩自媒體的和尚也蠻多的。


    讓這個五官看上去還稍顯稚氣的年輕和尚,竟然在此刻有些寶相莊嚴的感覺。


    年輕的僧人抬頭望向正從金塔邊滑入地平線的太陽。


    僧人似在和顧為經分享剛剛聽到的故事,又好像在規勸他開悟。


    “這種話大概隻有發達國家的富家子弟,才有足夠的底氣說這種話,也隻有……”顧為經話說了一半,又止住了。


    “您想說,也隻有生活在價值十幾億美元的華美建築中,不事生產,每天化緣兩頓齋飯的僧人,才能輕飄飄的說出這種傲慢的發言?”


    和尚抬起眼,不怒不慍,笑著反問他。


    顧為經想了想,還是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把手放在胸間說道:“師傅,您真是一個胸懷博大的修行者,讓我佩服。”


    “欲望是束縛著心靈無法自由奔跑的枷鎖。”


    和尚輕聲勸說。


    “美好的生活總是有一種讓人神往的吸引力,這不僅是很多人的生活哲學,也是家庭的責任。責任是黃牛身上的枷鎖,卻也是我們前行的動力。”顧為經攤開了手,“我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從出生下來那一刻,我爺爺就希望我成為一個大畫家,這是他的欲望,沒準就是您口中我的枷鎖。”


    “可我的爺爺並不是一個隻會往孫子身上戴枷鎖的人,相反,他才是那個背起耕犁,拖著一家人前行的人。他曾經像您口中所說的那樣非常玩命的工作,風裏雨裏認真的去跑每一單可能談成的客戶。隻為了把我送到國際學校裏,去接受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教育。”


    顧為經語氣也很溫柔。


    “我的爺爺正在老去,我知道很快就要輪到我去拉車,可我不能逃避,也根本不願意逃避。”


    “我們的文化傳統,人從來都不隻為自己而活。”


    “我坐在他的牛車上前行了十八年,所以我必須要繼續拚命的前行,這是我的責任。也許地平線終究是無法抵達的遠方。拉車是件苦差事,但如果你想到自己能夠將家人送到那裏更近的地方,哪怕隻是多邁出一步。我都會甘之如飴。我們兩個人間哲學觀的不同。而我和那對澳大利亞兄弟的世界觀不同。”


    “他們的生活或許真的很有禪意,但對我來說,世界上有太多需要改變的事情,也有太多比去克羅地亞,找一份工作像是度假,度假像是工作的意式情調的生活,更加重要的事情。從生下來的那一刻,我就無法改變了。”


    “不,顧先生,您太過著相了。相信隻關乎於心,與您所擁有什麽沒有關係,更和你的家境一貧如洗,還是家財萬貫。和伱生在緬甸,還是生在盧森堡,沒有任何的關係。”


    僧人認真的搖搖頭。


    “相信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你覺得自己放不下,那麽你身家億萬,依然無法從忙碌中解脫。你覺得你自己可以放下,那麽即便躺在病塌上臨終垂死,你也能收獲片刻的安寧。”


    他轉過頭,看向遠方。


    做為東南亞佛教最重要的聖地之一。


    大金塔四周幾乎無時無刻,都遍布著前來禮佛的信眾。


    他們有些人身著盛裝,有些人穿著廉價漿洗變色的地攤文化衫,有些帶著鮮花,在自己的星期佛前虔誠的禮拜,有些人繞著金塔一圈又一圈的緩緩散步。


    有的人,隻是在塔下萬千佛教雕塑中的一尊前隨意自在的坐著。


    似乎正在和佛陀菩薩嘮著家常。


    還有人正在排著隊。


    顧為經想起,蔻蔻小姐告訴他過,很多信徒都說大金塔非常的靈驗,或許他們會在這裏排上一整夜的隊,便是為了請一串能夠帶來吉祥好運的法器。


    他們來自不同的階級,穿著不同的衣著。


    唯一相同的是。


    這些人的臉上都帶著相似的祥和與平靜。


    “來大金塔禮佛是很神聖的事情,或許那樣的衣服就已經是他們家中最好的了。”僧人望向那些衣著簡樸的信眾,輕聲說道,“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們享受安寧的樂趣。那些禮佛每一個人,在他們跪拜祈禱的時候,一定是發自內心的相信佛陀是真的存在的,而佛陀也賜予了他們片刻心靈上的平安喜樂。”


    “相信我,這裏的絕大多數人都同樣拖家帶口,絕大多數人也都肯定沒有您的家境優渥。可他們同樣有資格去追求內心的祥和與平境。我見到了很多很多人,帶著裝在塑料小籃子裏的午餐,來到在大金塔之下,看著佛像,中午時就在綠樹的樹蔭下休息,一坐就是一整天過去了。這裏對他們來說,不是景點,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內心的鬆弛和外在生活的條件,沒有必然的關係。你隻要學會接受就好了,熄滅內心折磨你的欲望。您看過《瓦爾登湖》麽,一個人寧靜的坐在深山中,看日出日落,湖水拍岸,這便是佛法,這便是禪意。”


    “縱使在深山老林中,當您心緒所至,便是佛國。與錢何幹?人不可能永遠改變環境,最終,人終究要學會去接受環境。”


    和尚雙手合十,用緬語唱了一句經文。


    恰如當頭棒喝。


    “當我初入定,決心向佛,斬去凡思,父母惶恐不安,幾近崩潰。當我立地成佛時,得無量智慧,眾人平安喜樂。”


    “顧先生,這既是修己,也是修心,您可清楚了?”


    顧為經久久的凝望著廣場夕陽下,往來如梭的行人。


    他好像看到了無數眾生虔誠的力量,在佛塔下匯聚,好像萬千星光匯聚成海,變成了要遠比大金塔上鍍滿的黃金更加璀璨的光芒。


    他好像在想象中看到了。


    數十萬人,數百萬人,數千萬人,過往整整兩千五百年裏,數億萬人都曾經在大金塔下虔誠的跪拜。


    這一幕也許隻有世界上寥寥幾個宗教聖地可以比肩。


    當二十五個世紀在想象中的連滴成線,這便化作這顆藍色星球曆史上最為壯觀的活動之一。


    這一幕。


    真的有一種難言的震撼。


    可最終。


    顧為經還是搖搖了頭。


    “大師,您看,這便是我們哲學觀的區別。對我來說,放下的不僅僅是欲望,接受的也不僅僅是生活。您叫我去追求心靈的祥和寧靜,可我們並沒有生活在一個祥和寧靜的土地上。打不完的仗,禁不了的毒,受不完的窮。我看到社會的不公平會憤怒,我看到欺壓良善會憤怒,我看到小孩子在戰亂中流離失所也會憤怒……這是欲望,這也不是欲望,這和金錢有關,也和金錢無關。和佛有關,也和佛無關。”


    “我相信曹老先生如果就在這裏,他一定會讚同我的觀點的。”


    顧為經直視著僧人的眼睛。


    “您知道麽?”


    “我曾經和曹軒老先生交談過。就在不久前,就在這幅《禮佛護法圖》跟前,他本人和我親口說。當一個畫家,心中要養一口氣。”


    “是見世事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正氣。是見家國破碎,蒼生流離的怒氣。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喜氣,也可是見枯騰老樹,西風瘦馬的蕭瑟氣…他和我說,軟性子的好好先生是做不了畫家,沒有這股想要見胸中激蕩翻滾的意氣,畫卷就沒有用來支撐的靈魂,它就站不起來,立不住。”


    “如果放下了這口氣,我或許會獲得平靜和安寧,可我也就不再是我的。”


    “同樣,如果人人都放下了這口氣,那麽再過一百年,再過一千年。仗勢欺人的惡霸還是惡霸,受壓迫的奴隸還是奴隸。世界還會有什麽改變呢?”


    他語氣極度認真的說。


    “這難道會是佛祖,想要看到的世界麽?”


    顧為經最後一段話說出的聲音有點大,引得四周的眾人紛紛側目。


    僧人也終於沉默了。


    良久。


    他又低低的歎了口氣。


    “顧先生,您真的是一個渾身被火焰所籠罩的人啊!”和尚無限的感慨說道。


    “很抱歉,大師,這才是我的哲學。”


    顧為經也覺得他剛剛的話有點過於重了,搖搖頭,“很可能它是不對的,或許從骨子裏,我就是一個於佛法無緣的——”


    “不,顧先生,您說的很好,很精彩,也很有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也有你的道理,我們的道理不一樣,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就是錯的,焉知不是我以惡為善,以苦為樂,生出五濁惡世而不自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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