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邊的音響中小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已經開始了第四次循環,不知道什麽時候,窗外已經下起了雨,雨滴落在顧氏書畫店門前的大理石台階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顧為經呆呆的盯著手中的畫稿,倘若未覺。


    如果你是長跑運動員,你一定有這樣的體會。


    跑步到某一刻,突然疲憊消失,多巴胺快速分泌,你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加速,世界變的安靜,源源不斷的力量從地麵湧上身體。


    你明明疲憊不堪,卻又欣喜若狂,像是天使為你插上了翅膀。


    運動學上將把這種情況稱為力竭性循環,愛好中二的rb漫畫家則喜歡在《少年jump》的熱血體育漫中冠之以一生一次的“神之領域”,“zero”狀態等等。


    而顧為經就是這般的感覺。


    過去的三十分鍾中,他幾乎從未停下過筆觸,削筆刀刮下來的木屑已經堆成了小小的一攤,還有很多隨意的散落在木地板上,他的手指和手腕都因為連續的高強度工作而變的酸麻。


    顧為經卻不理不管。


    當鉛筆落在水彩紙上畫出第一條線段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專業。


    自己不久才完成了一幅同樣取材於奔馳老爺車模型的油畫。


    如果說原來他畫的是“臨摹”,那麽現在畫的就是“精準”。


    如果說原來天賦讓他畫的是“像”,那麽現在他專業等級的技能讓他畫的就是“真”。


    這種差距是令人絕望的,也是令他狂喜的。


    平行排線法、疊彩法、平塗……偶爾會用一邊的噴壺往畫紙上的水溶性鉛筆塗色上噴一點水霧來中和色暈,各種技法在在他的心中像是條件反射一般交替浮現,信手拈來,不需要思考,各種明暗交錯的光影變化就已經出現在了水彩紙上。


    每一條線段和筆跡,就像是用工業激光打印機測準過的一樣,徒手畫出的直線幾乎連毫米級的誤差都沒有。


    彩色鉛筆獨有的顆粒感像是充滿歲月的老式膠片,活靈活現的展現著這輛汽車模型方方麵麵,連樹脂那種獨特的潤澤感都發揮的淋漓盡致。


    技能在顧為經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就已經恰好悄然結束,他現在隻是在回味那種餘韻。


    【素描lv.3半專業(351/1000)】眼前的麵板上,自己的素描經驗增長了足足一百多點,其他幾項技巧也有十幾點到幾十點的大小不一的提升。


    僅僅在大師繪畫基礎加持下的半個小時,就幾乎等同於他過去一年的苦工。


    顧為經抬起頭,放下畫,無聲的笑了。


    如果一定要找個例子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那大概就是在蒙古大漠裏悶頭苦練了十幾年二流武學越女七劍的郭靖,來到中原後第一次看到大宗師洪七公打了套降龍十八掌的震撼。


    原來天地自有這般廣闊。


    ……


    “算的上不錯。”


    顧老爺子扒在門外的窗戶上,看著畫廊中的場景,暗暗點頭。


    老爺子原名叫做顧童祥,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人,拿了一輩子的畫筆,在緬甸也算小有名氣。


    他有兩個兒子,不過大兒子天賦有限,顧為經的父親更是沒有繼承什麽藝術細胞,大學讀的是金融,如今在法國一家規模不大但曆史悠久的私人銀行中上班。


    家中最有希望接班畫家這個職業的就是這個天賦出眾的孫子顧為經。


    春節剛剛過後不久,他原本在外麵拜訪老客戶,接到孫子告知黑社會上門的短信後,心中擔心,就立刻匆匆開車反回。


    他十多分鍾前回到了顧氏書畫鋪,看著大門緊閉,掛著暫停營業的招牌,打手機又沒人接聽,擔心家中出了事,就趴在書畫廊的窗戶上往裏看,便看到了正拿著彩色鉛筆的顧為經。


    顧童祥看著裏麵顧為經專心作畫的樣子,心中有些欣慰。


    “有靜氣。”


    老爺子在藝術品市場裏浮沉了半生,見過各種各樣頂著藝術家名號欺世盜名的騙子,也見過無數才華橫溢天賦異稟的年輕人潦倒半生,無人問津,最終遺憾告別這個行業,另謀出路。


    畫家這個行業,很殘酷的。


    他們要拚天賦、拚努力、拚技巧、拚背景、拚老師、拚流派、拚資源……你可能因為貴人的賞識而一夜成名,也可能是梵高再世,卻落魄淒涼。


    畢竟,就算是真的梵高,世人也曾隻當他是瘋子,不是嘛?


    伱看那些每天的工作就是乘坐著私人飛機遊山玩水,或者在太平洋上價值百萬美元的私人島嶼上度假,名曰:“采風”。大半年才畫一張畫,一張畫佳士德秋拍賣幾千萬美元的藝術家們風光無限,逍遙自在。


    可這樣的人又有幾個?


    他們腳下全都是成千上萬倒在這條路叫做夢想的道路上的累累白骨。那些百分之九十的底層畫手,可能連一張好點的畫布都買不起,他們才是這個職業的真實寫照。


    很多年學美術繪畫的年輕人都隻看到了這行的好,吃不了這行的苦。最終大學時紛紛轉行,時尚雜誌的封麵繪圖、服裝設計、影視後期的美術調色、甚至去學土木建築……


    這些固然都很好,隻是畢竟,還是離畫家這個職業,漸行漸遠。


    顧童祥從業這麽多年,不是他對自己的孫子愛屋及屋,而是真沒幾個還不滿十八歲年輕人剛剛被黑社會誘之以利之後,還有這份沉穩的拿起畫筆超脫物外的靜氣。


    對刻苦努力的年輕人有更多的好感,幾乎是所有上了年紀的老畫家共通的東西。


    “嗯?又在畫模型?”


    顧童祥老爺子又皺起了眉頭,他知道自己的孫子對空間結構的把握有一手,平常交作業或者業餘創作很喜歡畫些機械模型什麽的。


    隔著玻璃,老爺子看不清顧為經現在正在畫什麽,但是茶幾上的古董車模型與角落處正在自然陰幹的油畫作業,卻看得一清二楚。


    “和他說了多少遍了,沒有日複一日對於繪畫技巧的鑽研和運筆穩定度的提升。光依靠天賦是沒有前途的。“


    老爺子心中有些生氣。


    說真的,他一直覺得,自己孫子空間複現的天賦對於一個畫家,未必是好事。


    不提找上門的豪哥等人。


    繪畫本身也是講究流派的。


    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僅在記錄現實的能力上,繪畫被現代攝影打的找不到北。


    畫的太像有時也是一種缺點。不如照相真實,又缺少畫家的靈動,完全是匯聚了兩種藝術形式的短板。


    畫的一手好照片給中世紀的教堂畫天主像搞不好能當成神跡封個聖什麽的,可現代藝術品市場上隻有撲街一條路。


    那些頂端畫廊和油畫經濟人追尋的是下一個馬奈,下一個塞尚,下一個畢加索,而不是第二個畢加索。


    他們會為了有前途的年輕人瘋狂的一擲千金,卻不會花一美分在拙劣的模仿者身上。


    顧為經雖然對於空間的把握天賦出眾,但是繪畫的基本功力,也就隻能在同齡人中稱得上不錯。


    對於青年畫家來說,隻有紮實的基本功,才是將來開山立派的基礎。


    隻有一個練,這可沒有投機取巧的空間。


    “應該和他好好談談了,他這個年紀正是踏實的練習基本功的日子,老老實實的學習線條,學習結構,學習色彩,決不能光躺在天賦上消磨光陰。”


    老爺子看到顧為經已經終於放下了畫筆,就重重敲了敲窗戶。


    ……


    顧為經聽見身後傳來敲窗戶的聲音,扭頭就看見爺爺有些不爽的臉,他這才發現一邊的手機上此時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他打開門。


    “在畫畫,彩色鉛筆畫?”


    走進書畫店的顧童祥一句話都沒提光頭上門的事情,而是開門見山的問道。


    “對,手感上來了……”


    顧為經剛想說些什麽,就被爺爺打斷了。


    “這是好事,彩色鉛筆畫是很能檢驗一個人運筆熟練度的作品。但是,你應該盡量將專注於繪畫本身的基本功之上多下苦工。隻是畫的像是不夠的。你看你的這些線條……”


    顧童祥拿起桌子上的畫作。


    對於他這樣的老畫家眼中,想要挑出一幅畫的毛病總是不難的,尤其是顧為經這樣還沒有上正經美院的年輕學畫者的作品。


    一幅畫成千上萬道筆跡,你總有疏忽的時候,或許是線段沒處理幹淨,或許是上色太厚了,或許是光線明暗不清晰。


    就算是經驗豐富的老畫家,花了這麽短時間的作品,也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不出錯漏。


    他低下頭,望著那幅畫看了一眼,準備挑出一些不完美的紕漏。


    然後是第二眼。


    然而是第三眼。


    顧老爺子突然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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