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太太望了莫娜的《自畫像》,暗暗的搖頭。


    在她看來,


    這個小姑娘真的不太適合學繪畫,她可以去學時尚設計,去學平麵廣告,去學建築美術,或者幹脆讀普通的文化課。


    都要比學繪畫更有前途。


    數、理、化這類文化課最公平的一點就是,一個學生隻要努力,就能收獲好成績。


    讀書是人生中少有能遇到的付出與回報幾乎一定呈現結果正相關的好事。


    可是,繪畫就不行了。


    不是莫娜不聰明,也不是她不夠努力……她隻是缺少自己女兒酒井勝子那種天生的靈氣,這幅《自畫像》就是明證。


    優秀的畫家能夠輕易分清畫麵的主次。


    “除非畫作是專門表示國王、騎士、神父這樣身份特征非常重要的作品,否則人像永遠是畫麵中最重要的部分。珊德努小姐,我可以忍受你的人像畫的畸形,眼神空洞,麵容缺乏感情……這些我都能理解為,是你的能力有問題。”


    “但你這幅畫最讓我無法接受的一點就是——伱明顯在衣著上畫費了比人物多的多的精力。主題不清,喧賓奪主。這不隻是能力問題,美術思路都錯了,越努力,畫麵表現就越糟糕。”


    酒井太太無奈搖頭。


    這是天賦問題,藝術最殘酷的一麵。


    小孩子畫畫,沒人指點,犯這種錯誤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自己都把“本末倒置”這個評語寫在作品集上了,這姑娘還一頭霧水。


    說明,她實在是沒吃這碗飯的天賦。


    “教授,可這是一位皇家藝術學院的研究生學長,指點我的線稿。”莫娜眉頭皺得很緊,“他曾經說過這幅畫沒問題。”


    “所以呢?”酒井太太聳肩反問。


    皇家藝術學院,世界排名前三十的藝術學院。


    聽上去好像蠻唬人的樣子,可在酒井太太這種層次的人眼中,依舊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而已。


    考上名校的美術生成百上千,最後能成為藝術家的又有幾個?


    “顯然,他也是個沒什麽美術天賦的庸人,誤人子弟。”酒井太太輕描淡寫的說。


    酒井太太從來都是以能否成就藝術家的標準,來判斷有或者沒有天賦的。


    絕大多數普通美術從業者甚至部分中端畫師,因為層次還不夠高,還遠沒到拚天賦的時候。


    天賦不佳的普通人,靠著更多的努力,當個生活小資的普通畫家或者上個名牌美院還是不難的。


    可如果目標僅僅定在這裏,也根本不值得酒井太太來教。


    “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研究生……你指的是09級的漢克先生吧。”一邊經過的德威本校的油畫老師這時開口了。


    酒井太太這種大咖蒞臨國際學校,不僅學生們激動,他們這些油畫老師也經常會搬個小馬紮來教室裏來聽課。


    成年人的社會,更知道這種來自雲端的藝術家庭的大咖的份量。


    結交酒井太太這種事情,油畫老師根本就不敢奢望,光是能蹭蹭課聽,也是極好的。


    聽到皇家藝術學院的學長,油畫老師立刻就有了印象。


    09級的漢克,


    他研究生考上皇家藝術學院時,曾經在校園裏引起了轟動,宣傳欄裏貼滿了相關的信息。


    就算漢克本科不是皇家藝術學院。


    相比德、法,大英的一年製研究生又幾乎是全歐洲最水的,但能從緬甸走出去的學生研究生考上這樣的學校。


    也像是從小地方中學最後考上了清華的碩士的勵誌學子,還專門做為成功人士回來德威做過宣講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漢克當年讀的應該是服裝設計專業。”油畫老師搖搖頭,像是在佐證酒井太太的說辭:“他是專門搞時尚服裝的,指導油畫出了這樣的問題,也算正常。”


    “《我的女兒喬治亞》,那幅畫也是……”莫娜突然喃喃的開口。


    油畫老師一時沒反應過來。


    酒井太太的眼神卻是突然亮了。


    “對,確實便是《我的女兒喬治亞》,能想到這張納奧米·亞曆山大的畫就很棒。”


    酒井太太反複看了看莫娜,似是重新認識了這個姑娘,讚許的點頭:“那張名畫就是典型的輕服裝,重人物的範例。連衣服的紋理都做了特殊的引導,讓觀眾把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人物的臉上。”


    能這麽快的舉一反三。


    也許,自己剛剛的判斷武斷了些。


    這位珊德努小姐還是有些靈氣的。


    莫娜已經不關心酒井太太在說什麽,她甚至沒有在聽克魯茲教授後麵說話的細節。


    “喧賓奪主”、“繁複的服裝遮掩了人物本來的特色與細節。”


    莫娜腦海裏反反複複的都是這句評語,像是一口青銅巨鍾在自己耳邊亂敲,震的她腦仁發疼,臉色發白。


    不是因為教授的批評給她帶來了太大打擊,而讓莫娜無法接受。


    是因為——她依稀記得,有人曾經在她耳邊說過相同的話。


    “莫娜……你還記得《我的女兒喬治亞》嘛?”


    “你畫的顏色太過鮮豔,衣物有過多繁瑣的裝飾,這並非是一件好事。”


    “畫麵四肢與身子無法自然的連接到一起,像是一堆積木硬插上去的。”


    ……


    那些溫和的聲音一句句的在莫娜的耳畔響起。


    她記得自己曾經對顧為經“幼稚”的看法是那麽的不屑一顧,認為對方自不量力的想要質疑一位英國皇家美院的研究生學長的美術理念。


    原來,


    她自己才是那個小醜。


    莫娜神色恍惚,覺得自己心亂亂的,喉嚨發緊,有些喘不過氣來。


    真是討厭啊。


    說好的好聚好散,彼此莫要糾纏,為什麽自己的生活中,老有對方的影子呢。


    “莫娜,你怎麽了。我們去公共畫室畫會兒畫,然後晚上一起去吃個飯?”


    傑瑞注意到了教室角落處麵色蒼白的莫娜,湊了過來。


    “不,我想靜靜。你自己去吃吧。”


    莫娜輕聲說。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看,要我去給你倒杯咖啡麽。”傑瑞適時的想要展示陽光大男孩的【男友力】。


    “算了,傑瑞先生,讓我稍微靜一下,好麽。”


    若是平常的時候,傑瑞這樣的行為自然是很好的加分項。


    然而現在,莫娜腦子裏亂極了,隻覺得他像是一隻蒼蠅一樣在身邊亂飛,讓她不得清靜。


    “我帶你去看校醫……”


    “你到底有完沒完,我說了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傑瑞先生,是您理解能力有問題嘛!”


    莫娜終於忍不住了,扭過頭語氣有些尖銳的吼道。


    傑瑞一臉尷尬和愕然。


    話說出口,


    莫娜也意識到,自己過於失態了,她搖搖頭:“抱歉,我現在心情不太好。”


    說完,


    她也不理會傑瑞,自己拿上一邊的書包,甩甩胳膊,快步離開了教室。


    “怎麽回事,克魯茲教授批評她了?”


    傑瑞望著女孩離開的背影,一臉的茫然。


    ……


    仰光富人區,西河會館。


    緬甸最富仰光,仰光最富西河。


    如果說缺水缺電的萊雅達區是一個城市的地獄,那麽西河區就是這座城市的天堂。


    這裏是緬甸的富豪最密集的地方。


    香車名馬,美酒佳人,應有盡有,富麗堂皇。


    早在19世紀,歐洲殖民者剛剛踏上東亞的土地的時候,就將仰光河畔曾經的舊王宮區與塞納河畔的盧浮宮周邊的街道相提並論,稱之為東方小巴黎。


    西河會館則更是坐落在整個富人區的最中心。


    它東側不遠處就是坤沙在仰光的豪宅,1996年,昔日金三角第一毒梟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決定向緬甸政府投降。


    為了北方的穩定,緬甸政府甚至不敢向國際刑警引渡這位毒梟。


    曾經壟斷了世界上45%的毒品交易,統治著整個緬甸北部,身價巔峰時超過千億美元,約等於哥倫比亞排名前十的大毒梟總和的黑道惡棍,人生中最後的十一年就在這裏度過。


    根據仰光的八卦小報記載,


    傳聞坤沙晚年最喜歡幹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別墅二層的陽台上,拿著一本《三國演義》,一邊抽一支緬甸產的大象牌香煙,慢慢的看著太陽從不遠處西河會館金碧輝煌的屋頂上落下,思考人生。


    湯姆·克魯斯、網球天王費德勒、搖滾樂隊綠日的主唱……


    西河會館四周遍布著各種國際名流在仰光的度假地產,它像是一枚小小的琥珀,凝固著緬甸的黑白風雲,時局變換。


    它也幾經易手,


    如今西河會館的主人是一名神秘的富商。


    光頭剛剛走近會館的大門,立刻就有穿著定製西服,耳邊夾著黑色耳麥的幹練女領班迎了上來。


    “這邊請。”


    女領班並沒有和光頭打招呼,也沒有說些歡迎光臨的客套話。


    她隻是對著夾著的耳麥說了些什麽,然後就伸手示意光頭跟她走。


    “豪哥正在聚雅軒招待客人,他讓您直接過去。”女領班在走廊的深色牆壁上按了一下,側門滑開,露出一條玲瓏小道。


    為了保證客人的隱私,


    西河會館曾經聘請著名的倫敦fosterandpartners建築設計所重新設計過內部結構,各種繁複的通道將一個個小包廂分隔成了棋盤上的網格。


    絕對不會出現,客人在包廂裏和策反的政要小弟密談大業,結果出門撞上來這裏吃飯的政敵這種尷尬的場麵。


    所帶來的副作用是,如果孤身一人行走,無人領路,很容易在這些蛛網般複雜的走廊中迷路。


    當然,光頭不會迷路。


    多年前,這座會館就已經被豪哥以2億3000萬美元的價格買下,身為豪哥手下的處理黑道業務的重要馬仔,光頭對這裏已經很熟悉了。


    “……豪哥,我聽說,司法部門有個專項組在調查您,負責的是一位仰光的高級警督……”


    光頭推開聚雅軒包廂的大門時,屋內煙氣繚繞。


    中年人對著鍍金的菩薩坐像背對著門口站立,手中拿著三隻禪煙嫋嫋的清香。


    豪哥不喜抽煙,卻有三個愛好。


    愛名畫,愛老電影,三是喜歡禮佛。


    這位緬甸的黑道教父看上去是一個很雅致的人,像學校裏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多過拔刀見血,動輒生死的街頭梟雄。


    名畫不用說,豪哥就是靠造假藝術品起家的。


    豪哥最愛的珍藏是一頁高價購來的《教父》原作手稿,以及一枚70年代柯達4037型膠片攝影機的長焦鏡頭,後者曾經被用在1972上映的經典老電影《教父》的拍攝過程中,鏡頭上有好萊塢大導演弗朗西斯·科波拉的親筆簽名。


    至於禮佛。


    則是豪哥年紀大後的習慣,甚至身邊專門從泰國請了兩位小乘佛教的高僧來給自己說法。


    每次光頭看到豪哥恭敬的舉手燒香,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受。


    他們這些混黑道的拜拜武聖關老爺常有。


    念講究善惡輪回,生死有報的佛經,就很……非主流了。


    當然,取笑他是不敢的,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


    光頭知道,所有緬甸敢取笑豪哥的人,早就都死絕了。


    走近大門後,光頭隻在燒香的豪哥背影上望了一眼,目光就落在聚雅軒裏老大正在招待的客人身上。


    那是一個穿著警察製服的男人。


    他認識這家夥,


    是從曼德勒調任來仰光的副警督,四十歲出頭,老爸好像是個軍方裏的師長,算是背景深厚的官宦子弟,本人好像是個警局的所長還是副所長來著。


    在外麵也算手眼通天的牛掰人物了。


    此時在豪哥麵前,卻像個小跟班一樣一五一十的匯報著工作。


    緬甸官場也不是都被豪哥收買了,一直都有不知死活的楞頭青想要動一動豪哥。


    不過往往還沒有開始,計劃的細節就像這次一樣,被想要討好豪哥的人泄漏的一幹二淨,結局也早就注定。


    光頭聽了兩耳朵,就想要暫時退出包廂,避開這種私密談話。


    “留下吧,都是自家兄弟,沒什麽好避諱的,有什麽事情嗎?”豪哥卻揮揮手示意不用。


    “倒也不算什麽大事,就是您看上的那個顧為經,不知好歹,油鹽不進。”


    光頭撓撓腦袋,露出有點凶狠的笑容。


    “本來這種事情用不著麻煩豪哥,隻是您似乎挺喜歡他的。”


    “所以就想問問您,他既然敬酒不吃,還要不要按慣例卸他條胳膊,或者把他那個堂姐綁了,給年輕人長長教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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