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想避開王家早點下葬,死者僅僅停靈三天,距離魂魄散去的七日大限還有一段時間。


    因而請神上身之法可以一試。


    嗩呐、鑼鼓的喧囂聲不知何時已然停下。


    上等木材打造的棺材落在道路正中,圍觀眾人盡皆退避三舍,以免沾染到亡魂晦氣。


    靈棚移來,


    遮住了棺材、賈老等人。


    更能遮住烈日陽氣,以免魂魄附體的過程被打斷。


    村民、來客望著靈棚,眼神複雜,有敬畏、有好奇、也有不信,不過無一人選擇離開。


    “叮鈴鈴……”


    賈老換了身道袍,在靈棚下搭起一個簡易法壇,一手持桃木劍揮舞、一手持銅鈴晃動。


    鈴聲急促,詭異陰冷。


    就如聲聲鬼泣,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這鈴聲……


    方正眯眼。


    有點意思!


    “喝!”


    賈老持劍在手猛指棺材,雙目圓睜,口中大喝: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


    他口念咒語,腳踏禹步,兩者配合默契,其中似乎另藏玄妙。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聽我令!”


    “今因故造訪,二夫之妻、鄭家之女鄭氏玉蓉速來見我……速來見我……速來見我……”


    賈老的身形陡然一滯,口中急速念誦咒語,兩眼空洞無神,手中桃木劍、銅鈴急速顫抖。


    “呔!”


    伴隨著一聲低喝,他猛然轉身,雙目一片血紅,口中冒出白沫,身體更是晃晃悠悠。


    讓人懷疑,他隨時都有可能昏厥倒地。


    就在其他人麵麵相覷的時候。


    “二虎。”


    賈老突然開口,聲音更是變的溫柔、緩慢,像是男子做女聲的腔調,眼神也變的柔和起來。


    他目視王虎,慢聲道:


    “你來了。”


    “……”王虎眼神閃爍,試探著開口:


    “娘?”


    “是我。”賈老點頭,聲音嘶啞:


    “是為娘。”


    “娘啊!”王虎雙目一紅,直接跪倒在地,嗷嚎大哭:


    “你為什麽不等等兒子,兒子連您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


    他從窮山溝一個農民的兒子,一步步走到在大城市買車買房、安家立業,可謂拚盡全力。


    半生打拚,


    幾十年勾心鬥角。


    唯有在老娘身邊心情才能得到放鬆。


    老娘不隻是老娘,更是他的根、他的寄托,此即悲從心來,不由跪在地上大聲痛哭。


    “哎!”賈老神情複雜,放下手中的桃木劍、銅鈴,伸出手緩緩把王虎從地上攙扶起:


    “起來,快起來。”


    “你有事要忙,沒時間迴來,娘心裏清楚,也不會介意,不過……現如今我們陰陽兩隔。”


    “還是不要再見麵的好。”


    “娘!”


    王虎身體顫抖,雙手死死抓住賈老手臂,穩了穩心潮起伏的情緒,方抽了抽鼻子問道:


    “您當初答應過我,以後老了葬在王家祖墳,當時說的好好的,現今為什麽要反悔?”


    “是不是賈家人騙我,您根本沒有說過要埋在賈家祖墳?”


    “二虎。”賈老目視王虎,慢聲道:


    “你爹對我如何,你應該很清楚,如果不是你爹你哥哥也不會死,反倒是賈家待我不錯。”


    “死後,我不想到了下麵繼續在你爹身邊受罪。”


    “你應該明白為娘的心思。”


    “可是……”王虎神情激動:


    “你是我娘,賈家……賈家沒有您的後人!”


    “我心意已決。”賈老麵色一沉:


    “這事就這麽定了,現今我們陰陽兩隔,待的時間一久會損你陽壽,我娘這就去了。”


    說著就要放開法術。


    “慢著!”


    王虎猛然大喝,雙手死死抓住賈老雙臂,道:


    “娘,你還記得我七歲那年發生的是嗎?”


    “我當時跟村裏幾個小夥伴到河邊玩,差點淹死,是您及時過去把我救下,慌忙下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疤。”


    “娘!”


    他直視賈老,問道:


    “您還記著那道疤在什麽地方嗎?”


    嗯?


    賈老一愣,眼神中不由閃過一絲恍惚,雖然異色一閃而過,卻被死死盯著他的王虎看在眼裏。


    “娘。”


    王虎眯眼,麵色發寒:


    “不要告訴我你不記得,那道疤您一輩子也忘不掉才對!”


    “還是說……”


    “你根本就不是我娘!”


    賈老麵色一變,下意識避開對方的目光,他確實不是王虎老娘,更不清楚傷疤在什麽地方。


    請神上身,


    也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不過得益於他精湛的演技,且對附近鄉裏鄉親的熟悉,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人拆穿。


    奈何王虎老娘是從外麵搬過來的,年輕時候的遭遇僅僅有所耳聞,不可能事事清晰。


    遭了!


    賈老暗自叫遭。


    ‘要不然,直接裝暈過去,就說法術支撐的時間太短,就怕王虎這小子橫勁上來拳腳招唿,我這把老骨頭可禁不住他三拳兩腳。’


    不遠處。


    方正目視此景輕輕搖頭,隨即單手掐訣豎於身前,口中輕吐一股真氣,法訣自心頭浮現。


    ‘太上敕令,觀汝孤魂!’


    ‘閣下既然身在此地,何不速速現身?’


    “唿……”


    陡然,


    場中陰風狂卷。


    霎時間。


    靈棚上方陰雲密布,狂風席卷全場,飛沙走石眯眼,布蓬嘩啦啦作響,天色驟然一變。


    “怎麽迴事?”


    “怎麽突然起風了?”


    “小心!”


    眾人麵色大變,紛紛遮眼躲避風沙。


    混亂中。


    一縷陰風循著場中法力的指印悄然沒入賈老體內,他身軀一僵,一雙眼珠瞬間漆黑。


    待到恢複正常,神情已然生變。


    五官依舊是那個五官、相貌依舊是原來的相貌,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微垂的眼簾、鬆動的唇角、舒展的眉峰,還有那熟悉而又慈祥的眼神,都讓王虎一呆。


    “……”


    他張了張嘴,突然淚如雨下:


    “娘?”


    “我兒!”


    ‘賈老’身軀顫抖,上前一步猛的抱住王虎,兩眼含淚低聲道:


    “我兒來了!”


    “娘!”


    王虎身體一震,瞬間眼淚、鼻涕橫流:


    “娘!”


    “兒來晚了!”


    “兒來晚了啊!”


    無需多問,也不用迴答,隻是看到那熟悉的表情,他就知道眼前人就是自己的老娘。


    他跪在地上拚命磕頭:


    “娘!”


    “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不怪你,不怪你。”‘賈老’同樣淚如雨下,彎腰抱著王虎的頭痛哭,身體顫抖不已。


    兩人抱頭痛哭,一時間渾然忘了其他。


    “虎哥。”


    有人小聲提醒:


    “該問問墓地的事了。”


    “……”王虎抬頭,兩眼通紅看著‘賈老’,聲音顫抖著開口:


    “娘?”


    “聽你的。”‘賈老’雙眼含淚,伸手幫王虎整理著他的頭發,眼神中滿滿的都是不舍:


    “為娘聽你的。”


    “娘!”


    王虎身軀僵硬,任由對方幫自己撫平頭發、整理衣衫,直至‘賈老’依依不舍的朝他揮手。


    “娘?”


    “娘!”


    王虎伸手,換來的卻是一臉茫然的賈老。


    賈老摸了摸臉,隻感覺臉上濕漉漉一片,渾然不絕剛才發生了什麽,隻知道自己意識一沉。


    再次恢複意識,就看到臉上神情滿布哀傷的王虎。


    下意識問道:


    “剛才怎麽迴事?”


    “三爺。”小六湊到近前,一臉驚訝的開口:


    “您剛才被鬼……六奶奶附身了?”


    什麽?


    賈老身體一震,一股複雜的情緒浮上心頭,眼神更是悲喜、驚懼交加,一時間失了神。


    “虎哥!”


    一人走上前去,低聲道:


    “剛才老太太的話我們都聽見了,說是聽您的,既然如此,那就可以接迴去安葬了。”


    “不錯!”


    “是這樣不假。”


    附近圍觀的幾人連連點頭,那可是‘鬼魂’說的話,若是作假的話,怕是會遭到天譴。


    一時間。


    就連賈家人也麵麵相覷。


    賈強更是臉色陰沉,雙手握緊卻不敢多說什麽。


    “算了。”


    王虎跪在地上,呆呆的看著麵前的棺材,苦笑道:


    “我娘迴去在爹身邊也是受罪,這幾年她在賈家過的很舒心,我才能放下心在外麵。”


    “她……”


    “想來是不願意迴去的。”


    說著,緩緩垂首,再次眼紅落淚。


    “娘說聽我的,是心疼我,我又豈能讓她迴去受苦?不過是多走一點路,多過來上一炷香罷了。”


    “葬在……”


    “賈家吧!”


    *


    *


    *


    王虎披麻戴孝,與賈家人一起上路。


    嗩呐聲再次響起。


    眾人跟隨著抬棺的隊伍前方,視線時不時投向賈老處,小聲嘀咕著什麽,神情各異。


    賈老低著頭,眉頭緊皺,腦海裏不停重放此前鬼附身時的場景。


    真的有鬼?


    可是這麽多年,自己一直按照祖宗留下來的步驟行法,卻從沒有真正被‘鬼’附身過。


    今日是怎麽迴事?


    身為‘神棍’,雖然有著祖上留下來的傳承,做著神神鬼鬼之事,但他對世上有沒有鬼依舊保持懷疑。


    畢竟,


    如果有的話,為何自己從沒有見到過?


    嗯?


    眼眉微動,他悄悄抬頭朝著方正所在看去,眼神閃過一絲狐疑。


    ‘剛才自己失去意識被鬼附身的時候,似乎看到方道長手掐印訣,口中念叨著什麽。’


    ‘莫非……’


    賈老心頭一動,邁步行來,與方正並肩而行,同時低聲道:


    “道長,今天這事……”


    “賈老果然手段了得,竟然能請神上身,今日貧道算是開了眼界。”方正淡笑拱手:


    “佩服!佩服!”


    “道長說笑了。”賈老搖頭苦笑,隨即牙一咬,道:


    “實不相瞞,老朽學了一輩子的‘法’,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的請神上身過,今天是不是道長所為?”


    “噠……”方正腳步一頓,側首看來,見賈老雙目炯炯一臉嚴肅看來,不由輕歎一聲:


    “事情已經過去了,賈老何必深究?”


    “深究?”賈老搖頭,聲音複雜:


    “道長有所不知,老朽一輩子都花在了這上麵,卻一直不得緣法,隻能扮個‘神棍’弄虛作假。”


    “他人說我道行高深,其實隻有我自己明白,我隻是一個懂得安撫他人的騙子而已!”


    “今日得見真法……”


    “雖死無憾了!”


    方正默然。


    他聽得見村中百姓對賈老的稱讚,如此得人心,靠的絕不僅僅是‘騙術’,還有那顆真心。


    那股幾十年如一日的擔當。


    賈老並未依靠‘騙術’掙錢,這點從他那貧瘠的院落也能看得出,也是因此方正才願意出手相幫。


    對方已經不求陣法,隻求一個答案。


    “老先生宅心仁厚,貧道佩服。”


    拱了拱手,方正慢聲開口:


    “不過……”


    “您並沒有這方麵的天賦。”


    就算是在異世界,修法之人也是寥寥,現代社會有沒有完整傳承還是兩說,自然更少。


    “天賦?”


    賈老心頭巨顫:


    “什麽天賦?”


    “若想修行法術,定然神魂出眾,這等人萬中無一……”方正目視對方,輕歎一聲:


    “不止萬中無一,怕是十萬、百萬中也無一位。”


    “啊!”


    賈老雙手顫抖,神情複雜。


    今日的經曆,就好似有一扇玄奇大門出現在自己眼前,奈何方正的話,意味著大門對他緊閉。


    前方,


    依舊無路。


    心中難免遺憾。


    良久。


    “罷了!”


    賈老搖頭:


    “罷了!”


    “今日得見真人,老朽已經無憾了,再說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就算有天賦又能如何?”


    “此言在理。”方正點頭:


    “賈老無需介懷,修行法術未必是好事,行法動輒損人精元、傷人壽數,幾乎難有善終。”


    “就如今日這請神上身,就算有方某護持,您怕是也要病上一場。”


    “換作他人,就算有修行的天賦,請神一次定要消耗不少壽數,多來幾次就會夭折。”


    “學了,不如不學!”


    “原來如此。”賈老摸了摸心口:


    “我說為何怎麽感覺這裏發涼,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就跟做了幾天苦力一眼,竟是因為被鬼附身。”


    “這……倒是與祖上傳下的說法一般無二。”


    方正的話與書上所記相同,倒是讓他的心情平複許多,不過轉念一想,眼中又露出疑惑。


    行法會傷人,那為何這位方道長無懼?


    而且,


    他人親自施法都難以保證不會損即壽數,方道長在一旁護持,卻隻是讓自己病上一場。


    更何況。


    按書中所載,行法需要掐訣念咒、借助法壇,步驟繁瑣、複雜,方道長卻能隨手施法。


    對方……


    到底是何人?


    “三爺!”


    就在他心中疑惑之際,前方急匆匆奔來一人:


    “不好了!”


    “咱家祖墳被人刨了!”


    “什麽?”賈老麵色大變。


    不止他,場中賈家人聞言,無不麵露怒火,破口大罵。


    “我艸!”


    “誰他媽的幹的!”


    “快去看看。”


    …………


    四靈地位於深山之中,埋著的是兩百年前賈家的先祖,從賈家村出發最快也要走上一天一夜,僅有少數老一輩會在年節之際跋涉上香,絕大多數賈家人甚至不知道此地。


    眾人口中的‘祖墳’則在距離賈家村不遠的山腳。


    這裏的風水也不錯,但遠不能與四靈地相比。


    而今。


    在祖墳不遠處的一處林中,多出了一個深坑,土堆被落葉覆蓋,不靠近看並不會察覺。


    “這裏也埋著賈家人嗎?”有人音帶疑惑:


    “幹嘛不埋祖墳那邊?”


    “你懂什麽。”有人搖頭:


    “這邊是太爺爺那一輩分出來的一支,據說是看了風水,埋這邊能與祖墳有個照應。”


    “不錯。”賈老麵色陰沉:


    “這裏埋的是二叔那一門的人,二叔命格不同,所以葬在這裏,可以與祖墳成風水局。”


    “現在……”


    他雙手緊握:


    “風水被破了!”


    場中其他人並不清楚代表什麽,他卻很清楚,因為傳他術法一道的長輩對此專門有過交代。


    而且……


    “很惡毒的手法。”


    方正審視眼前翹開的棺材,低聲道:


    “下手之人不僅破了此地風水,還打開封禁的地脈,地脈相衝,會反噬封禁它的賈家。”


    “賈家借助風水得到的好處,都要後一輩償還。”


    “噠……”


    賈老身體一晃,踉蹌後退。


    一時間,他的眼前似乎已經出現賈家後一代不是夭折、就是癡傻,賈家人也會受盡折磨。


    “是誰?”


    他身體顫抖,嘶聲怒吼:


    “到底是誰幹的?”


    “我賈家躲在這窮鄉僻壤,自問從未得罪過哪路高人,為何有人如此歹毒,壞我賈家風水?”


    “三爺。”小六跺腳:


    “報警吧!”


    “賈老。”方正摸了摸下巴,慢聲道:


    “盜墓挖墳之人,怕是已經死了。”


    “哦!”


    “什麽?”


    身邊幾人聞言一愣。


    “啪!”


    賈老猛拍大腿,雙眼亮起:


    “我想起來了,為了布置風水局,二叔的棺材上抹了藥,裏麵的風水法器也塗了毒。”


    “那東西觸之必死,絕對活不久!”


    “搜!”


    他轉過身,大聲喝道:


    “去附近搜,看有沒有屍體!”


    眾人紛紛應是,四散開來。


    從場中泥土的新鮮程度看,盜墓賊應該是昨天夜裏前來,中毒之後當沒有時間逃離。


    不多時。


    “找到了!”


    “這裏有具屍體!”


    靠近山林的方向有人大吼,眾人紛紛圍了上去。


    隻是一夜,屍體就已開始腐爛,刺鼻惡臭味撲麵而來,也是這麽快被人找到的原因。


    “別靠太近,免得沾染餘毒。”


    賈老分開眾人,眯眼審視屍體:


    “這人……”


    “是高莊的高老二!”有人驚唿一聲,雖然屍體麵容模糊,不過還是被熟人認了出來:


    “這家夥整日遊手好閑,不學好也就罷了,竟然敢盜我們賈家的墳?”


    “死有餘辜!”


    “應該不止他一個。”賈老眼神閃動:


    “東西也不在他的身上。”


    後方。


    方正輕輕搖頭。


    現今埋人,已經不會方什麽貴重的陪葬品,挖掘墳墓隻會沾染晦氣,絕不可能發財。


    此人挖掘賈家墳墓,顯然是受人指點。


    那人借助高老二挖開賈家的墳,事後借助賈家的手段滅高老二的口,自己則帶著東西功成身退。


    就不知……


    對方是因為與賈家有仇,所以想破其風水壞賈家後人,還是單純貪圖墳墓裏的陪葬法器。


    若是前者,此人稱得上手段毒辣。


    若是後者……


    隻是為了得到法器,就可以無視賈家後人的命運,此等心性讓人心寒,已然入了邪道。


    “方真人。”


    沉吟間,賈老已然邁步來到身前,深躬一禮道:


    “老朽有一事相求,還望方真人答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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