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想不到,一個在曆史上名氣並不大的愛新覺羅·良弼的死,就嚇破了宗社黨的膽,更嚇壞了所有滿清權貴。


    一場樹倒猢猻散的氣氛彌漫著京城,彌漫著紫禁城,稍微有點辦法的王公貴族紛紛攜帶家小逃往天津、大連或青島。


    偌大的皇宮很快隻剩下孤兒寡母的隆裕太後和六歲的小皇帝溥儀。


    那些平日裏養尊處優、口口聲聲滿嘴忠義的皇家成員跑得最快。


    現任恭親王溥偉(鬼子六奕的孫子)跑到了京郊戒台寺。


    而肅親王善耆則在川島浪速的幫助下,帶著全家直接跑到了旅順,從此徹底投入日本人的懷抱。


    幾個月後,明治天皇過世,肅親王善耆竟然以清室貴胄之尊,身著喪服,齋戒素食,為其服喪三天!


    離了個大譜。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三年後大正天皇即位,肅親王善耆在寒風中登上旅順白玉山,拜謁日本侵華將士的亡靈!


    已經不是離譜了!這是人幹的事?


    總之,善耆到旅順後完全成了川島浪速手下的一個傀儡。


    就是為了拉近與川島浪速的關係,善耆才把自己六歲的女兒顯玗送給川島浪速做養女。


    顯玗從此更名川島芳子,被送往日本接受軍國主義教育,成年後返迴中國,長期為日本做間諜。


    從她的經曆便很容易理解為何一個鐵帽子王後人、愛新覺羅皇室公主會死心塌地為日本人效勞,她從小就被灌輸了日本軍國思想,內心可以說已經是個日本人。


    總之現在朝廷完全被袁世凱所控製。


    不得已,隆裕太後讓袁世凱全權與南京臨時政府磋商清帝退位條件,希望袁世凱看在君臣關係的份上能多爭得一分是一分。


    南京方麵對袁世凱的退讓明顯很大。從曆史上看,臨時政府的成立是以承諾自己即將消亡為前提的,也能當作一個嚴重弱點。


    李諭並沒有去南京,但沒幾天就在上海的惜音堂見到了從南京來到上海的張謇和蔡元培。


    李諭對政治不關心,但這兩位還是可以多接觸的,他們一個是臨時政府的實業部長,一個是教育部長,都是與李諭比較有關聯的部門。


    張謇在風雲變化的時節眼光蠻犀利。早在袁世凱接任內閣總理大臣時,為了提高內閣聲望和籠絡東南人心,袁就想請張謇出任江蘇宣慰使和農工商大臣。


    那個時候各地剛開始起義,江蘇一帶情況複雜,不僅有軍政府的陳德全都督,還有吳淞的李燮和都督,鎮江的林述慶都督,無錫的秦毓鑾總司令,以及在清江浦獨樹一幟的蔣雁行都督。


    他們都各行其是、不相統率。


    鬧了半天,後世江蘇十三個市號稱十三太保,互相不服,網上還有挺多梗,原來早在大清剛沒的時候,就開始了……


    張謇人緣很好,袁世凱希望通過他整合一下江蘇。


    隻不過張謇那時已公開宣布讚成共和,不肯再接受清朝任何官職。


    而且清朝人心已失,大勢已去,在這種情況下“尚有何情可慰?尚有何詞可宣?”


    至於讓大清發展農工商業,更無從談起。


    張謇對形勢的判斷十分明智,順應曆史潮流實現了一生最大的轉變,從立憲轉向了共和,同時明顯地提高了他的聲望。


    南北議和時,張謇作為“中介”,發揮了不少價值,清廷願意繼續聽他的進言;革命黨人也歡迎他的轉變,並且對他蠻尊重,不僅因為他明確表示讚成共和,而且他不同於康梁,從未與革命黨人有過直接衝突。


    況且此時的工商界已經凝聚成一股強大的社會力量,是各方都要拉攏的對象,張謇作為工商界頭麵人物,南北雙方必須賣點麵子。


    李諭來到惜音堂時,張謇剛剛剪去辮子。


    李諭說:“季直兄也改頭換麵了。”


    張謇把辮子裝在一個盒子中,說:“這一剪刀徹底斷絕了我與大清的臣屬,老朽活了快60歲,終究是一生之紀念。”


    蔡元培說:“季直兄千萬別後悔。”


    “老朽剪辮絕非虛偽表態,我這個年紀,不會再做違心的事了,怎麽會後悔?”張謇又對李諭說,“看報紙上講,袁項城是在疏才幫忙張羅的一家理發館剪去的辮子。”


    李諭說:“在下不過幫著推進一下剪發潮罷了。”


    蔡元培說:“我還聽說,疏才的理發店有狀元陸潤庠題的匾額。”


    李諭笑道:“陸狀元為了這事,登報抗議過。但後來袁項城理完發後,他就沒再說什麽。”


    張謇摸著自己的腦袋說:“將來我也開個理發店,我這狀元題的字,說不定也能值個幾兩碎銀。”


    惜音堂主人趙鳳昌說:“我為季直準備了一頂荷蘭帽,要不要感受一下?”


    張謇擺了擺手:“洋人的帽子得配洋人的衣服,我還是戴咱們自己的便帽更舒服。”


    蔡元培接著給李諭介紹了一下趙鳳昌。


    在南北議和過程中,趙鳳昌其實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


    白天北方代表唐紹儀和南方代表伍廷芳在租界匯中飯店議和。但到了晚上,伍廷芳就會來到趙鳳昌的惜音堂與其他革命黨人商量重要議題。


    有人迴憶,“伍廷芳名義上是南方總代表,實際上做不出什麽決定,真正代表南方意見,能當事決斷的倒是這個趙老頭子”。


    這個說法可能有點過了,但反正趙鳳昌的確是議和中的一個神秘人物,他不僅在南北雙方穿針引線,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南方的意見。


    趙鳳昌拿出一台電報機:“疏才做的東西確實好,上次意大利領事館的人看到了我這台電報機,羨慕得不得了。他說他們意大利的馬可尼無線電報機根本達不到這樣的傳輸穩定性。”


    “疏才兄弟在科學以及實業上都是第一等,”張謇說,“我被任命為實業部長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疏才兄弟。可鶴卿(蔡元培字)卻說你淡泊明誌,不愛做官,所以隻能斷了這個念頭。”


    趙鳳昌說:“如今通信方便,袁項城因政見不和又把北方和談代表唐紹儀辭退,一切事情都要直接用電報發給他。”


    蔡元培說:“他是要遠在京城遙相指揮。”


    張謇說:“按照約定,孫先生辭職後,他必須來南京赴任。這邊沒有他的北洋根基,總歸可以起到權力製約之作用。”


    革命黨人對這個方案還是很放心的,不過袁世凱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人。


    張謇又說:“疏才不愛官場,鍾愛教育界,鶴卿兄來到上海,立刻把你叫來了,可不是求你當官。”


    李諭笑道:“承蒙抬愛。”


    蔡元培說:“教育為當下之本,十多年前的戊戌年間,嚴複先生便認為首先必須興辦教育,開通民智,然後才能救複中華。”


    張謇說:“自從武昌首義後,各地報紙均在大聲唿籲教育救國,《申報》說,‘亡國亡種,人人不必居其罪,惟教育者之罪;強國強種,人人不得居其功,惟教育者之功。無他,教育者進化之的也’。”


    蔡元培說:“沒錯,我們現在最缺的甚至可以說不是錢,而是人才。”


    李諭當然同意他們的看法:“南京政府似乎已經頒發了義務教育法令。”


    蔡元培說:“義務教育是好辦法,我在德國留學時多有接觸。光緒末年便頒發過‘強迫教育’章程,但執行起來有諸多困難。”


    所謂“強迫教育”,自然就是義務教育。


    李諭說:“免費上學,怎麽會有困難?”


    蔡元培解釋道:


    “義務教育這種新鮮事兒地方官員根本沒見過,官府也沒好好跟老百姓解釋,隻是翻來覆去強調幼童不入學,將罪及父母。後來警察直接出動挨家挨戶上門調查統計適齡兒童數目。


    這麽一來,硬是把一個好好的政策變成鬧劇。家有孩子的父母全打起了退堂鼓,擔心警察挨家挨戶上門會不會把孩子鎖起來,押去學堂?


    左鄰右舍一商量,大家還是把孩子送進了私塾避一避。


    所以強迫教育的結果竟然是各處私塾人頭攢動,私塾先生趁機提價,倒發了筆小財。”


    李諭聽了很無語:“真是荒唐,好事也能辦壞。”


    蔡元培說:“我在教育部下發的法令中,已經明確規定初小、師範、高等師範免收學費,教育、科學、文化之經費占比不得少於預算總額15%;地方則要更高。但具體能施行到什麽水平,我自己都沒有多少把握。”


    李諭作為穿越者,知道蔡元培的願景在民國基本無法實現,和很多命令一樣,都執行不下去,僅僅流於紙麵。


    “義務教育花費非常大,隻能政府推動。”李諭說。


    張謇聽後笑道:“蔡部長現在可是南京政府裏最窮的一個,連辦公地點都沒有。”


    李諭尷尬道:“教育部連辦公地點都沒有?”


    蔡元培說:“我向孫先生要過,他說‘此須汝自行尋覓,我不能管也’。若不是江蘇都督府內務司長馬相伯先生借了三間屋子,我隻能像個算命先生一樣在大街上支棚子。”


    張謇說:“我記得鶴卿還是自己坐著人力車去孫先生那兒領了教育部的大印。他的教育部加起來一共三十個人,包括鶴卿在內,每人的薪水都是每月30元,是臨時政府裏最精簡、開銷最少的一個部。”


    蔡元培的理念一直帶到了此後的北京教育部。


    “萬事開頭難,”李諭說,“蔡部長,在下有個請求。”


    蔡元培說:“疏才太見外了,還‘請求’?伱直接建議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肯定會辦。”


    “很簡單,隻要有大印,能發布命令就足夠,”李諭說,“我在上海的大學各方麵都準備妥當了,立馬就可以開辦,希望教育部頒發一道《大學令》,準許我們這些民間人士興辦大學。”


    蔡元培輕鬆道:“原來隻是發個命令,那就好說了!我教育部現在唯獨還不缺的隻剩紙和筆。”


    曆史上,這道《大學令》要年底才出台。也正是蔡元培的《大學令》,鼓舞了一大批高校出現。


    談話間,趙鳳昌收到了一封電報,看後對張謇說:“季直兄按照兩邊的意見擬好《大清皇帝退位詔書》了嗎?”


    張謇說:“基本擬好,南京已沒有意見,可以發給袁世凱。隻是南京方麵建議把名字改一改,清室立馬消亡,談不上‘大不大’,幹脆不叫‘大清皇帝’,直接稱為清帝。”


    趙鳳昌點點頭:“沒有問題。”


    張謇又說:“為了再給清室找補迴一點顏麵,南京方麵認為可把‘退位’二字改成‘遜位’。遜位有主動讓出之意,好聽一些。”


    趙鳳昌說:“想得很周全。”


    就像此前提的,現在能找出一個南北雙方都接受又有足夠的社會地位、同時文采足夠好的,貌似隻有張謇。


    所以擬定清帝退位詔書的任務落在了他的身上。


    身為前清狀元,張謇寫清帝的退位詔書,心中還是挺感慨的。


    但不管怎麽說,不流血就可以完成革命,是他們做夢都希望看到的局麵。


    雖然辛亥沒有徹底解決所有問題,以後該流的血還是得流,但推翻帝製這一條就足以封神。


    趙鳳昌立刻安排人發出了電文。


    清帝退位詔書字數不多,隻有三百多字。


    雖然看名字,詔書應該出自宮廷,不過隆裕太後早就沒了權力,詔書全文都是在南北雙方商定後,由張謇代筆寫出,清廷作為待宰羔羊,一點都沒參與。


    短歸短,這封詔書每個字都很重要,尤其最後一句:“仍合滿、漢、蒙、迴、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絕對是全篇精華所在。


    這句話一下就把格局徹底打開了,不僅采納了孫先生的五族共和理念,同時要求維係領土完整,對今後絕對是綱領級的指導,意義非凡。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遊走在晚清的亂世理工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秋空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秋空城並收藏遊走在晚清的亂世理工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