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搖車牌動輒十幾年,如同買彩票,但此時的北京城汽車仍然不多,李諭的汽車絕對是稀罕物。


    目前買汽車的多是同時有錢有勢,並且思想比較傾向改變的家庭,比如北洋大佬的公子們:袁家公子,還有段祺瑞的兒子段宏業之類。


    民國初年不是有個“民國四公子”的說法嘛,袁世凱的兒子和段祺瑞的兒子都榜上有名。這些人年紀輕輕、家財萬貫,是兼具官二代+富二代的典型,喜歡各種能夠炫耀身份的東西。


    估計要比一百年後的“京城四公子”強勢太多,——當然這不是什麽好事情。


    早幾年間袁家公子就通過李諭買了汽車。


    雖然汽車經海運抵達國內後價格很貴,不過汽車的現實意義不容小窺,讓他們先代為宣傳,倒不是什麽壞事。


    李諭與呂碧城開著車,在堂會門口見到了剛剛演完的梅蘭芳。


    也是巧,他今天的幾出戲都是《樊江關》,所以唱完堂會戲都不用卸妝。


    李諭把車停在他跟前,說道:“梅老板,齊如山先生讓我來接你去廣德樓。”


    梅蘭芳看了一眼李諭,然後說:“啊,我認出來了!您是報紙上登過的科學巨子李諭!”


    “梅老板記憶力不錯。”李諭說。


    “您可是全國一等一的有名人物,能在洋人麵前給咱們長臉!我經常看報,咋會不知道。”梅蘭芳說。


    李諭笑道:“你也會給國人長臉。”


    “嗨!我就是個戲子,不丟臉就不錯了!”梅蘭芳說,然後又問道,“齊爺怎麽會讓您來接我?”


    “因為他不會開車唄,”李諭說,然後打開車門,拿給他一個鬥篷,“圍好了,上車,我們出發。”


    梅蘭芳坐上車後,對呂碧城說:“想必您就是李夫人,那位驚動整個京津的才女碧城姐姐?”


    呂碧城微微一笑,誇獎道:“挺會說話,有點名角的樣兒。”


    梅蘭芳此時沒滿18周歲,還算未成年,不過戲園子裏的人步入社會一向早,如果沒點機靈勁,不可能混出頭。


    呂碧城突然問道:“萬一我不是李夫人呢,而是其他姑娘?”


    梅蘭芳迴答得很快:“絕不會!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呂碧城疑惑道:“怎麽看出來?”


    梅蘭芳說:“您看李諭先生的眼神溫柔而不炙熱,深情而又淡然,平靜中滿含關切,這是隻有原配夫妻之間才有的感覺。”


    呂碧城不可思議道:“隻從眼神中你就可以看出來這麽多東西?”


    梅蘭芳說:“那當然!我們唱戲的,練眼神是重中之重,為了練眼神,我曾養了好多鴿子。而且察言觀色對我來說也是基本功。”


    梅蘭芳說得挺現實,民國時期可不是什麽美好時代,想要混出名堂,絕不是容易事,要有八麵玲瓏的能耐。


    呂碧城說:“小小年紀,如此刻苦,未來不可限量。”


    李諭已經發動汽車,加上油門:“我們要快點,不然廣德樓的觀眾真的要退票。”


    梅蘭芳問:“退票?”


    “那邊的觀眾看你不來,都嚷著退票呢。”呂碧城說。


    梅蘭芳訝道:“不應該呀!有譚師傅、楊師傅兩大名角鎮場,我不管去不去都沒什麽兩樣才對。”


    李諭說:“你真是低估自己粉絲的忠誠度了。”


    “粉絲?河南粉絲還是山東龍口粉絲?”梅蘭芳說,“我也愛吃粉絲。”


    李諭笑道:“是英文fans,就是喜歡你唱戲的票友。”


    “真不愧是帝師及院士加身的大學問家,我就不懂英文,”梅蘭芳說,“但不管怎麽說,退票也不至於。”


    李諭說:“要是再晚點,肯定有一半的票友已經退完票走人嘍。”


    梅蘭芳吐吐舌頭:“那可不行!這不就得罪了譚師傅和楊師傅嘛,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京城的票友圈相比天津要和諧一些,觀眾叫嚷退票在天津已發生過好幾起,但在北京還是頭一次,但戲院老板真正擔心的是得罪名角譚鑫培和楊小樓。


    廣德樓裏,觀眾都在帶著情緒看台上楊小樓的表演,突然有人喊道:“梅蘭芳來了!楊老板唱完,他就上台!”


    可憐堂堂楊小樓的一出好戲在滿場喧嚷聲中草草收場,這個場麵對他來說不啻一場侮辱和嘲弄,麵子一時抹不開,楊小樓下台後一句話沒說轉臉就走了。


    譚鑫培見狀,似乎也預感到自己將有如此結果,心中難過之情不亞於楊小樓,但他還有所不甘,便早早地把行頭穿上,臉彩揉好,隻是沒有戴網子,來到僻靜的雅間觀看梅蘭芳表演。


    李諭和呂碧城也坐迴雅間,齊如山高興道:“疏才你可真是救了場!”


    李諭揮揮手,輕鬆道:“沒啥大不了,而且救場的又不是我,而是梅蘭芳。”


    此時梅蘭芳已經登台,他一出場,觀眾便再次情緒高漲,掌聲歡唿聲叫好聲響成一片。梅一張嘴,戲館裏頓時寂靜無聲,足見其魅力。


    盡管梅蘭芳在觀眾心中的地位一日高過一日,譚鑫培、齊如山等內行人卻並不以為然。


    譚鑫培看了大半出戲後,對一旁的齊如山說:“沒什麽呀!”


    他的這句“沒什麽”既有梅唱得並沒那麽出眾之意,恐怕也莫名其妙於觀眾的反應。


    但既然“沒什麽”,觀眾何以對梅蘭芳有如此狂熱的熱情?


    這令譚鑫培百思不得其解。


    齊如山與譚鑫培有同感,他迴道:“按藝術說,很平平。”


    譚鑫培說:“但你看觀眾竟如此熱情。”


    齊如山說:“從我的觀察看,梅蘭芳確實符合演戲六個要點中的前三個,即嗓音好、麵貌好、身材好。雖不能說一百分,但其他的旦角都不及他。”


    譚鑫培知道齊如山留過洋,中外戲劇都研究過,是個基礎很牢的理論家,於是接著問道:“另外三點哪?”


    齊如山說:“在另外三點上他既會唱、身段好、也會表情,即便未達完美,隻要有人稍加指點,必進步神速。”


    譚鑫培說:“齊老板的評價已然很高了。”


    齊如山接著說:“可我還是不明白,何以現在的梅蘭芳人緣就這樣好、風頭這樣足?”


    譚鑫培起身歎了口氣:“長江後浪推前浪,以後這娃娃要紅透半邊天。不說了,該我登台了。”


    出道不久的梅蘭芳,從藝術上來說,雖未必如齊如山所說“很平平”,也確實未達爐火純青境界。


    他之所以受觀眾歡迎和熱愛,與當下的社會環境大有關係。


    在京劇女班開始興盛之初,男女演員不能同台演出。這種約定俗成嚴重製約了京劇的發展。


    此前說過很多次了,清末民初是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僅局限於國體轉變、帝製消亡,社會的方方麵麵也都受到了極大衝擊,改變的速度遠超大部分人的想象。


    就算還有很多桎梏擋著女人進入戲院,但大勢所趨之下,觀眾席上的女人還是越來越多。


    整個戲劇界因此發生了很多急劇的轉變:過去一直是老生、武生統治舞台,如今青衣花旦的地位一日盛於一日。


    多年後梅蘭芳自己總結過:“過去是老生武生占著優勢,因為男看客聽戲的經驗,已經有他的悠久曆史,對於老生武生的藝術,很容易加以批判和欣賞。女看客剛剛開始看戲,自然比較外行,無非來看個熱鬧,那就一定先要揀漂亮的看。像譚鑫培這樣一個老頭兒,要不懂得欣賞他的藝術,看了是不會對他發生興趣的。所以旦角一行,就成了她們愛看的對象……”


    加上梅蘭芳自身水平過硬,其清脆的嗓音、圓潤的腔調、細膩的做工、周到的表情,無一不透露出美的神韻,與當下大眾的審美觀相合。


    總之,隨著社會開放使女人走進戲園,旦行地位飆升,梅蘭芳的崛起勢在必然。


    自打育化小學籌款義務演出後,譚鑫培算是領教了比他小47歲,足能算得上孫輩的梅蘭芳的厲害了。


    作為目前京城梨園圈的頭把交椅,外界曾有傳言,說梅蘭芳的朋友曾麵托譚鑫培格外關照梅蘭芳,其實根本談不上,譚鑫培與梅家素來交情不錯。


    今天的演出結束前,很多人進行了捐款,李諭是全場捐款最多的。


    齊如山拱手道:“多謝李院士慷慨解囊為小學助捐,而且666兩真是個好數字!順!”


    李諭隻能自己品味“666”的諧音含義,迴道:“希望學校一切順利,多收普通人家孩子。”


    齊如山說:“育化會接納的大都是窮人孩子,有錢人家誰會送孩子進梨園哪?”


    李諭又說:“後續需要教材,也可隨時聯係在下。”


    齊如山道:“有勞先生掛懷。”


    開車迴家的路上,呂碧城讚歎道:“剛才的那位梅蘭芳,唱功真好,身法眼神都惟妙惟肖,在台上的時候,簡直比女人還要像女人。”


    李諭說:“他是典型的老天爺賞飯,想不火都難。”


    呂碧城說:“而且他還這麽年輕,希望不會中道崩卒。畢竟戲子這一行,長久做下去真的難。”


    李諭說:“已經民國了,時代變了,大家都講究個公民、平等,以前下九流的說法用不了多久就沒了。”


    “但願如此。”


    呂碧城說完,裹緊了一下衣領。


    敞篷式的汽車開起來的確有點冷。


    李諭在美國申請的全覆蓋式封閉車身和平衡軸專利已經獲得通過,半年以後就會開始慢慢列裝。


    隻不過這項專利目前隻有福特等美國公司采用,歐洲車企相對保守,短期內不會立刻就上。


    在後人看來這都是稀鬆平常的設計,李諭稍稍提前一點時間搞了出來,震撼性沒有那麽大,但估計會把車價提升一些,畢竟整車生產中多了好幾個環節。


    隻是出乎所料,此後的車價與曆史上並沒有什麽太大區別,屆時李諭總算真正理解了以前上學時書上的一些很籠統的話。


    從現在開始一直到20年代末的經濟危機,歐美已進入經濟發展的特殊時期,不管對內還是對外,都在瘋狂搞剝削,也就是所謂壓榨剩餘勞動力。


    華爾街以及企業主們肯定經過經濟分析,找到了盈虧平衡點,發現維持價格、提升產能和銷量帶來的收益要比提高車價、降低銷量高得多。


    所以他們才會選擇在工人身上把成本盤剝迴來,繼續按照一個並不太高的價格銷售。


    李諭雖然很汗顏,不過這種觸碰到底層設計的政治經濟問題不是任何一個人能解決的,隻能靠滾滾的曆史洪流推動大趨勢發展。


    ——


    迴到家,鳳鈴拿給了李諭一封電報,是號稱“北方工業巨子”的周學熙發來,他在電報中希望李諭可以科學領軍者的身份,寫一篇文章倡導京城的百姓多用自來水。


    現在的國人,隻要是涉及一點點科學方麵的事,都信李諭的話。


    於是李諭當仁不讓,提筆寫了一篇文章闡述自來水原理,尤其著重聲明自來水不僅方便,而且無害。


    這件事還是挺有意義的,看看北京的城建史就會發現,作為都城,它一直有缺水的問題。


    就連皇宮每天都要去玉泉山等地取水,然後用取水車運迴紫禁城使用。


    至於普通人,隻能靠井水解決日常飲水問題。


    隻不過北京城裏的地下水大部分水質並不好,水質很硬,不太適合作為飲用水使用。


    少量水質好的井水就被圈起來售賣,乃至於大街小巷還有專門賣水的店鋪。


    而早在北京之前,天津、上海、廣州、大連、青島、武漢、成都等十多個城市早就開通了自來水,北京雖晚一點,也在1910年由周學熙負責完成了京城自來水的工程建造,實現了通水。


    這項工程在民國時期一直都為京城保障用水,而且建設過程中,為了保護民族工業的利益,周學熙堅持隻招華股,不招洋股,是個值得稱道的業績。


    李諭的家中自然早早接入了自來水和電線。


    隻是晚清時京城一向保守,老百姓對待自來水又很陌生,稱自來水為“洋水”。


    由於“洋水”從水龍頭出來有時會伴有氣泡,他們以為這是肥皂水,不敢喝,還有人造謠“喝了會死人”甚至“斷子絕孫”。


    加上以前那些賣水的老板百般刁難,自來水的推廣困難重重。


    周學熙想借著帝製消亡的機會,好好推廣一下新事物。


    文章寫起來一點難度都沒有,就像以前推廣消毒一樣,很輕鬆便寫了出來。而且考慮到當下民眾的接受能力,李諭故意省去了一些淨化工程中的專業術語,不然很多人要是知道自來水生產時消毒用的氯氣本身就是毒氣,估計又要引起無謂的擔心。


    科普氯氣還有工藝需要講化學,目前的普羅大眾哪懂那麽多,還是把文章寫得通俗一些,畢竟是發在報紙上,省得大家徒增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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