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百裏恢複得挺快,他這槍中的位置和宋教仁很像,不過運氣好一些,內髒沒有大礙,不然以二十世紀初的醫學水平,絕對九死一生。


    又住了一個月,李諭和梁啟超再去看望時,他已基本痊愈。


    蔣百裏出院就拉著李諭去一趟北京城郊的陸軍第一預備學校。


    李諭說:“我一個搞數理的人去軍校不合適吧?”


    蔣百裏道:“陸軍預備學校教的都是普通科學科目,就是你研究的數學、物理、化學那些。相比普通中學,無非多了一點軍事訓練。”


    “似乎和幾年前的北洋武備速成學堂有點像。”李諭說。


    “所以說才要讓你看看去,”蔣百裏說,“疏才兄有大才,你的講義在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非常受歡迎。可惜這所學校被陸軍部還有太多部門看在眼裏,改革措施已經不好發揮,所以我認為還是要抓一抓中學堂。”


    李諭對蔣百裏的說法很讚同:“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李諭又問了問地址,在清華園東北邊,開車的話不是很遠,迴來正好在清華講堂課。


    這所中學性質學校裏的學生年齡同樣參差不齊,跨度從十四五歲到二十四五歲。


    蔣百裏按照此前在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習慣,給每個學生發了一本《中國之武士道》,這本書是梁啟超幾年前所寫。


    “任公先生在本書中一句話我希望各位謹記,”蔣百裏高聲說,“泰西日本人常言,中國之曆史,不武之曆史也;中國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我現在還想說,中華實並不缺此精神,因為日本之武士道,正是師從漢唐。”


    梁啟超這本成書於晚清的書很多觀點比較簡陋,但在軍校中培養尚武精神倒沒什麽大問題。


    偉人說過“欲文明其精神,先野蠻其體魄”,就是源自梁啟超的一些文章。


    蔣百裏最關心軍事領域,二十世紀上半葉,整個國際社會隻認實力,而當下最體現實力的恰恰是武力。


    他給學生洋洋灑灑演講了接近兩個小時,把許多自己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所見所聞都一並告訴台下學生,讓他們長點見識。


    接著是李諭演講,李諭的名頭本來就大,加上之前的飛機表演被報紙不遺餘力報道,在軍校中也有了更大名聲。


    當然了,最關鍵的是能在洋人麵前給中國人長臉的人太少,所以大家非常敬重李諭。


    李諭之前在北洋武備速成學堂講過課,關於如何麵對這幫未來的大頭兵或者軍閥頭子有經驗,內容不能講太深刻,讓他們知道怎麽迴事,然後具備基本的數理化素養就足夠。


    李諭說:“百裏先生一直謀求強國以及強軍之路,最近他在研究歐洲文藝複興史。這個選擇很有道理,文藝複興簡單說就是思想解放,與剛剛脫離帝製的我們很像,思想的禁錮一旦打開,可比沒了緊箍咒的孫大聖還厲害很多。”


    前排一個年紀稍大的學生說:“能不能一棒子打死洋人?”


    李諭笑道:“文藝複興算起來是五百年前,也就是說他們花了五百年才走到了今天。實話說我也想抄起棒子來迎頭痛擊,不過這是一個過程,就算辛苦學習,也要花上不少時間。”


    那名學生說:“五百年?我又不是孫猴子,五百年後我可能隻剩塊石頭!”


    另一名年輕一點的學生說:“經扶兄,生物課上學的你難道忘了,人類的骨骸不可能變成石頭。”


    “還不如變成石頭!”年長的學生說。


    李諭心中一閃,“經扶”這個名字總感覺在哪見過,但死活想不起來,於是向年長的學生問道:“這位同學,你叫什麽?”


    年輕學生搶答道:“他叫劉峙,我叫傅作義。”


    好嘛,三大戰役中淮海戰役和平津戰役的國軍總指揮竟然全在這所小小的預備中學裏。


    經扶是劉峙的字,這位此後蔣校長五虎上將之一的“虎將”對少年傅作義說:“你話咋總這麽快?”


    傅作義嬉笑著反問道:“誰叫你說話總是那麽慢。”


    “慢有慢的好處,”劉峙說,然後又對李諭說,“院士先生,您在武備學堂講過書,連段總長都連連稱讚,說您學問比天都大。”


    眼前這個被戲稱為我軍臥底的“虎將”劉峙很年輕,長得很壯碩,李諭迴道:“天也沒多大,真正大的是宇宙。”


    “那就是真的比天大了?”劉峙說。


    李諭笑道:“我的意思是天外有天。”


    “我記起來了,”劉峙說,“院士先生曾經發現了一顆叫做冥王星的星星,就是名字起得有點晦氣,聽著像幽冥地府。”


    李諭說:“這顆星星非常遙遠,異常寒冷,說它一句幽冥地府也有那麽一點合適。”


    “這您都知道?”劉峙驚訝道,“真像孫猴子,能去地府?”


    李諭隻好解釋道:“通過光譜可以知道星星的大量信息。”


    劉峙怎麽聽得懂光譜學,搖搖頭說:“我還是研究研究怎麽把炮彈打準的彈道學就是了。”


    傅作義說:“那你下次抄我筆記時認真一點,這門課絕對能及格。”


    李諭突然對他說:“傅同學,你喜歡物理中的力學課程嗎?”


    傅作義撓撓頭:“還沒學過。”


    李諭道:“你可能會感興趣,力學是物理的基礎。”


    “很難嗎?”傅作義問。


    李諭想了想說:“如果有基礎數學知識,同時能理解牛頓的力學定律,就可以慢慢學。往深處學還有流體力學、結構力學,都是很有用的學問。”


    傅作義若有所思:“有點意思。”


    劉峙卻疑惑道:“為什麽不問我?”


    傅作義笑道:“你的數理課程一向半會不會的,還是不要學了。”


    李諭講完內容走下台後,蔣百裏又讓他們憧憬了一波保定陸軍士官學校,作為平時學習的激勵。


    他們在這裏忙乎了一整個上午才離開,李諭接著開車來到清華園,又講了一堂物理課。


    蔣百裏則去聽了下午課程中更常見的國學課,還找來了梁啟超此前在清華的演講稿仔細研究了研究,蔣百裏對梁啟超這位老師還是相當尊敬的。


    下午課程結束,兩人啟程返迴北京城,李諭問道:“在清華聽課是不是與軍校不一樣?”


    蔣百裏說:“當然不一樣,這種學校出來的都是大學問家。但我感覺清華的國學沒有聽說的那麽差,學生們也有十分喜歡國學課程的。”


    李諭說:“之前我與周校長聊過天,讓他更加注重學生的趣味,學生喜歡什麽就任其發揮,我想用不了多久,清華也能出幾個國學大師。”


    蔣百裏說:“還有一點出乎意料,原以為洋人辦的學校都是教會製,今天我竟然沒有在學校中見到一個傳教士。”


    李諭笑道:“首先這不是教會學校,其次估計洋人自己都看出來在中國沒有傳教的可能了。”


    “難怪我見有些學生反而在參加孔教會。”蔣百裏說。


    李諭說:“那是學生們的自主行為。”


    有總統府鼎力支持,孔教會的活動非常廣泛,似乎真把自己當成與基督教一樣的宗教了。


    不過李諭一點都不擔心大學中出現孔教會,因為這種學說騙騙沒學問的人還行,對大學生而言,把儒家學說強行掰成宗教的做法實在有些令人生厭,根本沒人真想加入孔教會。


    ——


    迴到家的第二天,章太炎的徒弟黃侃與錢玄同、魯迅又一同找到李諭。


    “不好了,院士先生,師傅被抓走了!”幾人大唿道。


    李諭嘴角莫名一抽,然後凝眉問道:“太炎先生被軟禁了?”


    “是的!”黃侃說,“我們一直勸他不要來京城,可師傅根本不聽,還說‘就算是袁賊誆我,那又有何懼,正好借此大罵袁賊!’結果到了京城沒幾天就被軟禁到了錢糧胡同一處宅院。”


    二次革命剛開始時,章太炎寫下了一篇《討袁檄》聲援。


    結果二次革命迅速失敗,章太炎也被袁世凱盯上。


    章太炎一開始認為他並不是堅定的孫、黃同盟者,所以相信袁世凱並不會因自己的幾個宣言而對他怎麽樣。


    隻不過袁世凱一個手下,——章太炎極端討厭的“佞臣”之一陳宦獻策,讓新婚不久的章太炎進京,可用則用,不可用則困之。


    袁世凱接納了他的建議,然後發現章太炎口無遮攔,立馬軟禁之。


    他自然不敢對章太炎下手,因為章在學術界名氣太大。民國時期,一般情況下軍閥都不敢惹學術界名宿,怕被各界攻擊,何況章太炎還是目前國學界的扛把子。


    此前找範旭東時,李諭去過錢糧胡同,這次駕輕就熟。


    章太炎被軟禁在錢糧胡同19號,就是第一次鴉片戰爭時簽訂《南京條約》的耆英曾經的住宅。


    ——對了,晚清民國時期,這裏還是北京“四大兇宅”之一。


    袁世凱把章太炎囚禁在此,讓他“安心”做學問,每個月給幾百大洋,親友探訪也不阻撓,隻是不讓他出門。


    李諭四人來到門口時,看到章太炎正在和監視他的憲兵理論。


    可無論他說什麽,憲兵就是一句話:“不能出去!”


    氣得章太炎提起手杖朝著他腦袋就是一棍,憲兵疼得哇哇叫,不敢還手,隻能閃到一邊。


    章太炎哈哈大笑道:“袁賊走狗讓我給逐出去啦!”


    幾人看得不是滋味,黃侃跑過去道:“老師,讓您受苦了!”


    章太炎大聲道:“苦什麽苦!我在這自在得要死!”


    明顯是說給憲兵聽。


    李諭對憲兵道:“我們要進去看望太炎先生。”


    憲兵捂著頭說:“快去快去,傍晚之前一定離開!”


    幾人進入屋中,看到牆上掛著太炎先生手書的“袁賊”兩字,地上還有一些灰燼,應該是他把寫著“袁賊”兩字的紙燒完留下的。


    魯迅主動拿起掃把幫忙打掃,章太炎氣唿唿道:“掃走了好,把袁賊的骨灰都扔掉!”


    錢玄同說:“老師,您少說兩句吧,不然真怕總統府對您不利。”


    章太炎冷聲道:“袁賊無道,敢殺鈍初(宋教仁),未必敢殺我章炳麟!他要是敢出來,我和他拚個死活,好歹為鈍初報仇!”


    章太炎罵人真的狠,左一個“袁賊”右一個“袁賊”,但越是這樣,袁世凱反而越不會殺他。


    章太炎確實有點“瘋癲”,但內心明亮得很。


    他的真性情這次也救了他。


    李諭歎道:“太炎先生,沒想到前清時您被關進監獄,現在又來一次。”


    章太炎也很無語:“沒什麽兩樣!”


    魯迅說:“我在教育部做事時,聽說內務部正研究重新修葺天壇的事情。”


    “難不成袁賊想祭天?”章太炎怒道,“那是皇帝幹的事!他要是敢有稱帝想法,我章炳麟和他勢不兩立!虧我當初把他視為國之希望,這才多久,竟然到了如此田地!”


    李諭有些感慨,袁世凱要是提前一兩年,也就是在1914年就尿毒症發作去世,絕對稱得上偉人。可惜了。


    錢玄同道:“現在尚且說不定,我不認為他敢逆勢而為。”


    黃侃則收拾起了鋪蓋卷:“以後我住在這兒陪著老師!”


    章太炎罵道:“開什麽玩笑,你真當外麵的憲兵是擺設?他們連我吃飯都要監視,怎麽可能晚上讓你留下。”


    黃侃說:“那我白天來看您。”


    “好吧,”章太炎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出不去了,又對李諭說,“我的新婚夫人在上海無人照顧,她好舞弄文墨,而貴夫人也是大才女,平時讓貴夫人多多照顧,她不會添亂的。”


    曆史上章太炎被囚禁的三年,湯國梨過得確實不太好。


    李諭說:“太炎先生放心。”


    章太炎無奈地坐迴椅子上,然後想到:“對了,你的無線電報機是不是可以隨時與外界聯絡?”


    李諭點點頭:“可以。”


    “能不能借我一台?我也鼓搗鼓搗,不然日子太無聊。”章太炎說。


    李諭說:“小菜一碟,明日我就讓人送上門。”


    章太炎悠悠道:“以後我章炳麟就要做個井底之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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