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年建設,大同大學已經具有相當高水平的設施,與歐美第一流大學比也不遑多讓,畢竟李諭花了大把錢進去。


    這天李諭開完講座,意外發現兩個人從國外迴來了:秉誌與吳君。


    吳君是李諭當初親自挑選出來的。


    他們兩個研究的都是生物學,剛剛在美國大學獲得了生物學學士學位。


    李諭相當詫異:“不是說讓你們在國外讀到博士嗎?”


    秉誌說:“現在世界這麽不太平,我們聽說日本人又在青島打了起來,和十年前旅順的事情一模一樣,實在心緒不寧,迴來看看能不能效勞。”


    李諭說:“我強調了很多次,你們有自己要做的事。”


    “先生,”吳君說,“如今就連劍橋大學、巴黎大學的學生都去參軍了,我們怎麽可以坐視不管?”


    李諭感覺頭大不已,雖然英法德幾國一戰時期損失了不少大學生,很多科研人員白白死在前線,但他們終歸已經強了那麽久,有積累,能揮霍得起。


    自己好不容易培養出一點點留學生,哪能這麽玩?


    李諭語氣嚴厲起來:“你們覺得中國現在缺士兵還是缺大學生?”


    “當然是大學生,”秉誌說,“不過這不代表不能報效國家。”


    “你想怎麽報效?”李諭說,“總統府恪守中立,你們能怎麽辦?”


    秉誌一時語塞:“我……”


    李諭不給他狡辯的機會:“是不是覺得科研這條路太難了,怕了?想做個隻需要聽命令的大頭兵?”


    秉誌和吳君到底是年輕人,怎麽受得了這種激將法,立刻說:“不是怕了!”


    李諭說:“那就好好讀個博士迴來,再看看幾年前伍連德博士是怎麽做的!”


    吳君臉皮比較薄,腦子轉得倒挺快,迅速盤算好台階:“先生,博士階段在哪都可以做研究,隻要拿出博士論文就能畢業,我們迴來也能繼續。”


    李諭問:“迴來了怎麽做實驗寫論文?”


    吳君說:“我們看了,這裏的實驗條件不比外頭差,又多了哈佛中國醫學院,有問題隨時可以驗證。”


    “他們的側重點不是生物學。”李諭說。


    吳君說:“我們研究的是微生物,醫學院絕對能幫上忙。”


    李諭腦子中突然有了點想法,“微生物……確實可以多試一試,我有個好課題,你們有沒有興趣?”


    秉誌問道:“什麽課題?您也了解微生物學?”


    “簡單了解罷了,我平時喜歡看各種科學雜誌,”李諭隨口說,“目前最先進的生物實驗室都在研究細菌。十幾年前,科學家又發現了一種比細菌更小的微生物,取名病毒。”


    吳君說:“先生想讓我們研究病毒?”


    李諭說:“沒錯。”


    吳君思忖道:“但研究病毒的方式很少,它們太小了,顯微鏡都看不到。”


    李諭說:“確實小,已經小於可見光的波長。在物理學角度,光學顯微鏡的原理依賴於光的散射和吸收,分辨能力大約是兩三百納米。”


    吳君和秉誌雖然聽出李諭在“顯微鏡”一詞前加了“光學”二字,但並沒有過多在意,以為隻是他作為一名物理學家的習慣。


    秉誌說:“即便巴斯德研究所,想要研究病毒也是個難題。”


    “可以用間接辦法,”李諭說,“病毒不就是通過間接證據發現的?”


    吳君說:“確實,煙草花葉病毒和牛口蹄疫病毒都能夠通過細菌過濾器,所以才被證實存在。”


    李諭說:“咱們可以用這種思路。雖然我不懂具體的生物學實驗怎麽做,但道理總歸是這麽個道理。”


    吳君感覺李諭說得可行,已經開始思考:“從哪種能夠染病的病毒下手?”


    李諭道:“我認為可以另辟思路,不研究染病的病毒。”


    “但不染病就不知道有沒有作為病原體的病毒存在。”秉誌說。


    “科學就是嚐試嘛,很多發現就是意外而來,包括物理學,”李諭說,“按照科學推演,病毒太微小,基本要靠寄生。我突發奇想,病毒會不會寄生細菌?”


    吳君和秉誌感覺渾身一顫,有如五雷轟頂:“先生的想法太奇妙了!不管能不能寄生,都是個非常完美的課題!”


    李諭說:“我就是隨便說說。”


    對他們這種牛人,“隨便一說”就非常管用,剩下的基本不用李諭多費口舌,他們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李諭權當一次“大作業”,測試一下。


    兩人立馬頭腦風暴起來:


    “上海最近有不少人罹患痢疾,我認為用痢疾杆菌最為方便。”


    “哈佛中國醫學院和各大醫院很好采集樣本,我們分頭行動!”


    “一會兒在實驗室集合。”


    “對了,先生,大學裏的生物實驗室我們要借用一下了!”


    李諭笑道:“用就是。”


    李諭想讓他們搞的,自然是赫赫有名的噬菌體。


    這個小東西的名聲可是太大了,但它最初被發現的時間挺早。


    明年,也就是1915年,一名叫做沃特的法國學者無意中發現細菌培養皿中的細菌菌落有些地方變得透明,即菌落消失了。


    經過細菌過濾器過濾,再將稀釋液滴到正常的細菌培養皿中,仍會導致這種現象。


    於是他猜測稀釋液中可能包含某種病毒、酶或者其他原生質能夠導致細菌生病裂解,從而讓菌落變得透明。


    又過了兩年,1917年時,英國科學家迪惠爾也獨立發現了這種現象。


    他做的實驗比沃特還要嚴謹,並且就是他起了“噬菌體”這個名字。


    需要格外多說一句,英國人迪惠爾是個沒受過正規大學教育的業餘生物學愛好者,基本靠自學。


    隻是他們兩人發現了這個現象後,沒有深入研究下去。


    話說以二十世紀初的科研條件,確實比較難深入研究。


    病毒這東西,一直有點神秘色彩在裏麵。


    趁著他們研究的時候,李諭去見了見張元濟,然後把電影拷貝送去虹口的電影院。


    張元濟聽說有新電影看,馬上興致勃勃跟著去。


    上海第一家電影院建在虹口,光緒年間由西班牙人興建,——虹口以後是民國電影院的集中地。


    受港片影響,很多人總感覺虹口是日本租界,其實這裏屬於上海公共租界,不過日本人確實挺多。——除了日本人,虹口還有不少猶太人居住。


    張元濟對李諭說:“去年大戲院的創始者西班牙人離開上海,日本人接手,改名叫做了‘東京活動影戲院’。”


    “東京?”李諭一聽就有點倒胃口。


    張元濟說:“工部局同樣覺得名字不好聽,讓日本人盡快改成‘虹口活動影戲院’。”


    “這樣多少聽著順耳一點。”李諭說。


    影戲院想買一份拷貝,不過李諭聽到是日本人經營後,立馬坐地起價。日本人沒辦法,隻能接受高價。


    影片不長,很快看完。出來後,張元濟感覺很有意思。


    李諭問道:“筱齋兄是不是也想進軍電影行業?”


    當時中國電影之父鄭正秋找自己,就是張元濟帶來的。


    “確實有一點想法,”張元濟說,“不過我還沒有摸清其中的門道。”


    “簡單,”李諭給他講了起來,“無非就是設備、劇本、導演、演員,反正隻拍短片,不需要多少錢。”


    張元濟問道:“開始要投多少?”


    李諭說:“最初可能需要個十萬元,一旦運作起來,兩三年就可以迴本。”


    張元濟說:“這麽說確實值得一試,要是國內再多些影戲院更好。”


    李諭說:“除了電影,還可以拍拍新聞短片之類的,反正題材太多,隻要拍出來,絕對有市場。”


    張元濟明白這是個典型的藍海市場,越早殺進去越好,於是說:“迴去我就成立影戲院部,專門做做研究。”


    有傳聞1917年時,一名美國人帶著電影設備來國內想投資製片工廠,不過苦於找不到合作的商人。商務印書館最終隻以3000的價格獲得了他的拍攝設備,從而開始電影事業。


    也不知道真假。


    但張元濟肯定是真的想搞搞電影。


    ——


    沒過幾天,秉誌和吳君就有了初步成果,速度相當快,畢竟他們有明確方向,而非其他實驗室那種盲測。


    李諭來到實驗室看成果。


    他們兩人通過多組對照試驗,證明了的確有物質可以溶解細菌;然後再過濾、增殖、培育等多次驗證,證實其是一種病毒。


    實驗過程不複雜,但得到的結論很令人振奮。


    兩人拿試管的手都開始顫抖,更不知道論文怎麽寫。


    吳君的想法很大膽:“先生,當年科赫證明細菌可以導致疾病誕生,讓西方醫學大大進步;病毒又可以殺死細菌,豈不是找到了一種靈丹妙藥?”


    李諭說:“你可別忘了,病毒也可以致病,沒那麽好掌握。”


    秉誌說:“可惜看不到它的真實麵貌,令人心癢難耐!”


    李諭笑道:“人類看不到的東西多了去,我也看不到電子和原子。”


    “不一樣!”吳君說,“原子是組成所有物質的粒子,包括病毒,它們必然小到看不見。”


    秉誌說:“都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實在想不到病毒如此微小,還能有什麽結構。”


    李諭說:“這東西是不是生物都不好說。”


    “不是生物?”秉誌訝道。


    “我是想,生命體不管怎麽說都要有微觀結構,一旦簡單到不能再簡單,還算生命嗎?”李諭說。


    吳君說:“先生的話越來越有哲學味道。”


    “就當常規的科學討論。”李諭其實是在有意引導。


    吳君說:“細想一下,細菌的結構已經非常簡單,病毒又小了一個數量級,很多細菌結構不可能再保留,總不會隻有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細胞核吧?但這種結構應該很脆弱才對,又怎麽能夠形成生命體?”


    李諭說:“或許它們生來就隻能以寄生體存在,所以很多維持生命的細胞器就不需要。”


    “先生的猜想很有見解,”秉誌說,“但自然界到底允許一種連維持生命與繁衍都需要宿主的生物存在嗎?”


    李諭的目的達到,鼓勵說:“你提的問題非常好,可以寫進論文中。而且將來可以進一步對寄生關係做研究。”


    病毒研究到了李諭穿越前的時代還是前沿領域,因為確實太神秘。


    按照生物學的定義,病毒隻能算作一種介於生命與非生命之間的存在。


    ——不能算作生物。


    這個結論想想就有點毛骨悚然。


    按照生物演化理論,數十億年前地球出現了有機大分子,其中就有rna、dna、蛋白質等,它們是最初的分子生命。


    後來不知道怎麽迴事,現存所有生物的最近共同祖先“露卡”在內的部分分子生命突然進化成了細胞。


    這個過程堪稱生命第一個大奇跡。


    ——一些關於宇宙中為什麽很難找到外星人的理論中,提到了生命進化可能存在幾個非常大的障礙,導致生命或許非常稀少,第一個大障礙就是這個進化過程。


    細胞對於分子生命來說,完全是降維打擊,迅速占據了整個地球生態圈。


    所以有種假說認為殘存的分子生命演化出寄生手段,發展成病毒,與細胞生命進行永恆的鬥爭。


    這種複仇故事說聽起來挺熱血。


    不過其實不太準確,因為很多病毒一點都不古老;另外現代生物學早就有了更多發現,甚至發現人類的基因有很多病毒留下的片段。


    總之這個小東西的研究未來太廣。


    秉誌和吳君都覺得很有意思。


    吳君說:“先生,請您給這種病毒起個名。”


    “就叫噬菌體吧。”李諭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噬菌體,”秉誌喃喃道,“吞噬細菌的神秘生物……我讚成!”


    吳君說:“言簡意賅,我也沒意見。”


    李諭說:“你們快寫論文,我幫你們發到美國的《science》還有國內的《科學雜誌》上。”


    秉誌笑道:“《science》嘛?這趟迴國太值了,直接有了一篇足以畢業的博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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