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諭和張謇聊天時,一人敲門進入:“總長,出席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初步名單統計出來了。”


    “辛苦,”張謇說,然後給李諭介紹,“這位陳琪先生是此次萬國博覽會的總監督。總統對博覽會很重視,要求各省都拿出展品,務必遠超此前的幾屆。舉辦地還是在美國,疏才你比較熟悉。”


    陳琪說:“能見到李諭先生,太榮幸了。”


    “幸會!”李諭和他握手道,“這次適逢歐洲大戰,歐洲各國參展的產品勢必不多,而需求卻旺盛,利用好博覽會,能讓我們的出口額大大增加。”


    張謇一向是個親美反日派,說:“我也存著這樣的心思。”


    李諭突然好奇問道:“名單上是不是有很多白酒?”


    “先生怎麽知道?”陳琪問。


    “隨便問問。”李諭說。


    陳琪道:“這次參展規模很大,品類極多,白酒產品自然有不少。”


    由於一戰的緣故,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幾乎成了中日美博覽會,三國的展品占了一大半。


    李諭穿越前,廣告上各種酒企鋪天蓋地宣傳自己獲得了1915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久而久之,導致很多人都知道了這場博覽會,但對具體細節知之甚少。


    比如很多人或許以為舉辦地在巴拿馬,實際上是在舊金山。


    美國為了慶祝巴拿馬運河的開通,所以起了這個名字,——此後很多年,巴拿馬都籠罩在美國勢力之下。


    另外就是那個廣為流傳的“中國代表怒摔茅台酒,一碎振國威”故事。


    大體講的是參展的茅台酒用陶罐盛裝,因其貌不揚而無人問津。眼看展會即將結束,代表急中生智,佯裝失手打碎了一瓶茅台酒,頓時酒香四溢,把評委們一下子全都吸引住。經品嚐評定後評委一致認定“茅台酒”是世界最好的白酒之一。於是,會務方向中國茅台酒頒發了金質獎章。


    在那個貧困的年代,這種故事大長國人誌氣,所以能廣為流傳。


    但這個故事有兩個大錯誤。


    首先就是“金質獎章”這個說法。


    按照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設置,產品獎項分成六個等級,依次是:大獎章、名譽獎章、金質獎章、銀質獎章、銅質獎章、獎詞(無牌)。


    最高等級的獎項是大獎章,而不是金質獎章,——金獎隻排名第三。


    其次,茅台當年獲得的僅僅是第四等的銀質獎章。


    之所以被傳成金質獎章,是因為後來博覽會主辦方把前四個等級的獎章全都鍍金處理了。


    並非茅台不給力,主要那個時候還分成王茅和華茂,貴州的信息和交通又比較閉塞,兩家酒廠不曉得萬國博覽會,按照公派任務隨便交了白酒上去。


    而且他們的酒到博覽會後沒有擺放到工商館,而是放在了鮮有人看的農林館,吃了暗虧。


    不過確實有白酒獲得了最高的大獎章:山西汾酒、河北衡水老白幹和河南寶豐酒。


    另外再說明一下,民國時期,黃酒仍然是上層社會的主流。


    黃酒曆史悠久,不烈不淡,符合醇厚淳樸的“中庸”之道。文人雅客以及有錢人都是喝黃酒,民國時期招待外賓也用黃酒。


    魯迅就著魚幹、茴香豆喝的也是黃酒。


    白酒主要還是普通老百姓喝得多。


    白酒成為主流要等建國以後,為了節約糧食。屆時,國內的酒業中心也從以生產黃酒為主的江浙滬地區轉到了白酒更厲害的川貴地區。


    陳琪說:“總長,第一批安排運往舊金山的是生絲、茶葉和瓷器,都是咱們的優勢產品。”


    “很好,”張謇說,“巴拿馬運河開通後,對我們很有利,美國是個中轉站,他們已經開始加大采購原材料的力度。有了這條運河,轉運貨物去歐洲方便太多。”


    “要是這條運河早開通幾年就好了。”陳琪說。


    “這麽大的工程已經夠快。”張謇說。


    陳琪說:“當年咱們挖掘大運河,還沒有機械,不也更快?”


    張謇被問住,對李諭道:“疏才去美國的次數多,你給他說說。”


    李諭說:“可能是因為巴拿馬地區人太少,熱帶雨林又多,生存條件過差。”


    “樹木多不是好事?”陳琪繼續問。


    “熱帶雨林就不一樣了,”李諭說,“隻有沉積型土壤才有肥力,熱帶雨林地區的雨水過多,嚴重的淋溶作用下,土壤肥力很差。”


    陳琪佩服道:“多謝院士先生賜教。”


    李諭說的隻不過是些中學地理知識,但此時知道的人不多。


    張謇說:“我還以為熱帶能一年三季稻,人很多才是。”


    李諭說:“過去熱帶沒有穀物。全球五六十種主要穀物,全部來自溫帶。因為溫帶的植物需要儲存能量過冬,熱帶植物沒有這種需求,自然不能培育成糧食。”


    即便二十一世紀,熱帶地區就算有耕地,也不會有過大的優勢。


    溫帶地區的夏季日照時間長,夜晚唿吸時間短,容易積累有機物,要不東北能成超級糧倉哪。


    張謇說:“疏才說的是進化論?”


    “有點牽強,不過可以這麽認為,”李諭說,“此外,溫帶的動物也得過冬,需要領頭的指揮,掉隊就意味著死亡,這就導致溫帶的動物比較容易馴化、圈養。而熱帶的動物普遍脾氣暴躁。溫帶的馬可以馴化,但熱帶的斑馬可沒人能夠駕馭。”


    張謇笑道:“我聽人提過,斑馬看著好看,但野性太大。”


    李諭說:“所以咱們可是好地段。”


    張謇說:“我研習過進化論,但認知比起疏才差了太遠。”


    李諭道:“現在流行的是帶有偏見的淺薄進化論以及社會達爾文,很危險。”


    張謇並不覺得“優勝劣汰”有什麽不對,“任公(梁啟超)在一定程度上同樣讚成社會達爾文主義。”


    這種思想殺傷力過大,李諭甚至都想搞搞生物學,建立威望,扭轉一下勢頭。


    可惜李諭對生物學的了解僅限於高中生物(雖然也很厲害了),但更關鍵的是有些人接納社會達爾文並不是因為真的相信進化論,而是利用罷了。


    陳琪想得沒有那麽多,再次讚歎道:“院士先生在科學方麵是真正的學富五車!”


    李諭說:“將來新式學堂慢慢建好,師資力量提升,所有人都會知道這些知識。”


    “但願如此,”陳琪憧憬道,“那樣就不必人人出國留學。”


    張謇又對李諭說:“博覽會上,生絲等產品肯定獲得重視,美國的需求量異常大。幸虧疏才委托上海的榮氏提前建了絲廠,不然這些訂單都要白白浪費。”


    李諭說:“加足馬力使勁幹,能賺多少就賺多少,機會難得。”


    張謇囑咐陳琪:“盡可能在美國獲得足夠知名度,總統特批了三十萬元專門用於場館建設。”


    陳琪鄭重道:“不辱使命!”


    此次博覽會,我國拿了相當多獎章,收獲頗豐。


    這幾年對美出口變得很大,每年有個幾億美元,——二十世紀初的幾億美元不是小數目。


    張謇作為農工商部長,付出了不少心血,可惜後來袁世凱稱帝,張謇與他徹底決裂,辭職迴鄉了。


    ——


    張謇預測得很準,平靜了幾天,在李諭去北大開講座時,收到了袁世凱的勸進書。


    不僅李諭收到,北大的校長胡仁源等教授也收到了。


    胡仁源氣憤地對李諭說:“總統又要賞給我嘉禾獎章,同時還要封我為‘中大夫’,隻要我同意勸進帝製。”


    李諭說:“給我的信上,還許諾上大夫呢。”


    “搞什麽名堂,複古嗎?”胡仁源說。


    袁世凱剛剛改革了官製,把官員等級分成九級:上卿、中卿、少卿、上大夫、中大夫、少大夫、上士、中士、少士。


    聽名字就怪怪的。


    不等他們反對,袁克定竟親自來到了北大。


    “諸位教授,克定有禮了。”袁克定笑眯眯道。


    胡仁源沒好氣地說:“有什麽事?”


    袁克定說:“消息應該傳達到位,我希望諸位教授在學術上給予勸進的理論支持,這非常重要。”


    胡仁源說:“袁大公子,您當大學是什麽地方?想給我們施壓?”


    “施壓?”袁克定不急不躁地說,“這叫大勢所趨,識時務者為俊傑,諸位學識淵博,不會看不清形勢吧?”


    李諭反問道:“大公子,看不清形勢的到底是誰?”


    袁克定跟著李諭學習過,客氣道:“帝師,您不覺得這個稱號很好嗎?不想一直保持下去?”


    李諭淡淡道:“我從來沒喜歡過帝師名頭,也從來沒有自詡過,都是別人叫的。”


    袁克定繼續保持笑容:“美國顧問在理論上讚同了帝製,哦,還有日本顧問。父親的能力各位不是不知道,除了他,還有誰能提振乾坤?”


    李諭說:“總統的治國能力確實強,但帝製太違反民心所向。”


    袁克定說:“已經有上百名地方大員遞交勸進信,難道不是民心所向?”


    李諭問:“你忘了我教過你和克文的概率論了?”


    “和數學有什麽關係?”袁克定一愣。


    “我說過很多次,要舉一反三,世間處處是數學,”李諭說,“一兩百封信,能代表多少人?另外,你兩個都學過初步的博弈論,應該明白反對者會有怎樣的應對。”


    袁克定自信滿滿:“天下兵權都在北洋,不服的地方都督如蔡鍔、尹昌衡等全被軟禁到了京城,他們拿什麽講博弈?”


    尹昌衡將軍在民國初年對穩定藏地的功勞很大。不過他和章太炎一樣,嘴太硬,幾乎懟到袁世凱的腦門上罵,被關到了監獄中。


    幸虧蔡鍔沒這麽剛,一直韜光養晦。


    李諭歎道:“你還是沒有好好學。”


    袁克定說:“學習的事不著急。師傅,希望您的京師觀象台出一份權威的文件,您知道的,天象有多重要。”


    李諭眉毛一凝:“怎麽,莫非你們看得懂相對論,要我給你們講講光線如何被大質量天體彎曲?引力其實是空間的凹陷?”


    袁克定一臉懵:“什,什麽?”


    李諭說:“總統一定要的是最尖端先進的天文學吧?這就是!”


    袁克定抓了抓腦袋:“這是天文學?不是應該算天象,然後預示吉兇?”


    “那套已經落後,”李諭說,“總之我可以出一份天文觀測的報告和計算書,至於你想怎麽解讀,是你的事。”


    袁克定不知深淺:“好說,隻要您能拿出來就行。”


    李諭冷冷道:“好!”


    撐死他們都不可能看懂複雜的公式推導,隻會當作天書扔在一邊。


    袁克定還以為李諭同意了,高興道:“師傅果然是俊傑!”


    胡仁源明白李諭的意思,心中暗暗佩服這招“高級黑”。


    袁克定又問向胡仁源:“校長,您怎麽說?”


    胡仁源道:“本人鑽研數學,就是剛才李諭先生提到的概率論還有博弈論。大公子一定要我給學術意見,我也隻能在數學上竭盡所能,分析分析博弈論的模型。”


    李諭心中一喜,胡仁源學得挺快。


    袁克定抱拳道:“太好了,克定等諸位的勸進書。”


    臨走時,他心想:還以為讀書人骨頭多硬,不過如此!


    等袁克定離開北大,胡仁源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院士先生太聰明了!即打發了大公子,還能用天文學與數學再羞辱他們一番,這可比嘴上罵兩句高明多了!”


    李諭也笑道:“如果直白地表示不同意,他們肯定還會一遍遍來施壓,煩不勝煩,不如給他們個看不懂的結果。”


    胡仁源說:“孔夫子講學以致用,先生堪稱做到極致。袁世凱若要恢複帝製,北大全校絕對不讚成!”


    “必然不能讚成,”李諭無奈地說,“隻是可惜了一個本來最有希望的強人。”


    說袁世凱賣國、竊取勝利果實都沒問題,但不能說他沒能力,甚至可以直接說他是民國初年最有能力的政治家。


    否則嚴複、張謇、楊度、梁啟超等一眾大佬不會對他有那麽大的期望,因為除了他,確實找不出第二個。


    要是袁世凱不搞帝製,再靠外交力量慢慢瓦解掉二十一條,真稱得上是個英雄。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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