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諭本來想在上海多逗留一段時間,不過兩個美國人的到來,讓他不得不與他們一起動身前往京城。


    其中一個是原美國駐漢口總領事顧臨,目前出任洛克菲勒基金會駐華醫社主任,是洛氏基金會在華最高負責人。


    另一個是協和醫學院總建築設計師哈裏·胡賽。


    李諭接上兩人,一同北上京城。


    “這麽說,你們終於定下了總設計方案?”李諭在路上問道。


    “是的,”胡塞說,“之前柯立芝的方案被否,我重新提交了新方案,預算少去三分之二。”


    李諭問:“原方案預算多少?”


    “柯立芝給基金會提交的文件顯示,最少需要300萬美元,”胡賽說,“要知道,就連美國的頂級醫院都沒有幾個達到這種造價。”


    李諭說:“遠洋要考慮運費,很正常嘛。”


    這個柯立芝不是美國那位總統,重名罷了。


    柯立芝是全美最頂級的建築師之一,而且有豐富的醫學院設計經驗,哈佛大學醫學院與紐約洛克菲勒醫學院研究所大樓都出自他手。


    就是柯立芝太實誠,給的預算有點嚇到了基金會高層。


    ——其實最終的建築總造價早已遠超300萬美元,達到了750萬美元,差不多是這時候全球最貴的醫學院投資項目,還僅僅是建築部分。


    基金會重新選擇了胡賽後,他很聰明地提交了“僅”需100萬美元的新方案,被基金會選中。


    這位老哥一看就是比較圓滑的:不要上來就把業主嚇跑,先吸引住他,然後在施工過程中慢慢追加預算,那時候他已經花了那麽多錢,自然就願意多掏錢了。


    很有後世土木施工中工程簽證的味道,(施工企業接活時,按照投標走,百分百虧到死,賺錢就得看簽證。簽證就是合同外的零星工程,但最後肯定要包含到工程結算中。)


    顧臨做過多年外交官,明白其中道理,“工程幹起來再說,咱們本來就和紐約溝通麻煩,一來一迴時間全浪費了。我給總部寫封信,按照正常流程,要等上兩個月才能得到迴複。”


    “發電報哪?”李諭問。


    顧臨說:“工程上事情太多又太細致,就算隻說大事,電報那麽短,往往也說不清楚。”


    李諭笑道:“那就隻提錢。”


    “隻能如此,”顧臨說,“幾年前我們就買下了北京協和醫學堂,剛剛又買下了豫王府,兩片地差不多150畝,工程必須要動工。”


    豫親王就是多鐸的一支,也是鐵帽子王之一,現任豫親王端鎮年紀很小,隻有六七歲。


    豫王是皇室成員中最早賣出王府的,將豫王府以12.5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洛克菲勒基金會。


    豫王一支的其他後代並不同意這筆交易,但木已成舟,最後一代豫王端鎮已經搬到東四胡同,拿著巨額款項開始花天酒地。


    端鎮長大後又賣了豫王府存著的一枚金印,銀行當場切割了金印,內部全是純金。


    反正皇室成員大部分都這樣,祖上的財富在民國時基本全部揮霍光了。


    李諭說:“豫王府級別不低,利用好原有格局,最好建成中西合璧的風格。”


    胡賽說:“上一任設計師柯立芝就是這麽說的,但這樣的方案肯定費錢。好在小洛克菲勒先生看了寄迴去的照片後,對中式格局極為喜歡,讚成中西合璧方案。”


    顧臨說:“李諭先生,洛克菲勒先生還有一件事讓我與你商量商量,即新醫學院的名字。此前哈佛校長艾略特強烈建議,取名一事必須參考如你這般的中國知識界精英。”


    李諭隨口問道:“你們有什麽預設的?”


    顧臨說:“依照我們美國人的習慣,新學校肯定要冠上創辦人或者投資人的名字,要叫做洛克菲勒醫學院。”


    李諭搖了搖頭:“這種名字太不本土化,而且很多中國人並不知道洛克菲勒其人,隻知道美國有一位石油大王,還有他們使用的煤油。要是用這個名字,估計相當一部分中國人會認為這是一所研究煤油燈的學校。”


    “煤油?”顧臨尷尬道,“這樣的想法檔次太低,我們可是堂堂醫學院。”


    “所以嘍,幹脆就用原來協和這個名字,”李諭說,“中國人喜歡有古風、有內涵的命名;而且中國文化相對內斂與中庸,很少會使用姓名去命名某樣東西。”


    “我接受你的建議,相信基金會也會聽取。”顧臨說。


    到達京城後,顧臨隨即組織了協和建築群的奠基會,並且請來了市長朱啟鈐。


    朱啟鈐給每人分發了一個鐵鍁,“諸位,第一鏟土寓意安全,大家一起來吧。”


    顧臨像模像樣鏟了一下,然後說:“朱市長,工人您都招募好了嗎?”


    朱啟鈐說:“我上午剛從報紙上打出油王府要招募工人的告示,下午門口就擠滿了人。”


    “油王府?”顧臨納悶道。


    朱啟鈐笑著解釋:“這是老百姓私下裏的稱唿,緣於洛克菲勒先生的美孚石油公司還有他們的煤油燈。”


    建築師胡賽隨後展開他的圖紙:“市長先生,這是大體規劃,大概有50棟建築,建成後,將會是遠東地區最好的醫學院。”


    “50棟建築,這麽多?”朱啟鈐對建築了解也不少,繼續說,“希望不要建成一座外國的小城市,最少應當學習中國建築的屋頂樣式,那是中國建築的精髓。”


    胡賽顯然已經研究過一些中國古典建築風格:“鬥拱?實話說,我對這種形製並不了解。”


    李諭立馬給他提建議:“京城裏住著專門做皇室建築的世家,不如把他們請來。”


    胡賽對這個提議相當歡迎:“洛克菲勒先生在最近的一封電報中說,希望能夠形成如同中國宮殿一樣的建築風格。請來皇家設計師再好不過。”


    朱啟鈐說:“胡賽先生,我事先聲明,皇室建築的造價將會非常高,這不是普通的中國風格。”


    顧臨拿出那封電報:“上麵說了,不惜工本。”


    朱啟鈐訝道:“就這麽籠統簡單一句話,你們便可以做決定?”


    顧臨攤攤手:“總不能把洛克菲勒先生請過來現場看吧,隻要結果令人滿意就夠了。”


    朱啟鈐不再說什麽,畢竟是他們出錢。


    洛氏基金會瘋狂得難以置信,不僅建築主體舍得砸錢,內部設施也力求最大限度達到最先進的標準。從病房、教室到實驗室,全是最考究的西式設備,甚至水管、門鎖、抽水馬桶都是從美國運來的。


    朱啟鈐說:“好在你們選擇了豫王府,這裏的磚牆質量極佳而且數量足夠多。要是做中國傳統宮殿式風格,可以把這些磚直接拿來用,起碼外牆夠了。”


    胡賽問道:“為什麽不能燒製新磚?”


    “看來諸位還是不太了解皇家建築有多費錢,”朱啟鈐說,“裏麵的每一塊磚用的都是特殊工藝,現在恐怕已經很難找到會燒製皇家用磚的工匠。”


    胡賽嘖嘖稱奇:“中國皇室真是我見我最會享受的。”


    豫王府的牆非常高。乾隆時期的第四代豫王曾和皇帝下棋,有一次下了個平手,乾隆對豫王說:“朕不賞你,也不摳你門釘。這樣吧,朕準你府牆加高三尺!”


    傳統建築中的院牆高低屬於級別象征之一,準許加高府牆實際是賞給榮耀。


    由此北京城留下了“禮王府的房,豫王府的牆”諺語。


    朱啟鈐說:“燒製牆磚地磚的工人找不到,但可以雇傭先前在皇宮裏工作過的工匠,重開官窯燒製琉璃瓦,並且能夠使用綠色琉璃瓦。”


    胡賽聽出這個問題很關鍵,外牆色彩本來也是建築風格的重要體現:“綠色的屋頂?我很少見到。”


    朱啟鈐說:“綠色琉璃瓦僅次於帝王才能用的黃色,王爺或者頂級大員才可以使用。”


    此時的人們還沒有綠帽子觀念,頭頂綠色是相當尊貴的事情。


    胡賽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些重要訊息:“具體的細節希望在見到你們所說的皇家禦用設計師後繼續進行溝通。”


    朱啟鈐說:“另外,要是你們希望在內部同樣加重中國風格,我還能請到在清宮和頤和園畫過廊畫的師傅,就是價錢高點,畫一尺最少5個銀圓。”


    顧臨大手一揮:“不貴!必須用!”


    此時美國國內已經開始漸漸出現一戰時期的戰時繁榮,英法自從今年二月開打的凡爾登戰役後,越發感覺吃力。


    凡爾登本來並不是什麽戰略重點,但幾個月下來已經快打成決戰。


    因為法國壓力很大,已經無法再喪失一片領土,法軍在凡爾登投入了總兵力的六成以上。新上任的司令又是堅定的進攻派,戰役從一開始死傷便非常慘重。


    而英國則在備戰馬上開打的索姆河戰役,——一開始英法聯軍設想的就是在索姆河發動攻勢。


    凡爾登純屬“意外”,是德國人挑起來的。


    反正英法兩國都把國庫掏空,隻能在華爾街瘋狂發售國債。美國人賺得不亦樂乎,最不缺的就是錢。


    戰爭對協和的建造也有不小影響,主要是物價飛漲、通貨膨脹以及匯率,單是匯率方麵就損失了170多萬美元。而且戰爭期間的貨運價格比任何時候都高。


    北京協和最終的超額支出,讓洛克菲勒基金會不得不放棄了原先定下的也在上海建一所醫學院的計劃,盡管上海校區的地皮已經買好。


    他們確實拿不出那麽多錢,此後的三十年,為協和醫學院的建立和運營維持,共支出4500萬美元,是洛克菲勒基金會單獨項目中最大的一筆。


    ——不用太感激老美,和庚子退款一樣,背後都有深厚的政治考量。美國如此舍得花錢,是一種投資,希望中國盡可能變得親美,將來老美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事實上,他們應該說真的做到了。


    包括二戰後的對歐援助,都屬於老美少有的成功的長線政治謀略。


    關於醫學校,別看光建築就花了700多萬美元,在二十世紀初絕對屬於天價中的天價,但協和醫學院的設計規模非常小:是按每年招收25名學生設計的,也考慮了將來招收50名的需要。


    學校嚴格執行了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的方針,對學生考核幾乎是全世界最嚴的。


    第一批考入預科的有21人,8年後畢業時隻有10人,其中僅有4名是原來21名中的成員,其他6名則為插班生和上級班降下來的。


    對學生的培訓規格自然也是最高,配套的協和醫院有200多張教學床位。從病床數與學生人數來看,建築規模和教學條件極為優越,可保證臨床教學質量。


    作為在“一張白紙”上從頭建造的協和醫學院,很多方麵比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更接近早期洛克菲勒基金會專家們的理想。


    李諭看著工地上充當運輸工具的幾十匹駱駝,希望它快點建好吧。


    ——


    從協和工地迴來沒幾天,老袁同誌便因為膀胱結石引發的尿毒症以及過度抑鬱而死。


    袁世凱挺愛麵子,很忌諱自己生病的部位,無法麵對醫生,有些諱疾忌醫,多少延誤了病情。


    不久前,他剛剛學著當初給清室製定退位優待辦法的慣例,也讓段祺瑞給自己擬了一份退位優待辦法,內容很簡單,就是希望對他的往事不再追究,甭管好事壞事;然後不沒收資產,給予自由和應有的尊重,並且得到每年十萬元的歲費。


    條件很容易接受,但沒等國會審批,他就死了。


    這倒是給段祺瑞等人了一個最好處理的局麵。


    對了,值得一說的是,袁世凱去世後,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張鎮芳四人立即打開金匱石屋。


    ——這是當時袁世凱控製總統選舉時,公布的《總統選舉法》裏的規定:總統繼任人,由現任總統推薦三名,預先將其姓名書於嘉禾金簡,藏之金匱石室。


    四人在金簡上看到了袁世凱留下的繼承者提名,隻見上麵由他親筆寫著: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


    袁世凱此前給馮國璋說兩個兒子都不適合當皇帝,可能不是真的騙他吧。


    還有可憐的袁大公子,滿心想當皇太子,竟然連他老爹都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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