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喧鬧如白晝的十石街相較,莫府萬籟俱寂,蟲鳥無聲。


    黃義仁在路口攀上一株老榆樹,見莫府在夜色中是墨濃到極致的重重疊疊,內藏玄機,是繁花開到凋零的枯寂,內有殺氣,老樹參天,白雪覆枝,鬼魅橫行,輕易不可入內。


    大門緊閉,懸掛兩盞紅燈籠,鈴鐸隨風而動,時有微聲,角門同樣關上,燈火晃蕩,蠟油滴落。


    黃義仁隨莫府一同寂靜,閉目養神,醜時末刻,他眼前一暗,睜開眼睛一看,隻見蠟燭燃盡,左右燈火都開始熄滅,天又還未亮,一時天光微弱,難以辨物。


    這個時辰,是天地間最靜、最冷的時刻。


    黃義仁凍的臉色翠綠,周身冰冷,幸而身強力壯,又吃飽喝足,衣物也足夠禦寒,才能繼續呆下去。


    他閉上眼睛,再度休息,就在此時,不知從哪裏忽然傳來一聲雞叫。


    他立刻警覺,睜開雙眼,環顧四周。


    這個時候的雞鳴,是荒雞出惡聲,帶著不詳征兆。


    緊接著,莫府角門「嘎吱」一聲打開。


    沒有燈火,一個黑影,鬼鬼祟祟,無聲無息,形似紙片,從打開一線的門縫中擠出來。


    他看不清楚麵目,隻憑著這人的姿態,猜測是祁暢。


    祁暢還活著?


    這個時候,他要幹什麽?


    莫府為何沒人看守他?


    黃義仁皺眉看著那一團猥瑣的影子,心中疑竇叢生。


    祁暢佝僂著背,伸手合在嘴邊,打了個噴嚏,在衣擺上擦了擦手,他凍的哆哆嗦嗦,揣上手,縮著肩膀左右張望,隨後輕手輕腳走下石階。


    天色已經如此黯淡無光,他還是像見不得光的東西,倏地躲到了牆邊。


    他貼著牆根,往前蠕動,直到離開莫府,在前往莫府的必經路口停下。


    伸手出來擤了下鼻涕,他順勢從袖中帶出來一塊尖利石頭,在牆上劃出兩道豎線。


    明知道是被莫千瀾允許過的,可他還是無來由的心慌,咽下一口唾沫,他蹲身下去,捏著石頭無聲開挖,要將魏王的信埋進去。


    魏王說黃義仁會留意到牆上出現的劃痕,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他感覺自己是在掘一個墳墓。


    一個埋葬魏王的墳墓。


    如此一想,他越發慌張,胸膛裏的跳動聲清晰有力,仿佛是在提醒他什麽,他屏住唿吸,將魏王手書的竹紙迅速塞入淺淺孔洞中,隨意埋上。


    再捧起一團積雪覆蓋上去,拍打兩下,很快這裏便會凍的和過去毫無區別。


    他的生活也會和過去毫無區別。


    在莫府不愁吃喝,也許能夠懇求莫千瀾,走出莫家,去做一個賬房或者是一個掌櫃,度過餘生。


    拍拍雙手站起來,他轉身往迴走,一直走到角門,正要從那小小門縫往裏鑽,忽然一隻手從門縫中伸出來,一把將祁暢推倒在地。


    祁暢摔了個七葷八素,頭腦發懵,還未起身,殷北便跨出門檻,將他拎起來,丟給一旁手下:「離遠點,不要弄髒這裏,別見血,免得引來狗。」


    「是。」


    那手下拽著祁暢,祁暢呆著臉,起先不明所以,隨後張嘴便要大喊,卻被一團布巾結結實實塞住了嘴。


    他不知自己是何處境,布巾幾乎捅進他喉嚨裏,讓他幹嘔出了眼淚,連一點嗚咽聲都發不出來,雙手被反剪著綁了起來,一雙手一直將他推到路口,大力將他按到牆上。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剛才堆上去的雪堆。


    雙手、後背蹭上粗糲的牆壁,雙手立刻蹭掉大塊皮肉,人還未曾站穩,一隻大手已經掐住了他的脖頸,逼的他高


    抬頭顱,雙腳往上踮起。


    他麵孔脹的通紅,很快有了青紫顏色,眼珠往外鼓,血點出現在眼底,被堵住的嘴角不斷滴落口水。


    難受。


    祁暢雙腳蹭在牆上,不斷往上頂,試圖脫離桎梏,目光模糊,逐漸不甘、絕望。


    他明白過來,是莫千瀾要殺他,因為做完這件事,他就再無用處。


    莫千瀾怎麽能殺他?


    他是趙世恆的弟子啊!


    莫家……莫家是他重獲新生之處,是他吃飽穿暖的起始,他是在這裏做迴了人。


    縱然莫府是囚籠,滿目古舊,規矩嚴厲,但夜晚也有屬於他的一盞燈點起,趙世恆握住他的手,教導他寫字,他人生的光輝,是從這裏閃現。


    他忘記這是囚籠,也是堡壘,一旦從這處處約束他的地方走出去,便得意的忘了形。


    他想往上爬,想活命,竭盡全力活成一個好人,效仿鄔瑾,以為自己已經脫離苦海,竟不自量力到和龐然大物抗衡。


    兩腿之間一股潮熱湧出,不受控製,淋淋灑灑,弄得肮髒汙穢,他抽搐一下,最後想:「又迴去了。」


    又成了橫死街頭的乞丐。


    做乞丐時,也是這樣肮髒,這樣不體麵。


    祁暢不掙紮後,動手的人又維持片刻不動,直到祁暢身體徹底軟下去,才鬆開手,任憑屍體貼牆倒地。


    屍體被拖走,躲在遠處的黃義仁看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殺戮,心口鼓脹著一股恐懼,像是一團火,悄然侵入他的身體,讓他打了個哆嗦。


    自莫家之下,皆是螻蟻、草芥。


    天色開始變化,不再是黑沉沉,有了青光,陰陽正在交界,晝夜開始模糊。


    黃義仁看到了自己鼻子裏唿出來的白氣,扯起衣襟掩住口鼻,見殷北帶著一隊護衛開始巡視。


    他能看到殷北單手拎一把長刀,帶著殺氣,從莫府這一頭,走到莫府另一頭。


    一輪巡視過後,殷北迴府,關閉角門,方才的殺戮,輕描淡寫的仿佛是吹走了粘在莫家上的一塊塵埃。


    他在樹上又呆了一刻,感覺天色越來越亮,才滑下來,輕輕拍打身上碎屑。


    他滿心疑慮——莫府外發生的一切都太過湊巧,也太直白,就連祁暢的死都仿佛是故意為之,專為引他入甕。.


    莫千瀾已經瘋魔,他不能貿然靠近,必須步步為營。


    思量許久,他去街上找了個十多歲的乞丐,那小乞丐一見銀子,兩眼便泛出兇惡貪婪的光,在得到一錢銀子的定銀後,立刻前往黃義仁所指之處,脫褲撒尿,隨後蹲地拉屎,借機挖開地麵,刨出祁暢埋的紙張,帶給黃義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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