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是不願意再瞞她,他並非膽小懦弱之人, 隻因經曆了內戰的那件事後,他心覺汙濁, 終日藏於麵具之下來麻痹自己。


    薄眠的話是威脅,更是挑釁,他深諳人心, 想以此為籌碼擊潰他的心理防線。


    自己定不會叫他如願。


    無論曦知想見的人是沈序也好, 還是頂著這張臉的梧州主公沈序也罷, 他都不在乎, 但要他永永遠遠地在她麵前當個懦夫, 擔驚受怕地被人捏著陰暗麵還忍氣吞聲。


    他做不到。


    意亂情迷之時,少女軟軟地喚著他的名字, 夜裏無數次令他魂牽夢縈的聲音乞求似的說“不要戴麵具好不好”, 他的心都會驀然緊縮。


    接受不了亦或是厭惡, 路走到了這裏就再不可能迴頭。


    反正, 他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身邊。


    曦知“噔噔”地跑下床,像一陣風,茶葉打著旋兒,三兩滴水漬濺在了梨花桌,她撲到了他的身上。


    紅袖銜香,沈序雙臂虛虛圈在她的腰側,低眉望她。


    “哥哥……”她貼他極緊,卻喚了這兩個字再無後話,兩人無言擁抱,似訴盡了千言萬語。


    風鈴悅耳地碰撞,猶如叮咚泉水敲擊山石,於一室靜謐間迴響。


    許久,曦知才直起身,雙腿跨坐在他身上,輕薄的袖麵鋪開,寬大平整似蝴蝶翅膀。


    “你說讓我在村裏等你的,”她盈淚的速度總是很快,“我一直都守著歸家燈。”


    他的計劃縝密,精心布局引陳氏和沈雲山的多年辛苦付之東流,但小撥晉陽軍會因陳敏的一番話改道進攻牧雲村,確是他所始料未及,百密一疏的。


    如果他能預料,安排霍宵從中保護,或許牧雲村並不會葬於火海。


    可惜誰知道呢,恩怨糾葛紛紛擾擾,如若真能做到諸事皆宜,萬無一失,天底下又何來如此多繁冗延綿的遺憾呢。


    “對不起,知知。”他澀聲:“對不起,我讓你等了這麽久。”


    曦知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午夜夢迴,她再次經曆,從林翊讓她收拾東西,最後再看一眼他們的家,到村民變成兩撥各自分道揚鑣,到夏鶯陳敏雙雙赴死,恩怨了斷。


    她看著沈序,“桂花樹,桂花樹也沒有了。”


    一眼萬年的風動心動,相互依偎的名字,琅琅的讀書聲通通都鎖進了樹幹裏,在大火中焚燒,走向了永恆。


    “不怕,不怕,”沈序將她攏在懷裏,柔聲地撫著鬢雲:“我們再種,迴主公府你想種多少就種多少好不好。”


    其實他知道,即使再種滿滿的一園,她要的那一株桂花樹也再也迴不來了。


    原先,沈序還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會讓曦知一時難以適從。


    不過,她的反應沒有他想象中的大,就像早就有所知情,可能是他的錯覺。


    讓他隱隱感覺失望。


    她的傷心並不持續太久,女孩問東問西,你有沒有去找過我呀,你怕不怕我被晉陽軍抓走……


    凡此種種,卻始終沒有提問你為什麽要戴麵具。


    像是洞悉了他的難處一般,女孩默契地遺忘了這個話題。


    安蓉蓉曾說:“如果以後他願意,讓主公自己同你說罷,我們外人說出來的總歸是不痛不癢的。”


    她等他願意開口的那一天。


    “春日宴結束了嗎?”曦知眨著眼睛問。


    “沒有,之後還有春狩。”他道,“春狩結束,我們就迴梧州。”


    所謂春狩,就是開放三山圍獵,參與者大多是皇子王侯還有朝官的少爺公子。


    左不過是瞧瞧誰馬術箭術好的消遣比賽,拔得頭籌者可飲鹿血酒一盞,沈序對那玩意沒興趣,他也不需要。


    “好啊!”他望著曦知亮晶晶的杏眼,活力滿滿地說:“我也可以給大家看看我的馬術嘛!”


    ——


    春狩當日,惠風和暢。


    曦知穿著羅裙,垂頭喪氣地來到觀賞台,那兒四五成群地坐著好幾個千金小姐,望著獵場上英姿勃發的少年們聊得火熱。


    她恐於社交,選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怨念地紮小人:“壞哥哥,臭哥哥……”


    “夫人,圍獵大多是男子參加,”梔禾端上一小碟豌豆酥,“主公也是擔心您會有危險,咱們迴梧州再騎馬啊。”


    一聲令下,馬兒們似離弦的箭衝出,曦知目送著位列第一的沈序消失在密林。


    她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準備小憩。


    有人坐到了她的身邊,流蘇和玉玨泠泠相碰,遞來婉香。


    “可以坐在這裏嗎?”昭瓊友善地衝她微笑。


    美色動人心魄,饒是曦知也呆呆地點了點頭。二人並排而坐,雪膚透亮白得發光,各有各的大氣端莊和清媚依人,自成一道養眼的風景。


    圍觀小姐嫉妒地咬牙。


    “本宮是公主昭瓊,”她主動介紹,“想必妹妹就是梧州主公帶來的人吧。”


    “嗯,我叫林曦知!”


    昭瓊被女孩純粹的眼神逗笑:“你真好看。”


    美人姐姐都是這樣直白誇人的嗎,曦知也學她道:“殿下您也很好看。”


    “殿下,”曦知問:“您也是來看他們狩獵的嗎?”


    昭瓊搖頭,“不是,本宮來見夫君的。”


    夫…夫君!?這樣天仙的人兒到底便宜了哪家兒郎。


    “曦知,待請期過,本宮請你來參加婚宴可好?”她交給少女一方紅色小帕,“莫忘了,本宮在晉陽等你。”


    末了,她輕輕加上一句:“本宮很喜歡你。”


    曦知顯得受寵若驚,磕巴道:“謝…謝殿下,我一定來。”


    “跟梧州主公一起。”昭瓊俏皮地眨眨眼。


    “嗯。”


    但是在晉陽的話……曦知睜大了眼,難道。


    “您的夫君是?”她舌頭打結,不可思議地說:“晉陽主公薄眠!”


    “對。”昭瓊的臉上無憂無喜。


    曦知對他印象不好,並且覺得他真是修了八輩子福氣才娶到公主這樣的漂亮媳婦,忍不住撇嘴嘀咕:“怎麽是他呀。”


    密林驚起一束鳥,馬嘶徹空,二人皆循聲望去,一前一後的駿馬馳騁,春光描摹出馬上公子的身形。


    沈序靛藍綾段袍,花紋薄底靴,冠上青玉帶子隨風飛舞。


    杏花紛紛,少年恣意桀驁,扶搖青雲上。


    馬首高高揚起,沈序提著馬韁,目光中皆是勝者的狂傲,另一隻手提著碩大的蒼天鷹。


    觀看的千金們都躁動起來,他微抬下頜,淩厲的視線順著聲音望來。


    就該是這樣的,囂張不羈,唯我獨尊,沈序就該是這樣的人。


    他邀功似的遠遠和曦知對望。


    擊鼓沉悶,在馬前空曠的場地,薄眠背對著陽光溫文爾雅地鼓掌。


    浮金勾勒出男人流暢的下頜線,他神色沉穩平靜,隱含笑意,似一座可依靠的大山。


    在所有人都聚焦於沈序之時,薄眠未曾發現。


    唯有一束默默注視著他。


    “還不賴。”昭瓊輕笑。


    頭籌者可由嬌奴侍奉飲鹿血酒一盅,那可是個好東西,有活血壯陽之效。沈序嗤鼻,丟了那蒼天鷹欲走,生生被眾人給拉了迴來。


    猩紅粘稠的液體散著野香,他皺了皺眉。


    “主公,滋補壯陽的好東西哩。”大公公嘿嘿地笑:“喝了也不吃虧,您如此英猛,喝了不得更上一層樓噻。”


    “是啊,瞧這成色,紅如鴿子血,喝下之後身熱情動,”粗膀腰圓的將軍曖昧不明地笑,“戰場驍勇,行雲雨之事也得驍勇不是。”


    沈序涼涼乜了他一眼。


    大公公也跟著興致勃勃地附和:“對呐,小娘子們最吃這套了,雖說咱家是個閹人哈,但有了這鹿血酒,保管您和小娘子大戰個三天三夜都不嫌累,直把人伺候得媚語連連哈哈哈……誒說多了說多了。”


    曦知全然不知,她湊到昭瓊身邊好奇地聞了一聞另一杯鹿血酒,結果熏得冒眼淚。


    沈序從大公公手上接過琉璃杯,輕晃了晃,爾後塞給了一旁看熱鬧的霍宵,擺手往迴走:


    “不用它,我也可以大戰三天三夜。”


    十分狂妄。


    眾人麵麵相覷。


    他緩步踱迴了偏院。


    曦知和梔禾盤腿坐在榻上,兩個小姑娘頭抵著頭在興衝衝地玩著什麽東西。


    他走近看了,是挑花繩。


    手指靈活翻飛,曦知很擅長這個,隨意地變化著花樣。


    赤紅的繩和女孩銀鈴的笑聲融在一起。


    沈序有些出神。


    “你陪我玩嘛。”


    “女孩子才玩的遊戲我不玩。”


    “我教你編花樣。”


    破碎的記憶裏有女孩奶氣的聲音,在腦海深處叩響。


    他抓住了曦知的手腕。


    “這個花樣,你有教別人編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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