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微微一怔, 道:“那會是誰?照常理說, 這種風浪,最多應該隻有不到五十人被波及。”


    花城道:“我猜測,或許和半月關一事裏,派來那空殼道人的是同一人。”


    如此說來,似乎一直有一隻手, 在把他往各種紛亂事件的中心推。謝憐頓感莫名, 道:“那這個人到底有什麽目的?”


    花城搖了搖頭, 若有所思。這時,忽聽菩薺觀外一陣小兒嬉鬧之聲, 他銳利的視線掃了出去。順著他的目光, 謝憐透過窗欞向外望去,隻見兩個小孩兒在門外瞎玩兒, 穀子騎在郎螢肩膀上, 一副無憂無慮之態。


    理所當然地,水師瞞天過海偷梁換柱、風師是冒名頂替、“地師”也是冒名頂替、水師身首異處風地不知所蹤, 四件事,四個晴天霹靂, 四道驚天炸雷,一個比一個響, 在上天庭和中天庭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之間, 大家都太過震驚,以至於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神武殿都沒人發表意見了。就連君吾的手都好像都快支不住額頭了。


    雖然明儀平日裏就不怎麽跟人打交道, 隻有師青玄這種喜歡糾纏不休的自來熟跟他能混得好,大家都和他沒深交,但一想到自己的同僚居然就是傳說中的絕境鬼王,衝擊力實在太大。


    為了扮好地師,這麽多年來,這位鬼王都勤勤懇懇,在人間聚了一大批信徒,中秋宴鬥燈還能進十甲,比上天庭絕大多數神官排位都高,實在是太可怕了,不愧是絕境鬼王。搞得大家都忍不住嘀咕,就算現在告訴他們花城也在他們中間,或者花城在上天庭插|了個人,也不會更震驚了。


    黑水玄鬼和水師無渡之間恩怨不提,但真地師儀死於黑水玄鬼之手,這一點卻沒什麽疑問,因此,上天庭正式對黑水玄鬼發起了緝拿令。但誰都知道,一個絕境鬼王想藏起來,有那麽容易被找到嗎?


    所謂牆倒眾人推,以往,風水二師風風光光,一呼百應。師無渡哪次出現不是眾星捧月,一朝橫死,眾星卻是大氣也不敢出。師青玄愛廣交朋友,出手大方,這時平日裏的無數“好友”也不知去哪裏了。裴茗斂了水師的無頭屍骨,下葬當日,冷冷清清,除了謝憐、靈文,竟沒幾個別的神官到場了。謝憐想到,近來數日,不知是不是有意而為之,已經有一批人開始燒砸風水廟了,雖然他於心不忍,阻攔過幾波,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們發現供奉的神明失靈了,隻會愈演愈烈,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再過十幾年,甚至隻要幾年,人們就會把這兩位曾立於上天庭巔峰之地的風水二神官忘記了,不由微感悲涼。


    末了,謝憐對靈文道:“風師大人……青玄的下落,還有勞您費心了。”


    靈文也是麵色凝肅,多日都無笑容,道:“不必太子殿下多言,我也定當全力以赴。”


    裴茗卻道:“太子殿下,與其讓靈文殿在那邊老牛拉破車地慢慢找,不如直接問問你那位血雨探花,能不能跟那個黑瘋鬼打聽下,把青玄弄到哪裏去了?水師兄的頭他也拿走了,他還想幹什麽?”


    謝憐搖了搖頭,無奈道:“裴將軍未免太想當然了。一位絕境鬼王想做什麽,還需要對另一位告知嗎?”


    於是,裴茗也不多說什麽了。


    回到菩薺觀,許多村民都圍在觀前,竊竊私語。謝憐不用問就知道怎麽回事,因為菩薺觀內正傳來一陣鬼吼鬼叫。村長膽戰心驚,拉住他道:“道長,你那個瘋表弟,他他他,他又……”


    謝憐對外的說辭是戚容是他瘋了的表弟,被人嫌棄,無人肯養,所以他才義務收留了。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假話。他道:“又瘋了是吧,沒事,關牢了,他不會出來的,大家散了吧。”


    村民都道:“哦。”散了。散之前,村長送了一籃子雞蛋給謝憐,道:“那個,道長,你家的小花……”


    謝憐先是一懵:“???小花???”終於反應過來,道,“哦,三郎是吧。”想到現在花城對外的身份是他親弟弟,離家出走到他這裏來來玩兒的,微覺汗顏。村長道:“是啊!你家小花他啊,今天又幫我們修了東西,你晚上好好犒勞一下他吧。”


    “是呀!給他補補,吃得壯壯的,幹活更棒!”


    謝憐忍俊不禁,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一打開門,郎螢已經縮在角落睡了,戚容則躺在地上一邊挺屍一邊嗷嗷鬼叫,一副燒心燒肝的模樣,穀子正在給他捶背揉肩,道:“爹,你好點沒?”


    “……”謝憐一手取下鬥笠,一手放雞蛋,道,“你怎麽了?吃壞肚子了?”


    戚容呸道:“隻要你他媽別給我做東西吃,我就是在地上舔|屎舔灰也不會吃壞肚子!”


    聽他說得誇張,謝憐雙手籠袖,道:“那你要不要真的試試舔舔那些,看看會不會壞肚子?”


    戚容道:“呸呸呸!老子說什麽來著,你又暴露了你陰暗的內心!變著法兒子想折磨我!哎喲喲喲喲喲,乖兒子不錯不錯,換邊兒捶捶。嘻嘻嘻嘻~哎媽,他媽的怎麽回事,最近真是躁死我了,躁得跟貓要叫|春似的。我是不是病了?!太子表哥!我病了!肯定是你因為你虐待我,我才生病的!你這天殺的雪蓮,又要害人性命了!”


    謝憐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是不是發燒了?”頓了頓,挪開手蹙眉:“沒有啊。你該不會是在假裝吧。”


    戚容又要罵了,穀子可憐巴巴地道:“道長,我爹沒有騙你,他最近一直不舒服,今天慘叫好久了。”


    看戚容在地上蠕動,謝憐搖了搖頭,站起來準備找找藥箱,卻忽然發現,功德箱裏居然是沉甸甸的。這功德箱是花城新做的,應該根本沒什麽東西才是,謝憐奇怪之下,掏出鑰匙打開一看,瞠目結舌,居然被一箱子明晃晃的大金條晃瞎了眼。


    “啪”的一聲,謝憐趕緊又把功德箱關上了。


    水師送來的那一箱金條他不是早就送回去了嗎?難道誰又送回來了???


    不會是花城,他不會做直接塞金條這麽簡單粗暴的事。謝憐轉頭問道:“戚容,有誰來過嗎?”


    戚容指著他鼻子罵道:“喂你有沒有搞錯,你真當我是你養來看門的啊?你當你是絕?絕也沒你這麽大的臉哪,臭黑水和狗花城都不敢把我當看門的!”


    “哐”的一聲,菩薺觀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卻是花城踢門進來了。一看到他,戚容登時啞了,悄悄往一旁蠕動而去,根本不敢再提那夜所見。謝憐道:“三郎,你回來啦。”


    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啊。”


    謝憐道:“辛苦你了。村長送了些東西要我犒勞你,今天晚上吃點好的。”


    花城道:“好啊。不過,今晚哥哥要不要到我那裏去?”


    謝憐道:“鬼市嗎?”


    花城道:“嗯。順便,把這個東西也帶去。”他指了指戚容,“看看有沒有什麽法子能把他的魂給拉出來。”


    沉吟片刻,謝憐道:“也好。”總這麽拖下去,也不是法子。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戚容太能吃了,他這菩薺觀真的已經供不起了。


    戚容一聽要送他去鬼市,大驚失色,百般抗拒,然而,抗|議無效。一陣煙霧後,他被花城化成了一隻青色的不倒翁,叫穀子抱在手裏,帶去了鬼市。


    鬼市還是那般熱鬧,走在大街上,群鬼都還記得謝憐,見他又來了,紛紛嚷道:“大伯公!……啊不,城主的朋友大人,您又來啦!”


    “嘎!是不是想念我們這裏的特色小吃了嘎!”


    謝憐把那一籃子雞蛋也帶來了,當做從人間帶來的土特產分了下去,許多拿到雞蛋的鬼樂得手舞足蹈,有的決定今晚和著自己的血一起吃了,有的宣布要用這顆蛋孵出一隻八丈妖獸來。花城解了戚容身上的術法,一陣青色的煙霧過後,戚容附身的男子出現在街頭,抱頭防蹲,一語不發。有的鬼嗅出了他身上的味道,道:“咦,這不是青鬼嗎?”


    群鬼都圍了上來,嗅了半天,樂了,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青鬼,這個傻屌又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沒被打夠嗎哈哈哈哈哈哈居然還敢來!”


    花城道:“小的看好,大的想個辦法,在不損及肉身的情況下把他給我拖出來。”


    “是!城主!”


    於是,幾個相貌和美的女鬼抱起了穀子,哼了幾句小調便把他哄得睡著了。其餘的妖魔鬼怪則開始和戚容開始玩兒起了鬼抓人。一個大叫逃跑,一群鬼在後麵窮追不舍。花城和謝憐看了一陣,便調轉方向,進了千燈觀。


    二人緩緩步入殿中,走近供台,那台上還是鋪著筆墨紙硯。近來謝憐都心情沉重,看了這些,有意輕鬆氛圍,微微一笑,道:“上次教你,說要你有空多練練字,不過,最近,都沒有練吧?”


    花城咳了一聲,道:“哥哥,你把犒勞我的東西都分給別人了,晚上我吃什麽?”


    謝憐學著他的樣子,輕輕挑眉,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花城道:“練刀我可以,練字不行。哥哥不在身邊指導,我一個人練,恐怕練的不對,越練越差。”


    謝憐一邊眉挑得更高了,道:“三郎這麽聰明,還有不擅長的事嗎?”


    花城提筆,沾了一點墨,狀似十分謙虛地道:“當真。還請哥哥賜教。”


    謝憐歎了口氣,道:“你先寫寫看吧。”


    於是,花城認真地寫了兩行。謝憐看了一會兒,實在看不下去了,道:“……打住,打住。你……還是住手吧。”


    不要糟蹋好好的筆墨紙硯了。花城道:“哦。”果真打住,收了筆。謝憐搖了搖頭,道:“三郎,你……你不要跟人說,你的字是我教的呀。”


    花城道:“哥哥,我真的盡力了。”


    他這話說的,似乎有點委屈。一位好好的絕境鬼王,名號報出去,三界皆聞風喪膽,此時卻像個小學生一般站著,乖乖聽謝憐批評。又講了幾句要領,謝憐還是如上次一般,握住了他的手,道:“再來一次吧。這次要認真。”


    花城道:“好。”


    二人都凝神作書。寫了一會兒,謝憐隨口問道:“為何還是《離思》?”


    花城也隨口答道:“我喜歡這詩。”


    謝憐道:“我也喜歡。不過,三郎還有別的喜歡的詩嗎?這首寫熟了,也可以寫寫別的。”粗略來算,這首詩幾十個字,兩人大約寫了幾十遍了,也該換一首了。花城卻道:“就寫這首吧。”


    落筆,他輕輕吹了吹墨,笑道:“我若是喜歡什麽,心裏就再容不下別的,永遠都會記著。一千遍,一萬遍,多少年都不會變。這首詩,便是如此。”


    “……”謝憐微微一笑,道,“是嗎。”


    花城道:“嗯。”


    “……”


    謝憐放開了手,輕咳一聲,道:“那很好。三郎是至情至性之人,挺好的……哦,你再自己練練吧。啊,對了。戚容似乎最近身體有些不適。”


    花城放下紙,又提了筆,道:“哪方麵的不適?”


    謝憐轉過身,道:“他似乎是說渾身上下躁得慌。可是我查看過,好像並不是那人的肉身出了問題。總歸不會是因為天氣不好。”


    花城在他身後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謝憐道:“應該就是這幾天,今天尤為嚴重……”


    話音未落,他心中忽然油然而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在此時,身後傳來“啪”的輕輕一響,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半空墜落了。


    謝憐猛地轉身,道:“三郎?!”


    原先握在花城手裏的那支筆墜落了下來,在雪白的紙麵上劃下一道淩亂的墨痕。而花城臉色微沉,仿佛有些身形不穩,一手扶在神台邊緣,另一手捂住了他那隻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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