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燒盡, 還是上方的顏料受熱融化後流下來覆蓋住了下麵的圖像, 使之免於遭難,謝憐指尖下,的確隱隱約約能看見小半張人臉。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去剝除那些成型的黑色硬物,裴茗捧著腫得老高的左手道:“太子殿下對壁畫這麽有興趣的?”


    謝憐道:“不是有興趣,而是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裴茗道:“說說看?”


    謝憐道:“難得我們此行來一趟銅爐山, 除了攔下潛在的鬼王, 是否也可以追本溯源?比如, 它是何人所創,又是用什麽力量在支撐著。也許, 可以一次擊破, 一勞永逸,再不用擔心鬼王出世。”


    裴茗道:“你這個想法是真的很大膽。不過, 花城主都沒查出來, 我們要廢的時間恐怕更多。眼下裴某並不建議這麽做。”


    花城卻道:“我沒查出來是因為我資質比較愚鈍,能力有限, 而且那時候忙於廝殺。如果由哥哥來主持,那就不一定了。”


    謝憐道:“不不不。我才是能力有限, 三郎本領比我大多了。”


    “……”


    似乎是聽不下去了,裴茗把裴宿丟給半月, 轉身出去, 道:“我還是出去透透氣好了。”


    那邊,謝憐居然並不困難地便擦掉了幾片黑色硬物,他愣了愣, 道:“這些居然可以……”


    這層看似燒焦了的黑色硬物,居然可以大塊剝落!


    幾個字間,他已經剝下了一大片,露出了一張嬰兒拳頭大的人臉,雖然線條極為簡單,但臉上神情栩栩如生,似乎在追逐著什麽,連眼神裏的狂熱都畫了出來。那層黑色硬物似乎反而形成了一層保護膜,使得被包裹著的壁畫的顏色還十分鮮豔,仿佛才剛完成不久。謝憐迴頭道:“三郎,我們一起……”


    隻見花城一動沒動,黑暗中,卻有一片銀光閃爍起來。不多時,數百隻銀蝶無聲無息地振翅出現,停留在了黑漆漆的牆壁上。隨著它們齊齊撲扇翅膀,謝憐聽到了輕微的碎裂之聲,仿佛被剝落了臉上的麵具,黑色的牆壁裂開了無數條細小的裂縫。


    然後,崩潰。


    那些原本附著在牆壁上的黑色硬物都落了下來,露出了其後的真容——


    一副巨大的彩色壁畫!


    謝憐仰頭望著這麵牆壁,隻覺頭皮陣陣發麻。


    整個畫麵分為明顯的四層。最上麵一層金光閃閃,雲氣繚繞,沒有人。


    第二層,隻畫了一個人物,是一名俊美的白衣少年。他周身都描繪著燦燦的金光,與最上層的光芒用的是同一種顏料。


    第三層,畫了四個人物。每個人的臉龐、服飾、神情、動作不盡相同,個子比第二層那個白衣少年小了一半。


    第四層,也就是最底一層,則畫了無數個人,比第三層的四個人又小了一半,烏壓壓的。每個人的臉都一模一樣,神情亦然,皆充斥著狂熱、崇拜、迷離。謝憐剝出來的第一張臉,就是處於這最底層的一張臉。


    整個畫麵線條優美圓熟,謝憐被它震住了好一會兒,才道:“三郎,你……以前見過這個東西嗎?”


    花城緩緩地道:“我走遍大半銅爐山,走過幾乎每一座烏庸神殿,可以確定,我從沒見過這個東西。”


    謝憐迴過神來,道:“這壁畫恐怕不是兩千年前的東西吧。”


    花城道:“絕對不是。看顏色和保存完好程度,最多一百年。也許,更新。”


    也就是說,這幅壁畫,是後來才被畫上的!


    謝憐指著最上一層,道:“那一層,應該是畫的‘天’。因為‘天道’淩駕於眾生萬物之上。”


    又指第二層,道:“這一層,應該是烏庸太子。既然這座神殿拜的是烏庸太子,那麽壁畫的主角自然是他,所以他是畫麵上最大的人物,身上的光和天光顏色相同,而且,僅次於‘天道’之下。”


    再指第四層,道:“最底層的人物最小,麵目雷同,應該是烏庸國眾。”


    最後,指第三層,道:“但是,這四個人又是誰?無論位置還是個頭,他們都處於國眾之上,太子之下。說明地位也應如此。是大臣?護衛?還是……”


    花城走近幾步,道:“哥哥,你看,他們身上也有一層靈光。”


    果然,的確是有,隻是,因為烏庸太子的光太強盛了,對比來看,他們身上的靈光幾乎被隱沒了。謝憐了悟,道:“是太子飛升後,點將點上去的神官。”


    也就是等同於風信和慕情的角色了。謝憐在這神殿內轉了一圈,確定隻有這正對大殿門的一麵牆壁上暗藏玄機,其餘三麵牆壁都被燒得不能再焦了。


    這壁畫到底是誰留的?留給誰看的?想傳達什麽樣的訊息?


    單單這樣一幅,謝憐並不能看出太多東西。沉吟片刻,他對花城道:“我們接下來路上留意一下其他烏庸神殿吧。我有預感,這樣的壁畫……可能不止一副。”


    花城頷首道:“正有此意。”


    二人並架著裴宿的半月邁出了神殿,謝憐這才想起一人,道:“裴將軍呢?”


    裴茗方才說要透氣便先出去了,他們在神殿裏倒騰半晌也沒見他迴來,謝憐喊了幾聲,也不見迴音,道:“可別是在這時候失蹤了吧?”


    四人在這個荒涼小鎮上找了一圈,在銅爐山裏也沒辦法用通靈術,一無所獲。就在謝憐覺得這山簡直沒法兒闖了的時候,花城道:“哥哥,別急。我有辦法。”


    他伸出一隻手,掌心一隻極小的銀色蝴蝶輕輕振翅起來,圍繞著謝憐,飛了幾圈。謝憐雖然覺得它可愛,卻不知有何用,道:“這是……”


    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喘氣聲,隨即,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那銀蝶身上傳來。


    他道:“我可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


    裴茗!


    謝憐望向花城。花城嘻嘻笑道:“昨天,我在每個人身上都放了一隻銀蝶。”


    裴宿勉強抬起頭來,道:“……然後,你就可以通,過那隻銀蝶,監,聽,對方的一舉一動,而對方覺察不,到你,嗎?不愧,是血雨,探花。”


    花城道:“不會斷句不要說話。”


    “……”


    謝憐將那隻小小的銀蝶托在掌心,對它道:“裴將軍?你在哪兒?你對麵是誰?”


    花城道:“抱歉哥哥,隻能聽,不能說。”


    謝憐想了想,道:“也對。”如果聽者的聲音也能傳過去,豈不是很容易就會被對方覺察?


    緊接著,另一個清冷冷的年輕男子聲音疲倦地道:“老裴,一個忠告——你現在可千萬不要講些無聊的廢話。當心我一掌拍死了你。”


    聽到這個聲音,謝憐微微睜眼。


    是靈文的男相!


    他道:“原來如此!那一路上大殺四方的黑衣男子……是化了男相的靈文。”


    裴宿道:“是,靈文前輩,帶走了裴將軍嗎?”


    謝憐道:“不知道,還在聽。”


    那邊,裴茗道:“傑卿幹什麽這麽大火氣。”


    靈文道:“閉嘴。讓你別說了。不是我火氣大,是別人火氣大。先說好,我現在可控製不住我的身體,萬一把你打殘了也別找我負責。”


    裴茗道:“咱們現在都這幅德性,動彈不得,誰嚇唬誰。”


    謝憐抬頭道:“不是靈文抓走的裴將軍。眼下他們都受困於某處,受製於某人。”隨即凝思道,“連錦衣仙都能壓製,對方該是什麽來頭?”


    裴茗又道:你現在身上穿的還是?”


    是什麽他沒說出來,但眾人都明白他指什麽。


    錦衣仙!


    靈文道:“嗯。他很不喜歡你。你說話最好小心點。”


    裴茗道:“你怎麽知道他想什麽?我真是服了你,是怎麽想不開鬧了這一出,膽大包天敢去神武殿偷東西,砸了你的金飯碗,現在還跑銅爐山來。它讓你來的?”


    靈文道:“不是他讓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的。老裴別問了!他要生氣了。我感覺得到。”


    裴茗閉嘴了。過了一陣,靈文輕輕吐了口氣,似乎錦衣仙終於平靜了下來,於是,靈文道:“老裴你又是怎麽迴事?好好的你跑銅爐山來幹什麽?你左手是被一百萬隻黃蜂蟄了還是怎麽樣,傷成這樣子。”


    裴茗的聲音也是憋屈鬱悶至極,道:“出師不利,一言難盡。還不都是小裴不省心。本也不至於如此狼狽,哪知道一來就遇克星?不傷成這樣子,我會給人拖到這個鬼地方來?連是誰都沒看清。”


    謝憐心道:“你倒是快直接說哪個鬼地方啊,山洞也好房子也好,說了好歹我知道該往哪兒找了啊。”


    不過,倒也不是全無線索。銅爐山內,無法使用縮地千裏,所以,裴茗一定離開得不遠。聽得出來,他們對話的聲音有些空靈,隱隱有迴音,一定是在一個足夠空曠的空間。而且,謝憐隱隱能聽到水流之聲。


    方才走過來許久不見地上有河流湖泊,路上也沒有比那座烏庸神殿更空曠的建築了。所以,此刻他們身處之地,隻有一個可能——


    地下!


    但是,這個小鎮也不小,究竟是哪一處的地下呢?


    裴茗道:“你呢?聽說你路上殺了一千多隻妖魔鬼怪,把它們都嚇壞了,真是可喜可賀。第一文神你是做不成了,來轉行當武神吧。這得是什麽玩意兒才能把你綁在這裏?”


    靈文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不小心和雨師大人打了一場,打完了昏昏沉沉的,大概被躲在後麵的人趁機暗算了。用不著問,他總會出來的,記得別暴露你自己身份就好。”


    這時,兩人的對話中突兀地插入了第三個聲音:“裴茗南宮傑你們這對狗男女少打如意算盤了,你們皮下是什麽玩意兒,我還不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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