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淩晨零點,節約生活終於正式邁入最後一天。


    話雖如此……但事態已經演變至無暇顧及節約的地步。


    「請喝,這是可樂。請趁氣還沒消失之前趕緊享用。」


    為什麽是可樂?在這種氣氛底下,一般而言應該是要端紅茶或咖啡上來才對吧?


    我雖然用眼神表達上述意旨,然而服務我的這位女仆呢……


    「炭酸的刺激有助驅散睡意。喏,畢竟長夜漫漫嘛……」


    結果她不知為何竟然滿臉通紅地如此迴答我,我也隻好認了。


    「別生她的氣,她是希望借此緩和氣氛啦。」


    展露優雅微笑,端起茶杯啜飲可樂的人正是——鍵宮玲樹。


    這裏,並不是鍵宮邸。


    是某間飯店的客房


    去過鍵宮邸之後,我被帶到這間飯店,至此總算才見到玲樹。


    玲樹身上所穿既非熟悉的學生製服,更不是便服,而是附有幾何學剌繡圖案、搭配一道醒目開衩的旗袍,上頭還披著一件外套。這正是過去見識過兩次的魔術師戰鬥裝扮。


    「你好像惹哭莉昂了呢。」


    放下茶杯的玲樹開口說道。


    我們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坐的並不是像自家那種坐墊,而是附有正式靠背的椅子。附帶一提,祭子維持著佇立於主人身旁的待機姿勢。


    「坦白說,我很羨慕。因為我完全無法讓那孩子掉眼淚啊。」


    玲樹露出令人感受到一抹哀愁的表情,從我身上移開視線。


    這顯然耐人尋味,但可惜現在我沒那種心情陪她一同沉浸在感傷之中。


    「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可是有一大堆問題等著問你。」


    「一大堆?真的這麽多問題的話,就麻煩你列舉出來吧。」


    「……首先是那棟宅邸。在來這邊之前,祭子帶我走過一遭的鍵宮邸。那是怎麽迴事?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還有真白及棗跑哪去了?她們應該都平安無事吧?」


    在抵達這間飯店之前,祭子先帶我前往『鍵宮邸』一趟。


    然而我所抵達的場所,卻是隻剩一片廣大腹地加上燒焦建材散落一地的悲情空間也就是所謂的『鍵宮邸遺址』。


    「哦,那個啊。是被真白破壞掉的唷。我完全來不及加以阻止呢。」


    我的思考能力瞬間當機。


    「……啥?」


    「我說,是真白。你妹妹,她就是導致我家崩塌的主因。」


    「真、真白她到底做了什麽啊……」


    「她的魔力失控了。」


    這家夥……


    這個女人究竟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東西啊?


    「——莫名其妙。為什麽在這個地方會冒出『魔力』這個字眼?」


    「真白跟你一樣同為潛在魔術的持有者。本來關於這次的整起事件,比較像是我注意到這點之後才開始著手進行。就算說全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計劃也不為過。」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真白身懷潛在魔術?這算什麽?話鋒未免也太過急轉直下了吧!


    「我雖然對你撒了不少謊,但大致總結起來就一個要點——敵人鎖定的目標不是莉昂,而是真白。」


    「為什麽是真白啊……」


    「你還記得『兇星』這個單字嗎?我原本告訴你,那是指魔力值高達一萬的才華原石的代名詞,但這其實是真白的潛在魔術名稱。其效力非常單純,相信聽了之後你也必能心領神會。」


    「……給我講清楚。」


    「就是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的力量。」


    玲樹的說明有時候極其淺顯易懂,甚至到了令人忍不住想哭的地步。


    「你們的家人——我是指包含父母親在內的家人,是不是從某個時期開始,家族關係就突然開始惡化了呢?」


    「這……」


    一段我想忘掉的過去,再次自我的記憶深處被喚醒。


    ——那是發生在我小學六年級,真白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原本感情融洽的雙親開始變得容易為了一些芝麻小事起爭執,而且轉眼之間便宣告離婚。我們兄妹倆跟著母親一同過生活,然而到了國中二年級的春天,母親竟撇下我們無故失蹤。當時仍是小孩子的我們,就這麽隨波逐流地被阿姨收養。


    難道那就是……?


    「你八成心裏有數吧?我猜呢,真白的力量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逐漸覺醒。下意識發動的力量,對最親近的家人造成了影響。自那以後,綾瀨家應該就頻頻遭到各式各樣的不幸侵襲才對。」


    包括父親母親的關係突然惡化,以及母親撇下我們無故失蹤。


    這些全部——都是真白造成的嗎?


    「……那我又該怎麽解釋?」


    即便我露出嚴厲的追究目光,玲樹依然不改其冷靜的態度。


    「從以前開始,跟真白最親近的人就是我。雖然我確實吃了不少苦頭,但我的身體如你所見,健壯得很。要是你說真白會給旁人帶來不幸的話——」


    「那可以認為是拜你的潛在魔術『契節約』發揮效用所賜。」


    ——我沒受到影響就很奇怪了。


    我明明想這樣點破她的說法,卻被玲樹搶先一步提出答案。


    「『兇星』不同於『契節約』,需要耗費魔力才能發動。真白是在下意識當中解放魔力發動了這項潛在魔術。而我推測當有你陪伴在身旁的時候,會造成潛在魔術發揮效果而提高『兇星』的魔力消耗量——結果導致真白因魔力不足,往往無法發動『兇星』。」


    「因此我……不對,稍等一下。假使你說我跟真白在一起就是遏止『兇星』發揮功效的條件,那把父母親離婚一事怪罪到真白身上也太奇怪了吧!我們可是打從以前就一直膩在一起啊!」


    「你的『契節約』恐怕是直到最近才覺醒的能力。幼年時期的你,還沒有足以壓製真白發動『兇星』的能耐,因此才沒辦法防止雙親離婚。這麽想就合乎邏輯了。」


    「那為什麽?你為什麽帶走真白當作人質?」


    如果我跟真白,真的呈現出如同這家夥所說的關係的話……


    「剛剛那段發言讓我了解了。你家之所以崩塌,是因為真白的『兇星』失控暴衝所造成的對不對?既然如此,基本上你隻要別拆散我跟真白,『兇星』就不會失控了啊。隻要我跟真白永遠生活在一起的話——」


    「但那樣做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的『契節約』隻能抑製『兇星』的力量。光是像這次一樣稍微分隔兩地,『兇星』便會再度複活。問題非得從源頭加以解決不可。」


    「所以你不僅把真白從我身邊帶走,還試圖解決關於『兇星』的問題羅?」


    「就是這麽一迴事。這才是提議要你接下節約生活工作的真正目的。」


    換句話說,莉昂的魔術修行並不是原本的宗旨。


    從我身邊帶走真白當作人質才是正題。


    「搞什麽鬼啊!要是你可以打一開始就把事情說明清楚,那也不必——」


    「是啊。坦白講是我的私心作祟吧!不過我對你提及的兩個目的——莉昂的成長與擊敗『暗陶藝師』,我希望能夠完成這兩件事的說詞並不是謊言喔。」


    「而你一石三鳥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是吧……!」


    「正是如此。」


    毫無反省之色的玲樹開口說道。


    但她剛剛說的那段台詞。


    「……你沒騙人吧?」


    「你指什麽?」


    「就是希望莉昂能夠有所成長的那一部分。你想讓她成為魔術師嗎?」


    我要在此追究上周日沒能得到的答案。


    玲樹微眯雙眼,一臉哀戚地如此迴答我的質疑。


    「我很希望她身為鍵宮家一分子的她,能成長到有辦法完成最基本職責的地步。可是我已經放棄了,那孩子還是留在平凡的生活環境比較好。不對,她本來就該迴歸平淡才對。」


    聽到這裏,我總算漸漸厘清鍵宮姐妹之間的關係性了。


    玲樹希望莉昂獲得成長,莉昂本身也渴望以魔術師的身分有所長進,因此才展開了這次的魔術修行。但這兩人卻總是動不動就針鋒相對——說穿了,她們兩個都不夠坦率。


    真是夠了……這對姐妹怎麽會這麽麻煩啊!


    雖然還有很多話不吐不快,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先確認一件事情。


    「真白目前人在哪裏?」


    「被敵人抓走了。」


    「被敵人抓……抓走了!?」


    聽見她輕描淡寫地講出這句話,即便是我也差點忍不住霍然起身。


    「昨天『暗陶藝師』唆使棗襲擊了你們對吧?他就是趁那時候下手的。」


    「但既然『暗陶藝師』的目標並不是莉昂而是真白的話,那他為什麽還要設計襲擊我們?」


    「大概是企圖借由襲擊你們兩個的行動,轉移我這個礙事者的注意力吧。實際上,我也認為敵人會那麽行動而前來保護你們。當然,我也有吩咐家裏的人擔任真白的貼身保鏢。結果卻在最不湊巧的時間點——」


    「真白的『兇星』失控暴衝了……嗎。」


    「『暗陶藝師』用盡各種手段剌激真白的行徑,也是促成『兇星』失控的主因之一。」


    「開什麽玩笑啊……再怎麽說都未免太掉以輕心了吧!」


    「不,這樣反倒正合我意。因為再來隻要擊敗『暗陶藝師』救迴真白就好了。」


    既然她都這麽說了,應該就代表她已擬妥營救真白的作戰了吧。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會很傷腦筋啊。


    我沉吟片刻之後,忽見玲樹緩緩起身離開座位。


    「那我要先走一步了。」


    「如果是要去營救真白的話,那我也……」


    「不準。」


    ——眼前赫見一口綻放冷冽銀芒的白刃。


    到底是從哪裏變出來的呢?隻見玲樹手中握著一把長劍。


    「你隻是被雇來擔任莉昂訓練夥伴的一般平民,假使想要踏入這一側的世界,那就做好舍棄日常生活的覺悟吧!你……辦得到嗎?」


    咻——地一揮而過的劍刃劃過腳下的地毯,在我與玲樹之間辟出一條界線。


    或許是某種魔術吧,隻見線上發出陣陣藍白光芒。外表看起來明明就隻是一條線但為什麽?一看到這條線,我的雙腳便不由自主地發軟。


    「這是認知結界。若缺乏『我能跨越』的堅強意誌,便無法突破這道結界。」


    玲樹仿佛看透我內心想法似地開口說道。


    「那就是你所居住的領域,強行跨越的話會死人的。」


    聲音透露出『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意思。


    ……的確,我隻是個一般平民,沒人敢保證介入魔術師之戰的我一定能夠活著離開。不僅如此,我甚至有可能成為玲樹的累贅。


    況且,我也無法舍棄掉平凡的日常生活,因為在我的日常生活當中,還有真白。


    那麽,外行人就該像個外行人一樣,乖乖窩在家裏才算正確答案嗎?


    可是即便如此……就算如此——


    「等一下!」


    「怎樣?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嗎?」


    「那莉昂怎麽辦!你的妹妹哭了耶!?」


    麵對如同喪家之犬一般難堪地大吼的我,玲樹輕輕歎了口氣。


    「莉昂她不會有事,現在應該有我家的傭人負責保護她才對。」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身為莉昂姐姐的你,難道真的沒有任何話要對她說嗎!」


    我認為這對姐妹,應該找個機會當麵好好談一談才對。


    然而……


    「沒有。」


    鍵宮玲樹是個非常不懂人情世故的家夥。


    ……若不是非常不懂人情世故,大概也就不會別扭成這副德性了吧。


    傻眼。


    傻眼到令我不禁笑了出來。


    「很好啊!」


    就在玲樹伸手握住門把,準備打開房門的同時,我這樣對她說道:


    「你說的沒錯,我不管走到哪都隻是個一般平民,要是介入魔術師的抗爭八成會死,也沒有割舍掉與真白相依為命的日常生活的覺悟。」


    「你還滿清楚的嘛。」


    「沒錯,我清楚得很。所以我也隻會繼續下去,像個一般平民一樣,與莉昂一同過完這段節約生活。我會代替她那個笨拙的姐姐,教導她學會什麽叫作節約!」


    我伴隨這段宣言,跨過了玲樹劃下的線——跨越了我所置身的領域。


    這隻是幹勁的問題。當我跨越之後,所謂的認知結界頓時失去光芒。


    玲樹隻瞬間轉頭瞥了我一眼,但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便動手打開房門。


    「祭子,我們走。」


    「恕難從命。」


    女仆撂下一句直截了當的拒絕,致使主人停下腳步。


    「非常抱歉,玲樹小姐,糾正主人的錯誤,是侍從的職責所在。」


    「……你的意思是說我判斷錯誤了嗎?」


    「是的,至少我認為君色先生的精神值得稱許。」


    麵對露出嫣然微笑的祭子,玲樹隻以沉默作為迴應。


    之後她不發一語地徑自走出客房。


    「所以說呢,君色先生。」


    祭子輕輕摘起裙擺,優雅地對著被遺留在客房的我鞠躬行禮。


    「在下為鍵宮玲樹專屬『完裝侍從』,名為劍祭子——盡管隻是一小段時間,不過背叛主人的在下希望與您同行。那麽,既然都已經誇下海口,就必須請您身體力行了,沒問題吧?」


    祭子開口發問。她那裝出來的笑容,仿佛也帶有測試我的意味。


    我喝光手邊這杯剩下的可樂,下定決心說道:


    「求之不得!」


    答案,早就已經決定好了。


    「莉昂小姐一直都是個相當怕生的人,身邊沒有半個稱得上是朋友的知己。」


    搭乘跟剛剛同一輛轎車移動的途中,坐在後座的祭子,主動找坐隔壁的我交談。


    「她既不會主動嚐試與他人建立人際關係,麵對我們這些傭人也始終保持著有一線之隔的態度。」


    我沒有搭腔,隻是靜靜聽她描述。


    「因此莉昂小姐對於敞開心門的對象會徹底放鬆戒心,甚至就跟被收留的流浪貓沒什麽兩樣。順帶一提,莉昂小姐以往不曾對同年紀男生敞開心門。」


    我隔著車窗眺望入夜的城市景致。這個時段路上幾乎沒什麽車流量可言,燈火通明的民宅也沒幾間。十一月下旬,距離天亮還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玲樹小姐是莉昂小姐最信任的人,也可以說是最理解莉昂小姐的人,但那也是僅止於幼年時期的事。現在的玲樹小姐對莉昂小姐——」


    「可以不要再提什麽往事了嗎?」


    「哎唷,為什麽呢?」


    「關於那方麵的事情,我會找當事人問個清楚。」


    「哎呀,真是有男子氣慨呢。」


    祭子調侃似地笑著迴應。


    外麵逐漸轉變成熟悉的景色。大概再過不久,就能了解到更詳盡的情報了吧。


    「我可以請教君色先生一件事嗎?」


    「什麽事?」


    「君色先生為什麽這麽愛管閑事呢?當初的目的,隻不過是為了換迴令妹真白小姐而已吧?啊,您該不會是有非分之想吧?我可以理解。男孩子通常都隻會為了那種理由而全力以赴嘛。」


    「別隨便解讀好嗎?」


    簡短迴應了她那調侃的語氣之後,我開始思索答案。


    「……就算你問我為什麽,我自己也摸不著頭緒啊!隻不過……」


    轎車停住了。


    周遭已不見圍觀群眾的身影,恐怕是有人設下了結界吧。


    「我就是看不慣家人失和的狀況啦!」


    開口說出這個答案之後——


    我迴到了自己被冰封的家。


    那是一座美到無法單純稱為『公寓冰雕』的產物。


    即便在黑夜之中,表麵依舊綻放出亮麗光華,勻稱的造型讓人覺得仿佛一切都經過完美計算、精雕細琢而成;令人聯想到水晶的精美作品,然是一座完美至極的藝術品。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這是我家變貌之後的模樣吧。


    根據祭子的說法,莉昂人已經迴到這裏——咦?


    我看見好像有人佇立在愛巢莊前方的電線杆後麵。


    「嗨——」


    原來是棗。


    她維持著跟上次分開時同樣的製服裝扮,一如往常地對我打了聲招唿,然而音量卻很小,給人一種像是向來朝氣蓬勃的向日葵枯萎般的印象。


    「你這段時間究竟跑哪去了啊?玲樹及祭子什麽都不肯說明清楚,害我擔心得要命耶。是說你獨自一人在外逗留真的不要緊嗎?」


    「嗯,那個……因為發生了不少事情。我從玲樹同學口中得知詳情,對於被人利用的自己感到相當火大,也十分後悔自己為何脫口講出那種話,於是這一整天……我就一邊跟隨鍵宮家的人行動,一邊對抗自己的心情。」


    「你是被操縱的受害者,錯不在你啦。」


    「這!啊……或許是這樣啦,但若要說當時的感情全都是捏造的話,好像也並非如此……」


    「真要反省的話,就去跟莉昂道個歉吧。遭到操縱的你可是嚇壞那家夥了。況且我也對你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所以就當作扯平了。」


    「我剛剛已經向鍵宮同學——不對,是莉昂道過歉了。但現在似乎不是說那種事情的時候。盡管已經成功將她帶迴這裏了,可是……」


    詢問詳情之後——


    棗從玲樹口中得知事發經過,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便與鍵宮家的傭人們一同行動,與暗中跟在奔離冰封現場的莉昂背後的忍子——就是那位鍵宮家專屬忍者聯手保護了莉昂。向她道歉之後,再設法說服她並將她帶迴此地。


    「說服……說是這麽說,但我不曉得莉昂到底抱持著什麽樣的煩惱,也沒資格講什麽大話,所以接下來就交給你處理羅……應該沒問題吧?」


    「……這個嘛……」


    麵對心情顯得分外低落的棗,我裝模做樣地歎了口氣。


    「雖說無關緊要,但你已經不再用姓氏稱唿莉昂,而且直接改叫她的名字了呢。」


    「啥?啊,嗯……我、我隻是認為應該對勁敵表示敬意罷了!」


    「勁敵、嗎……那看來我也非得正經一點不可羅。」


    盡管搞不清楚是哪方麵的勁敵,但棗願意直唿其名也算是好事一樁。


    我帶著「包在我身上」的意思,輕輕拍了拍棗的肩頭。


    腳步也確實地逐漸接近自己家。


    ——莉昂人在屋子前麵。


    她穿著家居便服躺在地上。


    雙眼緊閉,眼角紅腫。活像個哭到睡著的小孩子一樣。


    我一邊對她那張可愛的睡相說了聲「抱歉」,一邊輕輕捏住莉昂的鼻子。


    過沒多久,莉昂發出「噗哈」的聲音驚醒過來。


    「我迴來羅。」


    我對剛醒來的睡美人道了聲迴家的招唿。


    大概是意識還沒恢複清醒吧,她遲遲沒有做出反應,我們就這麽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好幾秒鍾。經過整整十秒左右……


    「君、君君君、君、君色睅」


    莉昂整個人跳了起來。


    「別想逃。」


    由於她驚慌失措地企圖逃走,我立刻出手攔阻她。


    我用力拉住她那被我緊扣的手臂,硬讓她轉臉望向我這邊。


    「當家人迴來的時候,應該要說聲『歡迎迴來』吧?」


    「歡、歡迎迴來。」


    「嗯,我迴來了。」


    聽見她率直地做出迴應,我暫且感到滿意了。


    我讓莉昂當場坐下之後,也同樣跟著坐下。


    「……你跑來這裏幹麽?」


    我悠閑地仰望著星空,莉昂見狀便主動開口跟我談話。


    「沒幹麽啊。隻是今天累了一整天,所以就窩在家休息羅。」


    「你沒看見眼前這幅淒慘的光景嗎?我們的家已經……」


    「可是我們還得在這裏過完最後一天的同居生活,也隻能稍微忍耐一下啦!」


    「都已經變墮一罰德性了,你還打算繼續過節約生活嗎?」


    「你不也是有這種打算才迴到這裏嗎?」


    麵對我的詢問,莉昂抱著膝蓋停頓了片刻。


    「我……隻是沒其他地方可以迴去罷了。」


    「是嗎,那就跟我一樣羅。」


    「君色還有原本居住的那個家吧?」


    「真要這樣說的話,莉昂你不也同樣有家可以迴去嗎?」


    這次她沉默的時間變長了。


    由唹同居人悶不吭聲,我也隻好再次抬頭仰望星空。


    話雖如此,但今天天氣並不太好啊,夜空隻剩寥寥無幾的稀落星光。真希望老天爺在這種時候能夠識相一點,來個充滿浪漫氣息的演出嘛。


    「這個家……之所以會遭到冰封,都是我的錯。」


    當我在內心暗自對天空表達抗議的時候,莉昂再次開口說道。


    「你說,你失敗了對吧?」


    「嗯……為了讓君色一迴到家就能立刻下廚做料理,我試圖施展『界門』變出火焰。修行也即將接近尾聲,我有點期待搞不好自己的魔術也已產生某種程度的變化,結果卻弄錯變出了冰塊……」


    數小時前,莉昂脫口而出的那句台詞浮上心海。


    那果然是代表著她施展魔術失敗的意思。


    「我從以前就一直被揶揄成吊車尾。人人都說我身懷鍵宮家首屈一指的才華,卻始終無法好好駕馭這股力量,於是大家都說我暴殄天物……」


    莉昂的雙手縮成拳頭狀。


    簡直就像是緊緊握住悔恨之情一般。


    「不同於空有才華卻無法發揮的我,姐姐是一位力求上進的人,從小便不斷累積修行,等到升上國中的時候,已成長為一名完全不輸給大人的優質魔術師。於是吊車尾的我,便漸漸淪為跟姐姐做比較的對象。」


    「當你姐姐力求上進的時候,莉昂你又在做些什麽呢?」


    「你應該也知道吧,就是連學校都沒去,隻窩在家裏當個繭居族。由於再怎麽努力也完全沒有進步,因此便鬧起別扭了。」


    雖然玲樹說她隻是自甘墮落,不過看樣子這才是真正的事實真相。


    而那家夥應該也早已察覺到深埋於莉昂心中的想法才對。


    「即便如此,我還是決定再努力一次看看。可是結果單憑我自己一個人還是什麽都辦不到。跟君色同居之後,我還以為自己或多或少有點進步,結果依舊慘不忍睹。」


    「……關於這次的節約生活,你究竟知道多少內情?」


    「全部都知道。」


    莉昂側目瞄了路旁一眼。看到麵露柔和表情佇立在轎車旁邊的祭子,以及站在祭子身旁的棗,她大概也察覺到我已經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吧。


    「姐姐利用我們充當誘餌,以便去除掉真白身上的『兇星』,要是幸運的話,還能趁機擊敗上鉤的『暗陶藝師』。這就是計劃的全貌。」


    「明知自己有可能身陷險境,你還答應配合這項計劃嗎?」


    「……我心裏有股想爭一口氣給姐姐瞧瞧的想法,也有希望能夠助姐姐一臂之力的念頭。


    更何況姐姐絕對會保護我,不致於會遭遇到什麽危險。這就是我當初的想法。」


    「莉昂,你……」


    「可是姐姐的想法卻不一樣。姐姐試圖讓我看清現實。隻是個吊車尾的我,無法與姐姐並肩作戰,也不配與她並肩作戰。所以她才會講出那種話……」


    我迴想起玲樹在學校屋頂撂下的那句狠話。


    莉昂拚了命地追逐著姐姐的身影。


    因此莉昂才答應配合這項計劃,也很認真地投入魔術修行。


    然而姐姐卻冷淡地迴絕掉妹妹的心意。


    「我想姐姐八成從很久已以前就已經對我大失所望了。也是啦,姐姐都以魔術師身分在最前線賣力作戰,我卻隻會鬧別扭當個家裏蹲……雖是咎由自取,但我真的很害怕。姐姐仿佛突然對我失去興趣般,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形單影隻的孤兒一樣。」


    對莉昂而言,玲樹是天底下最理解自己的人。


    然而這樣的認知,為何在不知不覺之間悄然瓦解了呢?


    「雖然在君色麵前表現出一副溺愛我的模樣,但那鐵定隻是演戲罷了。姐姐老早就已經舍棄掉對我的疼愛,並覺得我是個很討人厭的妹妹吧。」


    「所以莉昂才想借這次的節約生活讓自己有所成長,好令玲樹刮目相看——不對,應該說是贏得玲樹的讚賞嗎?」


    「……嗯。」


    全部都串連起來了。


    玲樹的目的、莉昂的心思、兩者之間的磨擦與全貌。


    原來是齒輪產生了微妙的偏差。不對,就算說已經偏差到完全分隔兩地也絕不為過。看在旁觀者的眼中,隻會覺得這太扯了。


    深刻地理解並體悟到這一點的我,忍不住長歎一聲。


    「你們這對姐妹喔,實在有夠麻煩耶!」


    我想我臉上應該是露出了幾近輕蔑她的表情吧。


    即便見到莉昂一臉茫然的反應,我仍然毫無手下留情的意思。


    「簡單來說呢,你明明就超級喜歡你姐姐的嘛。所以才想跟玲樹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所以才下定決心力求上進。既然如此,拜托你坦率一點表露心聲好不好。你姐姐又不討厭你。」


    「姐、姐姐她都對我失望透頂了,就算我事到如今再多說些什麽也——」


    「唉,那純屬誤解啦。」


    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要是你對她在學校屋頂的發言耿耿於懷,那就真的大錯特錯了。就連那段發言,也全都是為了你著想的說詞。」


    「為、為什麽是這樣?跟我說你的理由。」


    「因為這一切都跟魔術師脫不了關係嘛。我雖然不知詳情為何,但魔術師承接的盡是危險的工作對吧?」


    「呃,嗯……」


    「那不就代表她不希望你遭遇任何危險嗎?因此她才代替還不成熟的你,試圖自行處理掉所有任務。所以她才會那樣,故意說出冷落你的話。」


    這對姐妹的笨拙程度可說是半斤八兩。


    即便透過行動表示,也時常會發生無法讓對方明確感受到自身心意的狀況。


    玲樹應該在采取行動之前,先透過言語好好表態才對。


    表明她身為姐姐的心意。


    「這種事——」


    而莉昂大概也不是從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吧。


    隻不過她三兩下便否定了這個可能性,才導致事態惡化到這種地步。


    「這種事想也知道不可能明白嘛!我可是飽受折磨耶!不管怎麽努力都沒有進步,姐姐變成一個離我愈來愈遙遠的存在,這份焦躁感!這份自卑感!君色,你真的能夠理解嗎!?」


    「我當然可以理解。」


    「騙人!別講得一副你好像什麽都懂的樣子!」


    「你才別在那邊自以為自己的煩惱是別人完全無法理解的複雜難題。真要我說的話,莉昂的煩惱跟玲樹的煩惱都太過單純了。」


    我張開手掌,輕輕地搭在這個大發脾氣的小女孩頭上。


    順便再做個總結。


    「對方不懂自己的想法——隻不過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問題而已嘛。既然如此,自然也隻有一種解決方法,就是開誠布公地和對方談談。」


    這就是結論。


    一歸納出答案,莉昂宛如電力用盡似地安靜下來。


    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但看起來也像是鬆了口大氣的神情。


    真是個千麵女郎啊。在初次見麵時明明就隻會擺出一張臭臉,人的印象還真是說變就變呢。


    「坦白說,起初那個恣意浪費的你,給我的印象實在糟到極點。」


    「……我想也是。」


    「可是呢,改掉浪費惡習變得率直之後的你,簡直可愛到不行呢。」


    「是嗎……咦!?」


    「別吃驚。總而言之,你也試著用這種率直的態度去麵對玲樹吧。真要我說的話,這種做法其實很容易就能收到成效喔。」


    坦率。


    這是唯一一項指派給莉昂的作業。而姐姐那邊也應該給予完全相同的課題才對。這對姐妹還真是個個都很麻煩!


    「坦率……坦率、嗎……」


    莉昂像是在進行發表會彩排似地覆誦同一個單字。


    最後大概是背得滾瓜爛熟了吧,莉昂發出霸氣十足的嗓聲說道:


    「君色,我想去找姐姐,可以請你陪我一起去嗎?」


    「這還用你說。」


    我原本就不打算把營救真白的任務拱手讓給他人處理。


    破曉時分即將來臨。


    我們動身前往敵人的根據地,同時迎接節約生活最後一天的到來。


    現場離公寓並不算太遠。


    那是一間目前無人使用的荒廢鎮工廠,距愛巢莊大約十分鍾左右的車程而已。


    大概是為了防止外界遭到波及吧,工廠用地被玲樹設下的結界所覆蓋,不過祭子動用能發揮入侵結界效果的『即席魔術』,使我們得以輕鬆進入結界。


    眼前有一間看似是辦公室的小型組合屋,以及一棟作業用的大型建築物。我、莉昂,以及祭子與棗一起踏入大型建築物,轉眼環視周遭一圈。作業器材很理所當然地幾乎全都被清空了,隻剩一片寬敞空間呈現在眼前。


    同時,也發現正在最盡頭交戰的兩名魔術師。


    高舉一把長劍,接二連三地砍殺形似獅子、老虎及水牛的魔獸的人,當然就是鍵宮玲樹。


    而與她對峙的則是一名高瘦男子。背心上頭披著一件黑色長版風衣,雙手插在口袋裏頭,一頭金發梳理成背頭造型,正是睽違整整一周才再次見到其全身風貌的『暗陶藝師』。


    如假包換的戰鬥場景,漫畫常見的一格,非日常。


    這就是鍵宮玲樹——魔術師所置身的領域嗎?


    「喂,君色,別杵在原地發呆啦。」


    「抱歉,一踏入戰場就會不由自主的……嗬,這算是武者特有的激動反應啦。」


    「君色先生,您怕得發抖了嗎?」


    「笑話!」


    我使勁搖了搖頭。都已經來到這裏,我哪能心生畏懼……!


    我緊握雙拳,凝聚全身力量,果敢向前踏出一步。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玲樹甚至沒有迴頭,在開口的同時邊揮劍將馬形魔獸劈成兩半。


    即便聽見她那魄力十足的聲音,我們依舊毫不畏懼地帶著堅定=曰心誌走向玲樹身邊。


    「嗬……這還真是出人意表的訪客呢。」


    發現我們到來的『暗陶藝師』開口說了些什麽。


    「兩個完成任務的誘餌,以及一具被我用過即丟的傀儡,加上事到如今才參戰的『完裝侍從』嗎?嗬嗬嗬……無妨,觀眾愈多就愈能炒熱氣氛啊。」


    『暗陶藝師』發出詭異的笑聲。


    下一瞬間,現場響起一陣不該出現在這座鎮工廠的振翅聲。


    視線自然而然地被引向天花板。隻見天花板上有一大群體色昏暗的鳥兒由其色調及體型來看,八成是烏鴉吧,隻是外貌顯得有點太過兇猛就是了。


    「祭子,迎擊!」


    「遵命——雖然我很想這樣說,但看樣子似乎沒那個必要喔?」


    麵對下達指示的玲樹,祭子語調婉約地做出迴應。


    一隻漆黑烏鴉扮演開路先鋒,從頭頂朝我們這邊直撲而來。


    不過率先做出反應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莉昂。


    「喝呀啊啊啊啊啊阿阿阿阿阿!」


    是棗。


    她揚聲一喝,以一記淩空迴旋踢擊退烏鴉


    「哦,就區區人類而言,稱得上是滿不賴的反應速度。不過——」


    『暗陶藝師』豎指輕比,頭頂的烏鴉大軍這次則是成群結隊襲向我們。


    總數將近十隻左右,這可不是單靠一記踢腿就能收拾的數量。


    然而棗麵露得意的笑容——從懷裏取出數張卡片。


    「『即席魔術』發動——『火焰飛鏢』!」


    自攤開成扇形的卡片堆當中,浮現出等同於卡片數量的飛鏢,而且全都是由火焰所構成的飛鏢。


    火焰飛鏢同時射向烏鴉大軍,一隻不漏地讓這群烏鴉通通迴歸黑暗。


    「棗,原來你身上還帶著那些卡片啊?」


    「這是拜你所賜而沒能用完的部分啦,隻不過剛剛這一擊已經全部出清完畢羅!」


    原來如此。先前在學校屋頂跟我們交戰時,因為我的『契節約』發揮功效而導致棗提前耗盡所有魔力。而在那之後經過了整整一天,棗應該也有好好睡上一覺,所以魔力已經完全恢複了。


    「……我明明隻給你剛好可以用光所有魔力的『即席魔術』卡片才對。是我錯估了你的魔力值嗎?總之真是誤算啊。即便是傀儡,我也應該更不客氣地使喚你才對。」


    「如果不想被部下反咬一口的話,以後記得要勒緊手中的韁繩。」


    哦哦,棗這家夥顯然相當起勁嘛,不愧是在同一位師父底下修行的師姐,真是可靠到不行。或者該說我也好想講講同樣的台詞啊!


    「君色,還有莉昂,再來就讓給你們負責羅!」


    「收到,剩下的包在我們身上,棗。」


    彼此直唿對方名字的兩人。


    不錯喔!原本針鋒相對的兩人在關鍵時刻團結一致的這種情節,令人熱血到最高點。我也不能隻是默默在一旁看戲——但現在還輪不到我上場。


    現在我必須助我身旁這道小小背影一臂之力,先解決掉這對姐妹的問題再說。


    「姐姐。」


    「有話待會再講。」


    即便莉昂出聲叫她,玲樹也隻給她一聲冷淡的迴應。加強緊握長劍的手部力道,挪移夾帶敵意的劍尖指向目標·『暗陶藝師』。


    魔術師·鍵宮玲樹。


    莉昂早已想好要對這位絕對的存在說些什麽。


    「我最喜歡姐姐了。」


    斬釘截鐵。


    話一出口的瞬間,玲樹的身體顯然為之一僵。


    「什、什麽……?」


    她的身體簡直生硬到令人忍不住想替她上點潤滑油的地步。


    那大概就是莉昂的話語產生效果的最佳證據吧,魔術師的假麵一轉眼便瀕臨脫落邊緣了。


    「在、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你、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呀!」


    「我在破曉前的荒廢鎮工廠,對著姐姐說我最喜歡你了。我就隻是為了說這句話而來這邊的。算我求你,請不要對我視若無睹好嗎?」


    「……唔!」


    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玲樹如此不知所措的模樣。


    麵對來自妹妹的坦率訊息,做姐姐的打算如何迴應呢?應該如何迴應呢?絞盡腦汁思考,卻苦思不得其解,於是一反常態地感到焦慮不已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


    「不要視若無睹——也可算得上是我該說的台詞呢。」


    為這對姐妹對談的場麵潑了盆冷水的家夥,當然就是『暗陶藝師』。


    我冷不防地猛然打了個寒顫。


    受到某種近似本能反應的催促,我轉頭察看背後。


    隻見一團黑色塊狀物飄浮在半空中,體積跟籃球不相上下。這顆神秘球體在我們眼前逐漸扭曲變形,儼然就像是一塊黏土在上帝無形之手的創作下,緩緩造就出一件作品般的光景。


    最後呈現出來的——是一隻嘴巴造型形似鑽頭的巨大怪鳥。


    「莉昂!」


    「別緊張,君色。」


    麵對突然出現的敵人,莉昂完全無動於衷。


    就連聽到足以撼動整間工廠的尖銳啼叫聲也不為所動,她隻是靜靜地緊握住我的手。


    我的右手與莉昂的左手互相交握,套在兩者中指的戒指開始發燙。


    緊接著,莉昂對怪鳥舉起空著的右手。


    「隻要有君色的陪伴,我就有辦法作戰!」


    瞬間,莉昂以掌心為起點描繪魔法陣。


    「『界門』·極光賢者的庭院——開門!」


    揮動強而有力的拳頭,猛然擊打瞬間成形的『界門』。


    由魔法陣疾射而出的光箭,夾帶豪雨般的勁勢淹沒怪鳥。遭到光芒照射的黑暗不堪一擊,甚至連一根羽毛也不剩。


    目睹她的精彩表現,『暗陶藝師』忍不住鼓掌叫好。


    「嗬!不愧是隻有天分號稱是鍵宮家排名第一的魔術師啊!」


    「魔術師?嗬,你錯了,我——我們是『萬點節約術師』!」


    緊握著我手掌的莉昂如此說道。


    一股暖意自體內泉湧而出。


    內心感到萬分欣慰。


    沒錯,剛剛那是莉昂與我聯手才得以完成的絕技。


    因此那並不是魔術。


    是莉昂借由我的力量減輕魔力消耗所施展的技術——沒錯,正是節約術!


    「雖然搞不懂你們在玩什麽把戲,不過那種令人做嘔的自信與從容態度,的確是鍵宮家的


    血統。然而……要是我以此為盾牌的話,你們又將做何反應呢?」


    『暗陶藝師』做出詭譎的發言。我本以為他又打算憑空變出魔獸連忙提高警覺,然而我的預測卻撲了個空,一陣令人不禁覺得他變出魔獸反而還比較好的強烈衝擊朝我直撲而來。


    「你——!?」


    恐怕是早就藏在梁柱後方了吧。


    一個黑色十字架從高聳天花板緩緩降下。


    我的妹妹真白就被綁在上頭。


    她的手掌及腳掌沒入十字架之中,不知為何竟一絲不掛的軀體遭到鐵鏈捆綁。她本人失去意識,而仔細觀察鐵鏈夾縫底下的皮膚,幸好也沒看見像是外傷的傷口。


    「齷齪下流的東西……這就是你口中的盾牌嗎!?」


    「盾牌!?才不是那麽無聊透頂的東西!這個十字架是深淵之殼,孵化魔王的蛋!我這招把『兇星』當作糧食加以吸收的魔術,即將邁向完成完全完結的結局——!」


    這……這家夥是怎樣?情緒突然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完成是什麽意思啊!你究竟打算對真白做什麽!?」


    「他要把她當作容器。」


    迴答的不是『闠陶藝師』,而是玲樹。


    「這是魔王誕生的儀式那家夥打算把真白當作執行儀式的容器。」


    玲樹大概也對此感到相當棘手吧,她的聲音夾雜著懊悔之意。


    不對,還有更重要的事。『魔王』是什麽啊?話說我並沒有詳細問過『暗陶藝師』盯上真白的目的,因為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害我的思緒根本無法及時做出反應。


    「不是誕生,是複活!沒錯,魔王複活正是我們《大家族》的宿願及重責大任!當這件事實現的時候,世界縮圖將產生重大變化!魔術與技術的集結!認知的統一!與異世界的交易!以及幻魔的重生!」


    「居然在門外漢麵前講個不停……」


    玲樹粗魯地咂了下舌頭。窺視她臉上表情的我,一眼便看出她相當火大。


    「喂喂喂,那家夥到底在胡扯什麽東西啊?所謂的魔王複活,具體而言究竟會造成什麽影響?」


    「……若用非常簡單的字句說明的話……」


    玲樹停頓片刻,然而答案早在我預料之中。


    「現在這個世界會邁向滅亡。」


    糟透了。


    這算什麽?盡管提到魔王就一定會聯想到征服世界或統治全人類等固定橋段。但該說是太過直截了當,或者說為何會突然跟世界滅亡的危機扯上關係?不,就算打從開頭就是這麽一迴事,純粹隻是我毫不知情。


    「身為平民的你用不著想那麽多。在那之前,我會搶先一步救迴真白!」


    「你以為我會讓你得逞嗎啊啊啊啊!?」


    情緒激動到最高點的『暗陶藝師』就此放聲咆哮。他在自身左右兩側喚出黑色球體,進一步造出全新的魔獸。甫誕生的雙頭巨龍,針對玲樹展開襲擊。


    「身為容器的『兇星』!以我魔力為祭!借由獻祭給容器,引爆內藏的無限魔力!這股魔力將再度還原,轉變成喚醒魔王的糧食!」


    換句話說,真白的『兇星』是個裝滿魔力的寶箱,而這項儀式,也就是『暗陶藝師』的魔力則是用來撬開寶箱的鑰匙。


    麵臨世界滅亡危機的我完全無暇心生動搖,因為瘋狂的敵人也將矛頭指向我們。


    迎麵直衝而來的,是令我很想稱做地獄守門犬的三頭犬。而且對方還一次派出五隻體積跟大象沒什麽兩樣的三頭犬軍團。那個天殺的混帳東西,根本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才跳樓大放送嘛!


    「莉昂,還剩最後一次機會喔!」


    「我知道!『界門』·冰塊巨人的岩窟——開門!」


    我方也不覺得會落敗。莉昂描繪出另一個新的魔法陣。


    由打開的『界門』當中被召喚出來的,是一隻巨大的冰臂。造型粗獷卻帶有亮麗透明感的這隻冰掌,一鼓作氣捏爆直撲而來的兩隻地獄三頭犬。而其餘三隻也在轉眼之間遭到冰掌指尖所散發的寒氣所凍結。


    莉昂昨天弄錯召喚出來的就是這個啊?難怪能夠輕易地把一棟公寓凍成冰雕。


    總而言之,如此一來莉昂已經使用過三次『界門』。


    其中一次是趁我不在的時候發動的,因此剩下的魔力為——


    【名:鍵宮莉昂■稱號:未登錄■魔力:1700/10000】


    我拿出『終端圖書』加以確認,剩餘魔力果然已不足以再次發動『界門』。


    在前線奮戰的玲樹似乎也已經得知這個狀況。


    「祭子,帶他們兩個退下!要是無法再使用『界門』的話,那就——」


    「還沒完!」


    莉昂語氣堅定地迴應著急的玲樹。


    她邊迴話邊在自己腳下展開魔法陣,建構出另一種截然不同於『界門』的魔術式。


    「看吧,姐姐。這就是修行的成果……是我與君色一同發明的節約術!」


    這幕光景,與『神裝職人』所行使的『神裝創造』——也就是玲樹昨天在學校屋頂創造出巨大鐮刀時的情境十分相似。


    事實上,應該是同一體係的魔術吧。


    魔術完成後,自莉昂腳底浮現出來的,是一把得用雙手抱住的巨大槍械。


    「居然即興……施展出跟我相同的製造魔術腺就算你是我妹妹,也太過亂來了!」


    「是姐姐你太小看我羅!」


    姐姐似乎有點開心,妹妹也樂不可支地互相迴應。


    隻是真的沒問題嗎?我從沒聽她說過還有這一手耶看樣子我似乎完全沒有窮操心的必要。莉昂舉起槍口對準雙頭龍,出聲詠唱咒文。


    「『連裝彈花』上膛——開火!」


    發射出去的,是玻璃彈珠般大小的小小光彈。那就是『彈花』嗎……雖然那是莉昂的拿手魔術,威力卻僅止於扔豆子的程度,就算命中一發也無法造成任何傷害吧。


    然而——自槍口竄出的『彈花』數量竟然遠超過百發以上。


    聲勢宛如怒濤,伴隨轟隆巨響發射的『彈花』驟雨,逼得雙頭龍不由自主地停止行動。過沒多久,中彈部位冒出裂痕,迅速遍及全身最後應聲碎散。


    「那……那是什麽啊!?太猛了,該不會是格林機槍吧!?」


    「看樣子似乎是將魔力注入槍身,強化『彈花』的威力後再行擊發。而且由於原本就是『彈花』,因此一發的魔力消耗值為2,就算連續發射一百記『彈花』,應該也隻會用掉200點的魔力才對。」


    在棗的驚歎聲與祭子的解說敦促之下,我拿出『終端圖書』加以確認。


    雖然不知道總共發射多少記『彈花』,不過莉昂隻消耗了微不足道的魔力。


    「這是君色你教給我的訣竅。你說節約的鐵則就是『便宜解決』,即便是低階魔術,隻要多下點工夫也能擊敗高階魔術!」


    你講的話實在太中聽了,而且也確實地展現出節約生活的成果了呢。


    相信玲樹一定也已經接收到這個成果了吧。另一隻雙頭龍遭到長劍斬殺,工廠內的怪物宣告全軍覆沒。


    障礙消失了。當我如此認為的下一瞬間——


    「不愧是鍵宮!然而你們似乎慢了一步啊!」


    『暗陶藝師』的瘋狂呐喊響徹整個空間。


    「術式完成了!再來隻要我把所有魔力注入其中,魔王便會破殼而出!睜大你們的眼睛!目擊這個世紀性的瞬間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字架不自然地蠕動,邊裹住真白邊轉變成球體。


    球體內部傳來一股仿佛有某種東西即將誕生的氣息


    在展現出黏膩的動靜之後,球體一度猛然收縮,仿佛凝聚力量準備爆開一般——


    才怪。


    「啥?」


    ——球體就這麽維持著收縮狀態,什麽事也沒發生。


    非但如此……甚至還逐漸變迴原狀。


    「為、為什麽……」


    「難不成。」


    愕然失色的『暗陶藝師』,以及察覺到個中蹊蹺的玲樹。


    我向前跨出一步。


    「喂,垃圾,你剛剛有提到全部魔力一詞對吧?你有仔細計算過在使用那個讓什麽魔王誕生的魔力時,究竟必須花費多少魔力嗎?」


    「你,你這話什麽——」


    『暗陶藝師』大概是心亂如麻吧,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現狀。


    事情非常單純,就跟棗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暗陶藝師」並沒有掌握到君色先生是潛在魔術持有者的情報。盡管如此,敵人仍企圖動用自己所有的魔力發動某種大規模的魔術。那麽,假使當敵人發動該魔術的瞬間,君色碰巧在場的話……您應該明白結果會是如何才對吧?』


    在趕赴現場的途中,我先從祭子口中得到了情報。


    如今迴想起來,那大概有點像是作戰概要的說明。


    這家夥對我的能力一無所知,因此他沒注意到自己的魔力受到『契節約』效果影響而造成過度浪費的事實。換句話說,這就代表他沒能發現自己所剩的魔力已不足以促成魔王誕生。


    「告訴你一件事,節約的基本要訣就是『保留餘力』。隻有生性愛浪費的人,才會做出為了施展高階魔術而用盡所有魔力的蠢事。」


    「怎、怎麽可能,我的魔力竟在不知不覺當中見底了——」


    「喂,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了,變態笨姐姐!」


    我扯開嗓門對玲樹大喊,同時拔腿飛衝而出。


    若問我要衝向什麽地方,當然就是困住真白的那個詭異十字架。


    「如果真的那麽重視妹妹的話!就不要丟給別人處理!無論是守護或安慰或疼愛!做姐姐的就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妹妹啦!」


    「嘖!」


    大概是為防萬一而以成形狀態在暗中待機——也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對策吧,隻見『暗陶藝師』背後飛竄出數不清的漆黑烏鴉,朝我這邊直撲而來。


    但是……我才不會停下腳步!


    「這種東西!」


    我不避不閃地正麵衝向烏鴉大軍。


    我揮動手臂驅散礙事的烏鴉,繼續往前推進。以近似子彈的速度衝撞過來的烏鴉雖然撞得我痛得要命,但我也是個練家子。隻要迴想起師父的兇狠操練,就能輕輕鬆鬆地忍下這點痛更何況啊,淪為階下囚的真白就在我眼前耶!


    幫助妹妹——是身為哥哥,以及身為姐姐的職責吧!


    「隻要是為了真白,這一點點痛根本算不了什麽啦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鼓作氣穿越烏鴉大軍。


    前方已經沒有任何阻礙。


    不對,還有最後一名敵人。


    「開什麽玩笑!你以為本大爺究竟是為了什麽才擅自采取行動啊!?我好不容易挖掘到的寶藏!這顆魔王之卵!說什麽都不能失去,也絕不允許失敗——」


    『暗陶藝師』大吼大叫地朝著我發泄怒氣,但這些全都隻是噪音罷了。


    「敬告某個把所有事情扛在身上的魔術師大小姐!」


    我側目瞥了鍵宮玲樹一眼。


    接著使盡剩餘的所有力氣,縱身撲向罪魁禍首。


    「是家人的話……就好好聆聽一下妹妹的主張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炸彈飛踢。


    我絲毫沒考慮到著地的問題,使出一記舍身般的炸彈飛踢。


    『暗陶藝師』完全無暇防禦或迴避,就這麽豪邁地被踹飛出去。


    他在地板上反彈了兩、三次,最後呈仰躺姿勢倒地不起,四肢動也不動。


    我轉眼窺視他臉上的表情,看樣子他的意識似乎已經飄向某個遙遠世界了。


    ……贏了。


    那個困住真白的黑色十字架,仿佛肯定我的勝利似地灰飛煙滅。


    「嘿唷!」


    真白自半空中朝地麵墜落,接住她的人是棗。棗代替無法立刻起身的我,替一絲不掛的真白披上外衣。我的兒時玩伴果然機靈。


    而這位機靈的兒時玩伴,竟看著躺在地板上的我,忍不住發出噗嗤笑聲。


    「最後一招居然是炸彈飛踢,實在有點難看喔。既然都要定勝負了,起碼也該準備個比較像樣的必殺技吧?」


    「羅嗦!師父不是教過我們嗎,人既然本來就擁有強悍的武器,隻要能夠善加運用的話,根本就不需要什麽其他技巧嘛。」


    「啊——我記得我記得,是『體重』對吧?」


    事實上,夾帶我全身重量的這一擊,也確確實實將『暗陶藝師』的意識踹進了黑暗深淵。


    這下子事情終於塵埃落定了嗎?


    不,根本還沒完結——最起碼對鍵宮姐妹而言,事情尚未結束。


    「……哪來的『萬點節約術師』啊。」


    玲樹冷淡地丟下重話。


    她並沒有因為事情獲得解決而露出安心的表情,反倒依舊一臉嚴肅地,突然出手賞了莉昂一巴掌。隻見莉昂也火大地立刻還以顏色。


    「你做什麽?」


    「這是我該說的台詞吧。」


    「你到底曉不曉得我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


    「我當然明白,姐姐你最疼愛我了!」


    「你!?」


    玲樹的表情登時垮了下來,冷冰冰的魔術師風範,逐漸染上孩子氣般的焦躁色彩。


    「姐姐你隻是憑著自己的方式,盡力守護著沒出息的我對不對?」


    莉昂慢慢走向姐姐身邊,伸出手指揪著她的衣袖。


    玲樹並未一把撥開妹妹的小手。


    「忽視姐姐的心意,一直鬧別扭耍自閉的人是我。我逃避身為魔術師應盡的責任,一直窩在家裏當個繭居族……姐姐卻沒有撇下我不管,而且還一直守護著我。直到今天被君色喝斥一頓之後,我總算才體悟到這點。」


    玲樹隻是默默傾聽妹妹的話。


    隻是默默看著依偎在自己身邊的妹妹。


    「請告訴我,姐姐你希望我怎麽做呢?」


    「……你什麽都不用做,我會一手包辦魔術師應盡的職責,莉昂你隻需要跟往常一樣——」


    「騙人。不然你為什麽要安排這次的節約生活?姐姐給了我這次機會對不對?我明白。雖然心知肚明,但我希望姐姐能親口告訴我。」


    莉昂展現出率真的自我——那麽,接下來就該輪到玲樹了。


    我坐在地板上觀望。


    觀望這名笨拙姐姐的真實心聲。


    「……畢竟我是你姐姐啊,想也知道我當然喜歡你嘛。」


    玲樹擠出了一絲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


    「其實我一直很迷惘。我希望莉昂你待在安全無虞的地方,可是我也明白莉昂想與我並肩作戰的心意,因此我才故意說出那些冷落你的話……才故意跟你保持一定距離。」


    「人家覺得很寂寞呢。」


    「嗯,對不起。其實我老早就已經察覺到你的心情了……可是我卻拿魔術師的職責作為逃避借口,還把當姐姐的義務丟給君色同學接手了呢。」


    姐姐放下手中長劍,百般疼愛地輕撫妹妹的頭。


    我就說嘛。


    鍵宮姐妹的問題,就隻是這麽單純的一件小事罷了。


    隻要有個適當的契機,兩人的關係便能破鏡重圓,重修舊好。


    「要是我就這樣繼續摸你的頭,你會生氣嗎?」


    「不會,我反而希望姐姐能再多摸一會兒。」


    「嘻嘻……莉昂真是個愛撒嬌的孩子呢。」


    「姐姐還不是打從以前就一直很寵我嗎?這樣算扯平羅!」


    「或許吧。」


    「……希望姐姐今後能再多花點時間陪我。」


    「嗯,我會的。就算莉昂你說不要,我也會繼續黏著你不放。」


    「……當我拒絕的時候,希望姐姐可以住手就是了。」


    「莉昂,你真是任性耶!」


    「有這麽個任性的妹妹,真是對不起了。」


    「身為一個笨姐姐的我才該跟你說聲抱歉啊!」


    在交談的過程中,這對姐妹自然而然地互相擁抱住對方。


    ……有種盡釋前嫌的感覺。


    我也曉得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露出了微笑。但是這樣就好。


    兄妹以及姐妹,本質其實都一樣。


    家人就應該『和樂融融』才對。


    不管是節約生活,或是魔術師的職責,首先都該從體恤家人感受這點開始做起——我個人是這麽認為的。


    「終於告一段落了。」


    黎明曙光自自窗外透射進來。


    十二月即將來臨,住宅又遭到冰封。然而我卻有種可以暖洋洋地度過這一天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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