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叩、叩。


    是否連敲眼前這扇氣派房門也得小心不能敲得太用力呢?一陣如演奏鍵盤樂器般悅耳的聲音響起。


    「請、請等一下!」明知此舉毫無意義的房間主人仍慌張迴答。


    不出他所料,房門被無情地打開了。男子筆挺的站姿宛如一把拉滿的弓,他問都沒問一聲便徑自跨步走進室內。精悍幹練、穿著套裝的男子走了進來,藏在眼鏡下的雙眸射出神經質的冰冷光芒。那眼神令房間的主人——名叫克雷歐·克蘭德的少年感到背脊生寒。


    「那、那個……」


    「大家都在一樓等候了,您還沒準備完畢嗎?」


    男子瞪了一眼散亂在床鋪上攤開的背包。背包口隱約露出裏頭的素描簿與水彩顏料盒。少年慌忙擋在床鋪與男子之間想藏起背包,但是卻遲了一步。


    男子名叫馬卡斯,擔任這戶人家的管家。


    他猛然揚起下巴,以四十五度斜角俯視克雷歐,接著從鼻子哼了一聲。


    「明明要進行賭上性命的危險試煉,您卻依然要帶上繪畫用具?真是遊刃有餘啊。」


    馬卡斯絲毫不打算掩飾言詞中的尖刻。


    如果隻是一般的挖苦,克雷歐大概隻會一如往常默默地垂下頭。可是聽到馬卡斯諷刺繪畫,少年懦弱的下垂眼眸裏浮現一絲怒意。


    「……你會告訴……爸爸嗎……?」


    馬卡斯一瞬間露出仿佛聽到無聊笑話的神情彎起嘴角,但立刻又恢複成撲克臉。


    「我的工作並不是監視您。對我來說,無論您抱著什麽樣的心情進行『藍薔薇試煉』都好,隨您高興。」


    雖然是管家,此人卻露出克蘭德家雇員不應有的無禮態度。然而克雷歐並不驚訝。自從五年前來到這棟宅邸的第一天起,馬卡斯從未對克蘭德家的長子克雷歐以禮相待。


    舉例來說,馬卡斯敲克雷歐的房門時是「叩、叩」兩下。克雷歐不認為他會不知道敲兩下是敲廁所門的敲法。


    盡管馬卡斯會對他行禮與使用敬稱,言行舉止中卻毫無半點真心實意,連當時十歲大的克雷歐也清楚理解這一點。


    可是他束手無策。


    假設向那現在克蘭德家當家的父親控訴馬卡斯無禮又冷如冰的態度,視情況而定,即便父親會解雇馬卡斯也不奇怪。


    但是父親最喜愛優秀的人才,馬卡斯更是遠勝父親期待的優秀男子。


    (再加上我並不優秀,無法迴應爸爸任何的期待——)


    因此克雷歐默默地忍受著。父親會選擇自己還是馬卡斯?其實連試都不必試了。父親近幾年從未主動找克雷歐說過話,代表他再也不受到任何期待。


    從前他曾為此感到寂寞,如今倒覺得這樣也好。


    父親再也不朝他吼出:「你這樣也算是克蘭德家的繼承人嗎!」這句話了。


    那些以口舌與皮鞭毫不留情痛打他的家教老師,如今已成為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過往人物。


    沒人責備克雷歐,而他可以一整天畫著喜愛的繪畫。


    「對現在的自己感到滿足嗎?」這麽問的話很難迴答,至少克雷歐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覺得反正就是這麽迴事吧。


    明明他都接受了這樣的人生,為何還得進行有生命危險的試煉不可?


    克雷歐體弱多病,母親蘿莎莉亞也和他有著同樣的體質,年紀輕輕便病逝了,而他認為自己也將麵臨同樣的結局。明明結局已然注定,為何不放著他不管呢?為何非要把他從舒適的房間裏拖出來,強迫他瘦弱的雙手拿起劍、盾並踏入有魔物肆虐的危險森林?


    克雷歐帶著一絲不滿與憤怒——對他來說已是竭盡全力的抗議——仰頭直視馬卡斯。但馬卡斯再度從鼻子哼了一聲,打飛他的目光。


    「總之請您快點準備,出發時間是不能更改的。畢竟大家都是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集合。」


    馬卡斯說完之後掉過頭,像進來時一樣匆匆地離開房間。在難以言喻的挫敗感打擊之下,克雷歐慢吞吞地束起背包口。


    他不經意地望向窗邊。擺放著無數荊棘覆蓋的植物盆栽,這植物名叫霸王樹。他一邊希望有人在他外出期間好好照料盆栽,一邊背起背包。


    嗚……!?


    十五年人生裏從未體驗過的重量壓在肩膀上,令克雷歐不禁發出呻吟。隻要稍加鬆懈,身體仿佛就會向後摔倒。背包裏裝著睡袋與畫具、為下雨而準備的雨衣以及水壺。光是這些東西還不算太重,不過若再綁上防身用的小圓盾,那就成為無比的重擔了。再加上他還必須拿著劍在森林裏繞上好幾天的關係,此舉無疑是拷問。克雷歐覺得他快昏倒了。


    他踏著沉重不穩的腳步在走廊上搖搖晃晃地前進。想迴頭的衝動好幾次襲上心頭的克雷歐抵達二樓通往玄關大廳的門前。他微微打開門扉,窒人的熱氣與熱鬧的人聲宛如洪流般從門縫間一湧而上,簡直像誤入派對會場一樣。


    克雷歐偷偷穿過門。玄關大廳為穿堂式設計,可以透過扶手欄杆看見一樓的情況。他偷看樓下,發現克蘭德家族的顯要人物全都齊聚一堂等著他。由玄關一路鋪到大廳中央大階梯的紅毯,將現場的人群劃分為兩部分。


    在大階梯正麵右方前頭,一群看來很眼熟的男子正在與克雷歐的繼母奧德麗聊天。她三歲的兒子羅倫斯——克雷歐同父異母的弟弟——滿臉無聊地在一旁抓著母親的裙擺。


    另一邊,站在左方前頭的父親之妹與其夫婿——也就是他的姑姑和姑丈——正心神不寧地觀察四周,還把頭湊在一塊悄悄商量著什麽。


    所有人各自愉快地聊著天,但左側集團與右側集團之間卻無人交談。他們簡直像餐廳裏被迫同桌的兩組客人,擺出好像紅毯另一邊無人在場似的態度。


    一眼望去,右側集團的人數將近有左側集團的兩倍。在兩列來賓正中央的大階梯正麵,克雷歐之父、位居家族頂點的佛斯特,克蘭德仿佛在冥想般閉上雙眼,等待兒子到來。


    想到有那麽多人正在等著自己,克雷歐感到有點害怕。想迴頭的心情也達到最高峰,但父親眉頭的皺紋正訴說著——「克雷歐到底要讓我等多久?」。


    克雷歐一想起父親揮舞皮鞭的聲響便毛骨悚然起來,於是他的雙腳徑自朝著大階梯緩緩走去。發現他身影的人們發出歡唿。聽到那些歡唿聲,克雷歐覺得他活像是走進競技場的奴隸劍士。


    2


    馬卡斯朝聚集而來的眾人說明克雷歐即將挑戰的「藍薔薇試煉」內容,克雷歐則抱著做白日夢一般的心情看著現場。


    由於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裏可能會遇到魔物的關係……到時將派一名劍士作為助手同行……找到藍薔薇且在十天後的日落前平安歸來,家族便承認克雷歐少爺為正式的繼承人……萬一來不及趕上,或是沒能找到藍薔薇便歸來,繼承權將自動轉讓給其弟羅倫斯少爺……關於以上內容,哪位貴賓有疑問嗎?


    等克雷歐迴過神,一名穿著皮甲的高個子男性已站在他眼前。一眼便能看出是冒險者的男子,猛然伸出足以抓住克雷歐頭顱的粗糙大手。


    「我叫葛雷格·李,請多指教。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保護你的安全,請盡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克雷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葛雷格牢牢抓住他的手後爽快地笑了。現場響起震耳欲隆的掌聲與歡唿聲。


    在一片歡騰之中,姑姑與姑丈從人群深處興奮地衝向他。


    「克蘭德家的將來全靠你了,加油!」


    「為了去世的大嫂,你一定要找到藍薔薇歸來!」


    克雷歐以冷淡眼神迴應他們異常熱切的激勵。


    (為了媽媽……?如果我繼承克蘭德家,她真的會高興嗎?)


    昔日的記憶在他腦海中複蘇,越是痛苦的記憶,迴想起來越是鮮明。


    克雷歐約六、七歲大的時候,父親曾親自訓練他如何騎馬。摔下馬好幾次的他遭父親鞭打斥罵:


    「為什麽你不照我教的去做!」


    特訓持續大概兩小時之後,克雷歐昏倒了。


    等他恢複意識才發現自己全身包著繃帶並躺在自己房間的床鋪上。母親待在他身旁如此呢喃。


    「對不起……」


    年幼的克雷歐不明白雙眼通紅的母親為什麽要道歉,隻是沒來由地覺得悲傷,然後鑽進被子裏顫抖哭泣。母親的啜泣聲隔著棉被傳來,而他全身的跌打損傷陣陣抽痛。他至今依然能清晰迴想起那股痛楚,仿佛那鮮明的瘀青還在身上一樣。


    (媽媽期望我繼承克蘭德家嗎……?)


    克雷歐不懂大人之間的內情,但克蘭德家族似乎分成希望他繼承的一派,還有希望弟弟羅倫斯繼承的一派。姑姑與姑丈大概是前一派的領頭人物吧。


    (父親應該是打算讓羅倫斯繼承克蘭德家才對,至少他沒有絲毫讓我當繼承人的打算)


    據說「藍薔薇試煉」原本就是當克蘭德家族對由誰來繼承本家,意見出現分歧時才舉行的傳統儀式。順便一提,姑姑似乎抗議過父親想讓羅倫斯繼承克蘭德家的想法。


    (多管閑事……)


    姑姑臉上浮現虛偽的假笑,令克雷歐感到更加不快,因此——


    「這不是為了媽媽,是為了你們著想吧?」


    他差一點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差一點脫口而出——最後,克雷歐仍將那句話咽了迴去。現在若不顧現場氣氛說出這種話將害得父親顏麵盡失,況且他並沒有如此膽量。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被吞進腹部深處,使克雷歐惡心得想作嘔。


    這時候,克雷歐的目光碰巧看見……。


    繼母奧德麗望著迴到隊伍中的姑姑夫妻,短短一瞬間——嘲諷似地揚起嘴角。


    在從左右兩邊傳來的洪亮掌聲與聲援之中的克雷歐踏著紅毯前進。


    仆人們打開玄關大門。在遙遠的前方,另有仆人正準備打開約莫兩個成人高的鐵門,簡直就像要他「趕快滾出去」一樣。


    穿越大門的克雷歐從宅邸內踏出一步。好熱,熾熱到近乎惡意的夏季陽光令他眯起眼睛。


    他突然心想。


    (說不定我再也無法越過這個玄關了……)


    3


    克雷歐走出宅邸搭上屋外備妥的馬車,接著在傍晚時分抵達名叫克蘭貝拉的村子。光是馬車的顛簸晃動便讓他疲憊不堪,即使躺在村中唯一的簡陋旅館那硬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床上,他也能瞬間進入夢鄉。


    為了等克雷歐醒來,隔天的出發時間延後了些。他們在盛夏的烈日曝曬下步行近一小時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森林。


    「嗚……哇啊……!」


    首度目睹的風景令克雷歐深受震撼。使人抬頭仰望的巨樹無止境地延展開來,大到令他覺得規模足以吞沒一整個國家。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那我們出發吧。」


    克雷歐依照葛雷格的催促進入森林,氣溫瞬間為之一變。


    (好清涼……簡直就像另一個世界……)


    森林外那股黏在身上的溫熱微風,在此也化為舒適的涼風。這涼風足以令汗珠氣化,並且使體內積蓄的熱度倏然冷卻下來。


    (這……多麽美麗的光線)


    即使是克雷歐也知道生長著許多樹木的地方叫做森林。他曾看著庭院裏的樹木並且想像過有許多樹的地方即為森林。不過等克雷歐目睹真正的森林才發現自己的想像缺少了些什麽,那就是「透過樹葉灑落的陽光」。


    庭院的樹木同樣看得到透過樹葉灑下的陽光,但是那不一樣。森林是個幾乎全被陰影籠罩的世界,影子會令人聯想到不安,而穿越樹葉縫隙之間落下的微光能映照出陰影。平凡的樹幹、覆蓋地麵的青草與苔癬皆變得宛如寶石一般閃閃生輝。


    壓倒性的陰影襯托出唯一灑落的一絲光芒,真是不可思議的光景。


    (這就是森林之美……)


    克雷歐忍不住發出感歎的歎息。


    等迴過神才發現葛雷格正直盯著他的臉龐瞧。


    「啊!抱、抱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森林……」


    葛雷格眨眨眼問道:「第一次?你至今從沒到森林裏玩耍過?」


    「是、是啊……」


    「喔~~名門少爺都過這種生活?果然跟我們不一樣。」


    他的口吻比起昨天第一次見麵寒暄時更隨興幾分。


    克雷歐至今從未來過森林,這是因為從小便每天不停用功學習且幾乎沒人帶他出門遊玩過。雖然天天用功的日子在羅倫斯出生後結束,但家裏仍禁止他自由外出。


    據馬卡斯所言:「要是外出受傷或生病的話,會帶來很多麻煩。」


    因此對克雷歐來說,從前他的「世界」隻限於克蘭德家的建地之內。


    他無意特別向葛雷格說明這些來龍去脈,隻是含糊地笑著應付過去。他不想暴露悲慘的過往,自行對第一次來到森林的感動澆冷水。


    或許是察覺克雷歐的心情——又或者無關緊要的閑聊——葛雷格沒試圖讓話題延續下去。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圓盒。


    「這是指出克蘭貝拉村方位的『魔法指南針』。克雷歐少爺你帶著會指出藍薔薇生長地點的指南針對吧?麻煩你帶路了。」


    「啊,好的……!」


    克雷歐拉起掛在頸子上的繩子,拿出收在背心底下的魔法指南針。兩人來迴看著彼此的魔法指南針,發現指出的方向不同。


    魔法指南針與稱為「基軸石」的黑色礦石成對使用,普通指南針會指出北方,魔法指南針則會標示成對的基軸石所在的方位。普通指南針有時會在磁力混亂的森林裏派不上用場,但魔法指南針卻不受磁力混亂影響,指針總是依照基軸石所在的方位轉動。


    一個魔法指南針與一個基軸石成一對,每一對都以固定識別編號登記並進行管理。就算魔法指南針周邊出現多個基軸石,也隻會對識別編號相同的基軸石有所反應。


    葛雷格將成對的基軸石埋在克蘭貝拉村近郊。據說克雷歐手上指南針的基軸石被埋在藍薔薇盛開的地點,同時也是約兩百年前克蘭德家祖先從某位冒險者手中高價買下的「指示通往藍薔薇之路的指南針」。


    「呃~~我手上的魔法指南針指向那邊。」


    「的確沒錯……嗯,我明白了。」


    葛雷格瞥了克雷歐指出的森林深處一眼後點點頭。


    「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再出發?你光是走到這裏就很累了吧?」


    「是啊……不過我還撐得住。」


    由於克雷歐睡過頭的緣故,因而稍微耽誤到今天早上離開旅館的時間。雖然葛雷格邊喝咖啡邊笑著說「沒關係」,但克雷歐卻很在意。他想追迴延誤的時間。


    「最好別太逞強喔?在森林裏徒步跋涉會比先前更加費力。」


    葛雷格以醫生問診般的眼神仔細觀察他的臉色,而克雷歐則挺起胸膛迴答「我沒事」。


    「……我知道了,不過至少將那麵盾牌交給我來拿。它應該很重吧?」


    葛雷格指向綁在背包上的盾牌說道。


    「咦……可是……」


    克雷歐迴憶起馬卡斯的話。


    『可能會在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裏遇到危險的魔物。』


    往後或許終將遇到需要這麵盾牌的時刻。正因為如此,他才咬緊牙關承受著那陷進肩頭的重擔。


    「恕我失禮,請問克雷歐少爺你懂得怎麽用盾牌嗎?」


    聽葛雷格一問,克雷歐隻能搖搖頭。無論盾牌或劍,他都是昨天才第一次親手拿。


    冒出「就是說吧?」這句話的葛雷格繼續說道。


    「不懂得該怎麽運用的盾牌隻是累贅而已。行動遲鈍反倒更加危險。這樣白白耗費體力的話,對往後的探索也會造成妨礙。」


    由於葛雷格是冒險專家的關係,因此這番話具有令他沒有反駁餘地的強大說服力。


    「可是……沒關係嗎?」


    葛雷格是雙手長劍劍士,根本用不到盾牌,那麵盾牌對他應該也是多餘的累贅。當克雷歐揚起眼珠歉疚地詢問時,隻見葛雷格露出牙齒咧嘴一笑。


    「這點程度的行李根本不算什麽,而且我會當你的肉盾,請你放心吧。」


    他若無其事地幹脆說道。這句話震動克雷歐的鼓膜,撼動他的大腦。克雷歐垂頭藏起紅透的臉頰,吞吞吐吐地迴答。


    「啊……嗚……那個……請多指教……」


    覺得光用言語表達還不夠的克雷歐點頭致意。他聽見葛雷格苦笑著說:「這是我的工作。好了,我們出發吧。」


    低頭跟在葛雷格斜後方的克雷歐邁開步伐,甚至還偷偷擦拭眼角。


    總覺得好久沒有人那麽溫柔對待他了。


    4


    白天無論看向何處都像一座優異藝術品的美麗森林,在日頭西斜且僅僅稍微照射到林冠部後,景觀霎時為之一變。


    就算不是像葛雷格一樣的專業冒險者,也能清楚感受到四周充斥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異常緊張感。好像藏身附近樹木與草叢暗處的某種東西正屏息窺視著他們。


    難以言喻的不安湧上心頭並打亂克雷歐的心跳。


    如果「藍薔薇試煉」不準帶人同行,到時就隻能孤單一人待在天色越來越暗的森林裏,光是想像這情況就讓他背脊竄過一陣惡寒。


    看到克雷歐渾身一顫,葛雷格驚訝地說:「咦?難道你覺得很冷嗎?」


    克雷歐含糊地笑笑,僅僅迴答:「天黑之後的森林感覺有點陰森呢。」


    結果今天的探索隻能到此為止,他們必須趁著還有一點陽光的時間準備露營。


    「這個……真好吃!」


    兩人圍坐在火星啪啪作響的火堆旁吃著晚餐。菜色很簡單,就是串起剛獵到的動物放到火上烤。


    「哎呀,今天運氣真好。這種紅森林蟹雖然好吃但數量稀少,不容易碰上啊。藍森林蟹在河灘或沼澤多得很,不過卻因為有股泥巴味而難以入口。」


    逮到意外獵物的葛雷格心情頗佳。明明沒央求他講,他卻主動聊起過去的冒險故事又稍微吹噓自個兒的事跡。克雷歐專心地聽著故事,幾乎忘了眨眼。


    「……如果劍再短上一公分,我就不在人世羅。從此以後,比起盾牌我更信賴劍身的長度。對了……」


    葛雷格以貪婪的眼神撇向克雷歐的行囊。


    「克雷歐少爺,你的佩劍……能不能借我看看?」


    「咦?啊,當然可以。請看。」


    「哎呀,不好意思。其實我從昨天起就一直很在意它了,這也算是職業病吧……喔喔!」


    他畢恭畢敬地舉起克雷歐遞來的短劍,拔劍出鞘。相對於裝飾華美的劍鞘,劍身與劍柄都像隨處可見般毫不起眼。但葛雷格呻吟一聲,仿佛著魔似的無言地凝視著短劍。


    「你覺得怎麽樣?在我這外行人眼中看來,好像隻是普通的劍……」


    葛雷格沒有迴答,仿佛完全遺忘克雷歐的存在。受到搖曳蠢動的火光映照,鋒利的劍尖與葛雷格的眼眸泛著紅光。他拿著短劍試著輕輕揮舞,手指放在護手部分好像玩玩具一般想維持平衡。


    「失禮了。」


    葛雷格交代一聲,突然將劍尖放在火堆上。


    放在火上的劍尖倏然吸收搖曳的火舌,宛如紅寶石一般閃爍起紅光,這景象令克雷歐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葛雷格一臉難以置信地低語。


    「我第一次見到……這是緋緋色鐵……!」


    「緋緋色鐵……?那、那是什麽?」


    葛雷格沒有看向克雷歐,像對著劍說話似的開口:


    「你聽說過葛瑞瑟達皇後號這艘船嗎?克雷歐少爺。」


    「咦?……不……我沒聽過。」


    「那是一艘在數百年前沉沒的船,約三十年前被打撈上來。由於是貴族的船隻,船上裝載了許多財寶,但經過海水腐蝕之後大都等同垃圾。」


    當然,那些東西依然很有曆史價值——他這麽補充後往下說。


    「打撈者在那些財寶裏發現一把不是黃金製品卻沒生鏽、閃耀得宛如昨天才剛鍛造好的劍,而它便是『緋緋色鐵之劍』。克雷歐少爺,這把劍是從何時起收藏在克蘭德家?」


    「咦?不……我不知道……」


    「說不定這便是當時船上發現的劍,緋緋色鐵這種金屬可是稀世珍寶呢。其另一個特征是這個——」


    短劍仍不斷從透明的劍尖內側放出明亮的光輝。


    「吸收火焰後會發光。鍛造緋緋色鐵時,必須將金屬加熱到發出幾乎令人失明的光輝才行,因此鍛冶師要具備戴上眼罩也能打造的技術。有此身手的人在全世界也屈指可數。」


    短劍蘊含的光芒也映在注視著劍身的葛雷格眼中。他的眼睛空洞地發光,仿佛著魔一般滔滔不絕地講著。


    「盡管如此,據說緋緋色鐵打造的劍很容易折斷,因此不太適合實戰。主要的用途是作為裝飾或給魔法師拿來防身。唉,一般冒險者就是想這麽親手觸碰也不可能實現。我真是走運啊……」


    光芒不久後減弱並恢複成銀色的微光。葛雷格的表情活像看到煙火放完的小孩子,寂寞地發出歎息。他戰戰兢兢地輕戳劍尖。


    「不燙耶。」


    「熱全部化為光發散掉了……?」葛雷格如此自言自語。


    不久之後,他發現克雷歐正盯著他看。


    「……啊!喔喔!哎呀,真不好意思。謝謝,劍還給你吧。」


    將劍還給克雷歐後,他的目光尷尬地遊移起來。


    「好,差不多該休息了。我們必須輪流顧著火堆……克雷歐少爺,請你先睡吧。我會在兩……不,三小時後叫醒你。」


    葛雷格強行結束話題。雖然還想再打聽一點關於緋緋色鐵的情報,但盡管有人代扛沉重的盾牌,一整天在森林裏跋涉卻讓他相當疲憊。接下來還得持續探索一星期,如果疲勞留到明天也會給葛雷格添麻煩。於是克雷歐老實地準備就寢。


    他正要從背包裏拿出睡袋時,畫具盒落入眼簾。


    (即使一張也好,真想畫……)


    如果順利找到藍薔薇後時間還充裕,到時就拜托葛雷格讓他畫一張素描吧。他總覺得葛雷格一定會幹脆地答應。


    (為了擠出畫圖的時間,明天我也得比今天更努力才行)


    克雷歐脫掉靴子,鑽進睡袋。


    第一次來到森林、第一次品嚐的食物滋味、第一次睡睡袋。他的心情亢奮到難以入眠。睡袋裏好溫暖啊;一想到這個,克雷歐臉上不禁浮現笑容。


    盡管如此,他仍在十分鍾後唿唿沉睡過去。


    葛雷格目光飄遠,仿佛正在迴憶剛才緋緋色鐵散發的光輝,他仰望著樹枝與葉片的縫隙間隱約可見的星星。


    克雷歐入睡後過了一小時。


    葛雷格在火堆燃燒聲的掩蓋之下,靜靜地收拾行李。


    在睡袋中睡得正香的克雷歐露出非常安穩的睡臉。


    「再會啦,小少爺。」


    他以幾乎隻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留下這句話,接著從懷中掏出魔法指南針確認指針方向。很好,那麽剩下的問題隻有一個。


    (號稱夢幻逸品的緋緋色鐵之劍,恐怕是我再也沒機會親眼看見的珍品。要拿走呢?還是留下呢?……該怎麽做?)


    葛雷格的貪念激烈翻騰著。好想要,好想據為己有。拿去賣掉也能賺一大筆錢。


    不過最後他選擇放棄,帶著能夠當成線索的物品迴去是很危險的舉動。


    (隻要在艾爾卡達鎮等那個後母的使者——名叫馬卡斯來著——帶著事成酬勞過來的話,好歹也有五十萬格爾能落入我的口袋裏,這樣也夠了)


    想像著遲早會到手的大把金幣,他咧嘴一笑地跳進灌木叢。


    5


    不久之後,宛如野獸咆哮的悲鳴撕裂了森林的寂靜。


    但旋即隻剩下草木隨風搖曳的聲響。


    6


    那是個猶如儲藏室裏蒙上灰塵的油畫般褪色的世界。


    相貌稚嫩的克雷歐坐在庭院花圃前畫素描。


    大家終於允許他畫畫了。不,是就算畫畫也不再有人斥責他、不再鞭打他。


    他明明應該高興,卻不開心。或許是空白期太長的關係,導致他完全無法隨心所欲地畫出來。


    (可惡……!)


    克雷歐掌心緊握住鉛筆,在紙上胡亂使勁畫下線條。就像要表現出連自己也無法負荷的負麵情緒一般,圖畫紙轉眼間被他塗得漆黑。


    這時候,背後突然有人唿喚他,那是他很熟悉的聲音。


    「好久沒看見少爺畫圖了。老爺終於同意了嗎?」


    克雷歐隻轉過上半身。站在那裏的是——。


    克雷歐赫然睜開雙眼。


    在視野前方,樹木枝枒宛如企圖嚇人的樹妖一般伸展、覆蓋夜空。這裏是哪裏?


    (……對了,我正在進行「藍薔薇試煉」)


    他無奈地發出歎息。


    (我到底睡了多久?葛雷格先生說過三小時後會叫醒我……)


    克雷歐翻個身,望向葛雷格那邊——不見他的蹤影。


    咦?他轉身看向另一邊,同樣沒找到。


    克雷歐打開睡袋的拉鏈起身往四周張望。


    還是沒看見任何人。


    隻有火勢微微減弱的火堆發出啪啪聲。


    (……咦?)


    可怕的想像一瞬間掠過腦海。


    「……葛雷格……先生?」


    無人迴應。


    克雷歐再度稍微拉高嗓門試著唿喚,但無論他再怎麽等待,也隻聽見火堆燃燒聲與微風穿越森林的聲響。


    一陣不安猛然湧上。


    葛雷格不見了。不知道跑去何處。


    (是去上廁所嗎?不……不可能)


    那到附近草叢解決就行了,不可能遠走到無法迴應的地方去。


    (那為什麽……他究竟去哪裏了……?)


    他試著思考也想不出答案。


    葛雷格說過:「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的安全。」


    究竟有什麽樣的理由,葛雷格才會丟下克雷歐一個人不知去向?


    這時候克雷歐發現。


    他的行李不見了。


    先前掠過腦海的想像再度悄悄逼近。一瞬間如氣球般不斷膨漲起來,令克雷歐再也無法視若無睹。


    (葛雷格先生……該不會不是跑到什麽地方……而是迴去……)


    心髒劇烈地狂跳起來,幾乎撞破他的胸膛。克雷歐喘不過氣,緊握的拳頭滲出大量汗水。


    為何?為什麽?


    克雷歐不明白,也無法冷靜思考。


    現在最重要的根本不是這個。


    萬一葛雷格真的不迴來。


    (我……就必須孤身一人逃離森林不可……)


    我真的辦得到嗎?


    7


    克雷歐沒有根據星座位置與季節推測出時間的知識。隻能漠然地仰望天空,判斷到黎明還有好一陣子。


    他等了大概一小時。雖然沒帶著手表,不過大約是一小時左右。


    無論再怎麽等待,葛雷格果然沒迴來。


    克雷歐懷抱著仿佛還在做夢的心情,癱坐在冒著煙的火堆前。


    他折下兩根樹枝扔進火裏。


    火堆在大約十五公分深的洞裏靜靜燃燒,翻出的土則堆在坑洞旁。


    「挖個坑在裏麵生火,好處是灰燼不會飛散開來,善後時把挖洞翻出的土填迴去就行了,連烤東西的時候火焰高度也會剛剛好,可說是一石三鳥啊。」


    葛雷格笑咪咪地向克雷歐說明。跟那些像調教動物般朝他揮舞皮鞭,無論他達成什麽目標也不笑一下的家教大不相同。


    (葛雷格先生……真的拋棄我迴去了嗎……?)


    人能夠對即將要背叛的對象如此親切嗎?


    有各式各樣的人造訪過家克蘭德邸,他們臉上時時掛著笑容,不過成長到十五歲的克雷歐已察覺那些笑容幾乎全是假裝的。


    葛雷格也跟他們是同類嗎?


    用虛假的溫柔欺騙克雷歐,其實心底正在吐舌竊笑?


    克雷歐無法相信。


    他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該怎麽辦?)


    現在不是在乎「藍薔薇試煉」的場合。話雖如此,即使想原路折返,假如沒有葛雷格的魔法指南針指引,他也不知道最近的村落克蘭貝拉在哪個方位。


    他也沒有糧食。諸如肉幹等幹糧全都被葛雷格帶走了。


    連正在行走的方向都不知道就在森林裏徘徊的話,等待克雷歐的結局恐怕就是餓死。


    不,或許連餓死也做不到。


    舉例來說,如果火堆現在熄滅,或許就有饑餓的野獸迫不及待地撲向他。


    感覺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正在監視自己。馬卡斯的話語又在克雷歐腦海中複蘇。


    『在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裏可能會遇到危險的魔物。』


    魔物——


    克雷歐的劍似乎是稀有的名劍,持有者本身若是個大外行也毫無意義。


    他忍不住想像起自己被生吞活剝的慘狀,體內為之凍結。


    自從母親病逝之後,克雷歐便自暴自棄。心想,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話雖如此也不表示他認為:活生生地慘遭剝皮、被魔物啪擦啪擦地啃食血肉、直到斷氣前的一刻都體驗著難以置信的劇痛也無所謂。


    不然索性——克雷歐拔出身旁的緋緋色鐵之劍抵在咽喉上,劍尖刺進肌膚。


    那瞬間「自己瀕臨死亡」的真實感在克雷歐腦海中爆炸。生與死這兩種相反的狀態可在短短數公分之間輕易地對調。手臂顫抖的他險些刺了下去。


    真的刺下去會怎麽樣?


    大量鮮血噴湧而出,不可能不痛。到時候會無法唿吸,不可能不苦。


    自己將在地獄般的痛苦中倒地打滾直到斷氣。


    「……哇啊啊啊!」


    克雷歐像甩掉纏在手上的蛇一般扔下紼紼色鐵之劍。


    惡心的異樣感在背脊一帶緩緩擴散開來。他抱住顫抖不止的雙臂,癱倒似的蹲了下去。


    (不要……我不要這種死法……!)


    淚水滴落在地上。


    克雷歐無法闔眼就這麽熬到天亮。


    晨光照射不到的森林裏依然一片昏暗。不過仿佛屏息潛伏著的黑暗消失了,甚至能從草木的影子感覺到一絲溫暖。


    火堆一直堅持燃燒到最後為止。克雷歐以充血的雙眼直盯著閃爍紅光的餘燼。


    疲勞與睡意令他的腦袋有些朦朧。但他仍設法做出決定,也下定決心。


    邁步前進吧!


    隻要筆直地往前走,一定可以走出森林才對。既然他們花一天走到此處,若運氣好,說不定花一天便能抵達森林外。


    克雷歐也明白這並非易事。不過,即使覺得不可能辦到並選擇放棄而待在原地,最後也無法落個輕鬆的死法吧。對於慘死的恐懼讓克雷歐決定沒頭沒腦也要前進。


    既然心意已決,那還是早點行動比較好。若不趁著白天多趕路,到晚上也無法再點起火堆了,因為火柴也隨著葛雷格一起消失無蹤。


    克雷歐搖搖水壺確認剩餘水量,隻喝一口潤潤喉。


    他將土壤蓋在火堆灰燼上,背起背包。


    8


    自克雷歐下定決心出發後經過幾小時,大約正午過後不久。


    筆直前進——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


    無論草叢多麽茂密都必須一頭鑽進去。克雷歐抓著草木,一點一點謹慎地滑下近乎懸崖的陡坡。當然,路途中為了避免迷失方向,他還得一再確認自己正「筆直地」前進。


    現在的行進速度恐怕不到昨天的一半,卻仍大量消耗他的體力,在睡眠不足狀態下進行這趟強行軍太過苛刻了。克雷歐覺得喀鏘、喀鏘地撞擊大腿的劍越來越難以忍受,不耐煩地將劍塞進背包。


    漸漸的,他氣喘籲籲、腳步也變得沉重。


    (我真的是直直前進嗎……?)


    這樣的不安蔓延開來,早晨才下定的決心迅速出現動搖。


    饑餓也加速了克雷歐精神上的衰弱。他不斷想著昨晚吃過的紅森林蟹,拖著腳步往前走。放眼望去,視野內明明全是樹木,不知為何卻連一株結著果實的樹也找不到。難道葛雷格故意挑了避開果樹的路線來走?克雷歐心中甚至湧現這種懷疑。


    (再這樣什麽也不吃的話,我還能走幾個小時……?)


    克雷歐已經隱約感受到體力的極限。


    明明是因為不想死才往前走,結果卻做出越走卻越接近死亡的矛盾行為。幹脆在他走累昏迷的時候被肉食動物吞下肚,也許更輕鬆——克雷歐察覺自己動了胡來的念頭,知道精神狀態也瀕臨極限了。


    神也好、惡魔也好,就算是馬卡斯也行。為了求助,克雷歐在心中乞求。


    但是——


    (假使馬卡斯此刻在場,他也不可能幫助我吧……)


    這麽一想,一股自虐的笑意便從腹部深處湧上。


    「唿……哈哈!……哈哈哈……!」


    他變得大笑不止。即使漸漸搞不懂有什麽好笑的,克雷歐仍笑個不停。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當笑聲在好一陣子之後總算停止的當下,淚珠從他眼中滑落。


    克雷歐雙膝一折頹然跪倒,不知不覺間嚎啕大哭。


    (誰來……誰來……!)


    「救救我……」


    克雷歐聽見聲音。他顫抖的唿吸軋然而止、濕潤的眼眸瞪得老大。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在無意識間脫口說小心聲。他試著在腦海小反芻剛才傳進耳中的微弱話語,但無論怎麽想,那都不是十五年來聽慣的自身嗓音。


    克雷歐赫然環顧四周。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


    他以為那是錯覺,也許是鳥獸之類的動物叫聲。這麽說來,克雷歐在路邊樹頂附近看過形似猿猴的生物,直盯著他猛看。那些森林生物的叫聲聽起來會像人類的語言嗎?


    克雷歐等待了一會觀察情況,但什麽事也沒發生。就在他正要認定這果然是錯覺時——


    「救救我……」


    聲音雖然微弱,不過他確實聽見了。那無疑是人的聲音,而且從音色來判斷……


    (是個女孩子……為什麽……?)


    在魔物徘徊的森林裏出現少女,這情況令克雷歐不禁覺得很不自然。可是聽說冒險者中,年輕女性也為數不少,所以這並非毫無可能。


    克雷歐將所有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甚至屏住唿吸靜靜等待。


    「誰來……救救我……」


    這一次他還確認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連忙起身匆匆走過去。


    克雷歐心中膨脹的希望在他背上強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直到剛才為止的疲憊好像假的一樣,他移動雙腳毅然分開灌木。


    (不管是少女也好、壯碩的女劍士也好,既然人在森林裏,代表她帶著魔法指南針的可能性很高)


    更重要的是,有另一個人在就能脫離孤獨的不安。即便對方沒帶魔法指南針,有個互相鼓勵與互助合作的夥伴,克雷歐覺得生還的可能性也會提高。


    「拜托,誰來救救我……」


    這一次傳來的聲音相當清晰,很近。


    前方灌木深處可望見一片寬闊之處。


    「一定是那邊!」克雷歐正要全力飛奔過去時,一腳踩中的草堆底下的小動物屍體讓他腳下打滑。


    「啊!」當他驚覺時,身體己飄浮在半空中。


    克雷歐隨著慘叫聲一起摔倒衝過樹叢。那兒有一小片開闊地,盛夏的午後陽光毫無遮蔽地照耀地麵。


    「好痛~~疼啊~~」


    多虧裝在背包裏的睡袋成為緩衝物,他隻受到一點擦傷,腦海裏卻還在不停打轉。


    克雷歐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環顧周遭。


    可是他卻沒見到任何人影。


    (咦……?不是這裏嗎……?)


    他試著等待一會,但沒再聽見剛才的聲音。


    「喂~~有人在嗎~~?」


    出聲唿喊也得不到迴應。


    (怎麽會,難道……)


    他明明確實聽見聲音從這一帶傳來。


    (難道是……幻聽……?)


    克雷歐愕然不已。是他被逼到極限的精神狀態,虛構出不存在的希望嗎?他格格打顫的膝蓋再也無法承受背上的背包重量。克雷歐一屁股跌坐在地,頹然地垂下頭。


    陽光灼燒著他的後腦杓。


    「啊!」


    克雷歐抬起頭,慌忙張望四周。


    他發現自己失去了先前繃緊神經拚命維持「筆直」的前進方向,臉上猛然失去血色。


    (花了好幾小時行走的距離全搞砸了……這下又得從頭開始)


    黑色的絕望感將他的心靈染得越發混濁。


    「我該不會沒救了吧……」克雷歐心想。


    「…………不!不對!不能在這裏放棄!」克雷歐胡亂甩著頭。


    放棄之後要怎麽辦?接受淪為魔物大餐的命運?


    「我不要!開什麽玩笑!」


    克雷歐一再槌打無力的雙腳使之恢複氣力。然後,一鼓作氣地站起身。


    隻要依循踩過的草地與折斷的樹枝等痕跡,應該能折返一開始聽見聲音的地方。接下來再憑借記憶,找出與剛才相同的景色——樹木與野草的形狀、配置——這麽一來,一定能弄明白他是從何處走來,該往何處前進。


    「沒有人在對吧~~!」克雷歐最後再試著唿喚一次。沒有迴應。


    「好!」他朝著大概是剛剮被自己衝破、枝枒顯得零零落落的灌木叢走去。


    就在此時。


    他感到有東西碰觸腳踝。


    「哎呀?」當克雷歐正想看過去的刹那,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令克雷歐一時之間茫然不已。他頭頂緊鄰仿若天花板的地麵,陽光從腳底照射過來。上下顛倒的景色看來簡直像個異世界。


    克雷歐緩緩恢複理智,終於理解目前陷入有東西纏住他的腳,並將他倒吊起來的情況裏了。


    (這是……什麽……?)


    一聲喀沙聲傳來。在一株粗壯樹木與樹下叢生的雜草陰影處,有什麽東西在移動並緩緩地轉向他。


    (……咦?)


    有東西踏著雜草、宛如從漆黑泥沼的底部浮現般溜進陽光之下。


    那是個赤裸的少女。


    她背上垂下幾條觸手狀的物體,前端令人毛骨悚然地蠢動著。其中一條往前伸出,纏住克雷歐的腳。


    少女嫣然一笑。


    「謝謝你趕過來。」


    是他剛才聽到的聲音。那句話——這是第幾次呢?——又在克雷歐腦海中響起。


    『在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裏可能遇到危險的魔物。』


    少女吐出暗紅色的舌頭舔了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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