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幾天作的夢的延續。


    九歲的克雷歐正對著庭院花圃畫素描。


    突然間,一個開朗的聲音從背後唿喚道。


    「好久沒看見少爺畫圖了。老爺終於同意了嗎?」


    來者是克蘭德家專屬的園丁約瑟夫。


    約瑟夫個子很高,渾身肌肉結實得不像年過六十的人。雖然他有張工匠的粗獷麵容,但緊繃的臉頰咧嘴笑開時卻不知怎地很迷人。


    克雷歐很喜歡約瑟夫。自從母親去世之後,約瑟夫就是他唯一敞開心房的人。盡管年紀相差很多,不過克雷歐依然把他當成朋友看待。


    可是他開朗的笑容在此刻卻有點觸怒克雷歐。克雷歐翻了素描簿,依然背對約瑟夫拿著鉛筆畫圖,粗魯地迴答:


    「上星期我弟弟不是出生了嗎?結果那些家教老師就沒來上課了。爸爸還告訴我說『你再也不必用功了』、『往後隨你高興吧』。」


    克雷歐停下鉛筆繼續說:


    「爸爸不要我了。因為跟我不同,健壯又活潑的像樣繼承人誕生了。」


    站在他背後的約瑟夫一語不發,但克雷歐不看也知道,此時約瑟夫的眼神一定比他還要悲傷,扯著嘴角往下撇。


    克雷歐的鉛筆再度動了起來。不久之後約瑟夫終於開口。


    「少爺……您想繼承家業嗎?」


    「……不,一點都不想。」


    「既然如此——」約瑟夫以開朗得近乎刻意的聲調說道。


    「這樣或許很好。這麽一來,少爺不就能毫無顧慮地朝畫家之路邁進嗎?」


    「……我才當不成畫家。」


    「沒這迴事吧。盡管我對畫畫一竅不通,但是少爺一定能成為成功的畫家——」


    「因為我聽到了。」


    「……聽到什麽?」


    「聽到『反正那孩子也活不到二十歲吧!』這句話。」


    下一瞬間,約瑟夫的口氣驟變。


    「這句話是誰說的!」


    克雷歐迴過頭,看到約瑟夫正以如同熔岩般充滿怒氣的眼眸瞪著他。


    相反地,克雷歐用像冰一樣冷的眼神吐出冷靜的迴答。


    「——是爸爸。」


    約瑟夫啞口無言。


    他愕然不已。但他的表情並不是在說「怎麽可能」或「難以置信」。


    他的表情看來很不甘心、看來快要落淚,就像無論如何也想隱瞞的秘密被人發現了一樣。親生父親竟然假設兒子將會早夭。


    「……怎麽?原來約瑟夫你也知道啊。」


    「不、不!……我……那個……」


    約瑟夫歉疚地垂下眼眸。


    他是個正直的人,從不曾對克雷歐撒過謊。他沒有說「這是什麽誤會吧」、「我沒聽老爺提過這種事」等話打圓場。


    約瑟夫僅僅這麽說道。


    「我有樣東西……想拿給少爺看,請您稍等一會。」


    不等克雷歐迴答,約瑟夫便立刻跑開。


    十分鍾後,他滿頭大汗地迴來。隻見他肩膀上下起伏喘著氣,手裏還抱著一種克雷歐不曾看過的植物盆栽說:「少爺,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克雷歐搖搖頭。依照外觀來形容的話,那是顆綠色球體,頂部呈放射狀長滿無數仿佛要威嚇接近者的尖刺。


    他第一次看到這麽奇異的植物,不過他想起某個答案。


    「那是……霸王樹?」


    「沒錯,正是霸王樹!真虧您知道這種植物啊。」約瑟夫發出感歎。


    「……我在圖鑒上看過,不過書上的插畫沒那麽圓。霸王樹在這一帶是很稀有的植物吧?」


    「是啊,這是我的老朋友前陣子去旅行時買迴來的禮物。少爺,這玩意雖然樣子長得嚇人,但也是會開花的唷,圖鑒上有這些記載嗎?」


    「咦……不,我想想,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植物會開花不是很尋常嗎?」


    「一般來說是這樣啦——」


    約瑟夫在克雷歐身旁蹲下。


    「但是啊,這玩意要長到開花的過程可不尋常……聽說得花費三十年之久啊。」


    「三十年!真的嗎?」


    克雷歐驚訝地瞪大雙眼。猶如正等著他露出驚訝反應的約瑟夫得意地笑笑。


    「唉,我也沒親眼看過,所以想照料這玩意來確認看看。」


    「喔……」


    克雷歐直盯著霸王書猛瞧,約瑟夫將盆栽遞上來說:「請再靠近點看。」


    一根根尖銳的尖刺逼近眼前,令他忍不住嚇得退後。


    「它不會咬人啦。」約瑟夫豪爽地笑著說。


    「不過,這株霸王樹一定連作夢也沒想過自個兒會開花,直到三十年後的某一天才發現自己開花了,那當然會大吃一驚吧?」


    克雷歐想像著大吃一驚的霸王樹並輕笑出聲。約瑟夫也露出微笑。


    「可是少爺,就連人類也一樣。誰都不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會怎麽樣。當然,老爺他也——」


    察覺他言外之意的克雷歐臉上失去微笑,垂下頭注視著沾到泥巴的鞋子。


    「十年後、二十年後……我說不定還活著……?」


    「有人可以斷定不會成真?誰知道呢。人的生死更是這樣。有時候直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家夥,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但反過來的案例也是有的。」


    約瑟夫將仿佛迴憶起什麽的眼神投向湛藍的夏季晴空。


    「不過,因為不確定就想著『反正明天不知道會怎樣,那隻要享受今天、享受現在就好了』也不太對。打個比方,烹飪也是花越多時間精力而做出來的菜越好吃吧?短短一天就能得到的幸福,跟花費一星期、一個月、一年、十年時間累積起某些事物才得到的幸福相比,沒什麽大不了的。」


    約瑟夫繼續望著遙遠的天空彼端說道。


    「所以少爺,人類是活得久才有價值喔。隻要活得夠久,遲早會等到開花那一天的到來。」


    克雷歐盯著鞋子繼續問:「……真的嗎……?」


    他並非懷疑約瑟夫。但這番話若是真的,那母親又怎麽說?早早離世的她隻能得到「沒什麽大不了」的幸福嗎?


    關於這個問題,克雷歐說不出口。他覺得一旦說出來又會害約瑟夫露出悲傷的表情。


    「……真的是這樣嗎?」


    約瑟夫重新麵向克雷歐,露出那迷人的微笑說道。


    「當然沒錯!」


    約瑟夫已在去年秋天病逝。


    來不及目睹霸王樹開的花……。


    2


    克雷歐赫然醒來,確認天還沒亮之後歎了口氣。真是無奈,他今晚難以熟睡,還從睡夢中醒過來好幾次,這一定是神經太亢奮的關係吧。


    今天,不,或許已算是昨天,是個非常辛苦的日子。


    請少女穿上雨衣之後,他們走進森林裏。由於兩、三顆水果無法滿足少女食欲的關係,據說在森林裏漫步、尋找更有飽足感的獵物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


    「算了,隻要有陽光和水,我就能勉強活下去。所以提不起勁的時候,偶爾我會在陽光充足的一方躺著過一天。」


    但是,如果要跑步或為了自衛戰鬥,她不大吃一頓就使不出力氣來。若想在弱肉強食的自然界生存下去,少女平常便必須充分地補給營養。所以少女一旦進入森林裏尋找獵物,腳踝仍被藤蔓捆住的克雷歐就不得不跟在她背後到處跑。


    步行兩小時後,他們發現一對五角鹿母子。雖然母鹿逃掉了,不過少女成功抓到小鹿。她用藤蔓綁起掙紮的小鹿,勒住脖子使其斷氣之後,少女空手嘿啊一聲,撕下剛獵得的獵物後腿。從那纖細體格發揮出難以想像的怪力,令克雷歐看得不禁瞠目結舌。


    少女高興地大口晈下鹿肉並咀嚼吞下肚,接著又從骨頭上大力撕下來一片鹿肉。她的嘴角染得通紅,笑眯眯地遞出肉片說:「來,請用。」


    嗆人的血腥味刺激著鼻腔,令克雷歐一陣頭暈跌坐在地上,腿軟地往後退。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必了!」


    「你不要嗎?明明很好吃耶。」


    少女歪歪頭後繼續狼吞虎咽,她今天的食欲姑且得到了滿足。


    然而行程還沒結束。


    接下來,她開始巡迴她中意的地點並拖著克雷歐四處跑到天黑為止。當他們終於迴到少女的家「朝陽很美的懸崖」時,天色已經變成星光滿天的夜晚了。


    懸崖附近有一棵樹幹被蟲蛀空的大樹。少女將手伸進樹幹並使出那股怪力拉開裂縫,做出足以供克雷歐側身勉強通過的狹長入口。


    「來,從今天起你就睡在這裏。」


    這不是狗屋是人屋。裏麵的寬度勉強讓他能伸直雙腿睡覺。盡管身為人類的尊嚴也不是沒受傷害,不過對快要累死的克雷歐來說已無關緊要。他滑進睡袋裏任憑意識逐漸飄遠,立刻沉沉入睡。


    然而不知是怎麽迴事,他在睡了一陣子之後赫然驚醒。反複睡睡醒醒的過程中,克雷歐的腦袋越來越清醒,還覺得睡袋裏悶熱到難以忍受。


    克雷歐將拉鏈拉到底並將手腳伸到睡袋之外。身上微微滲出的汗水氣化,涼涼的感覺很舒服。他使勁伸直僵硬的身軀——就在此時。


    少女纏住克雷歐腳踝的藤蔓,像在溫柔撫摸肌膚般鬆了開來。


    藤蔓發出「咚」的輕響掉到地上。


    (…………咦?這是怎麽迴事?)


    出乎意料的發展讓他愣到忘了眨眼。


    這個狀態持續大約五分鍾,等聽到遠方傳來貓頭鷹「咕咕咕」的叫聲,克雷歐隨之迴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試著唿喚應該在樹幹外的少女。


    「……那個,藤蔓鬆開了耶……?」


    克雷歐等待了一會,結果——


    咻嘶……。


    少女的鼾聲代替迴答傳來。


    克雷歐屏息從裂縫探出頭。月光自層層疊疊的枝葉之間灑下,悄悄映照地麵。


    一個人影倚靠在兩、三公尺外的樹幹旁,是少女的身影。


    咻嘶……嘶……。


    她似乎睡得很熟,影子配合鼾聲微微晃動。


    背脊發寒的感覺侵襲克雷歐。


    (若是現在的話,逃得掉……?)


    3


    貓狗也會作夢,魔物少女亦然。


    少女身在昔日居住的湖畔邊。


    距離岸邊約十公尺處,不知為何有一棵樹長出湖麵,樹頂有一隻猴子正朝她挑釁似的拍著手掌。


    「今天一定要逮住你!」當如此想著的少女從背後伸出藤蔓時,那名畫畫的少年不知從何處現身,叫住少女。


    「那是假猴子。雖然無論怎麽看都像猴子,其實是魚的同類。隨便出手的話,它會跳進湖裏逃之夭夭喔。」


    「咦?那是魚啊,喔~~」少女瞪大雙眼。


    「不過就算它不是猴子,我依然想吃吃看。你有沒有什麽好方法呢?」


    少年拍拍胸膛,仿佛在說「包在我身上」。


    「隻要你大喊『哇!』嚇唬它,假猴子也會嚇一跳並『哇!』地張開嘴。把這顆石頭——」旁邊不知何時堆起一座石頭山,隻見少年從上頭掂起一顆石頭。


    「扔進它嘴裏。隻要反複做很多次,石頭的重量就會讓假猴子動彈不得,到時就能手到擒來羅。」


    「原來如此,這真是個好點子!」


    少女興奮地一再點頭,立刻試著照他所說的去做。


    「哇!」她將手掌貼在嘴巴兩邊嚇唬地大喊。


    假猴子與其說是驚訝,更像等著喂食的雛鳥般毫無防備地張大嘴巴,而少年扔的石頭也仿佛被吸進去般落入它嘴裏。少女高聲歡唿,而少年則是拿起下一顆石頭。


    「來,繼續丟吧!」


    轉眼間,假猴子的肚子被吞下的石頭撐得鼓鼓的,很快便無法承受重量而一腳踏空摔了下來。雖然有下方的樹枝接住,身軀卻被鉤住而動彈不得。


    「好耶!」兩人異口同聲地喊。


    少女用藤蔓卷起已無力抵抗的假猴子並將之拉迴岸上。被倒吊起來的假猴子口中掉出大量石頭,她一再上下搖動藤蔓,直到最後一顆也吐出來為止。


    兩人一起享受接下來的午餐時光。


    少女吃腳,少年吃手臂。第一次吃到的猴子——更正,假猴子有著她從未嚐過且不可思議的滋味。


    「真好吃!」


    「很好吃呢。」


    兩人嘴巴周圍都沾滿血跡,為假猴子這難得的珍饉吃得直咂嘴。


    遇見少年之後,少女首度得知跟別人一起吃飯的感覺,這感覺比獨自吃飯更加美味、更加開心。


    嗬嗬嗬唿唿!


    她自喉頭深處發出笑聲,連少年也笑了。大致吃得差不多後,當她正想說「腦漿就一人一半」時……。


    少女的夢隨著一下「碰」的衝擊突然結束。


    「——!」


    迅速睜開眼睛的她發現這裏不是湖畔,吃到一半的假猴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


    眼前是她分配給抓到的人類當床睡的大樹。少女拾起目光,微微可見的夜空依然昏暗,而天上正掛著閃爍的星星。


    「……什麽嘛,原來是夢。」


    這不是啥過去的迴憶,而是一場荒唐無稽、支離破碎的夢。少女本來靠在樹根旁睡覺,由於上半身歪倒滑下來的關係,她才會因為撞擊驚醒過來。


    少女無奈地歎口氣,接著微微一笑。


    (好怪的夢,不過感覺很開心呢)


    總有一天她要抓到真正的猴子,然後也分給那個人類吃。這麽想著的少女腦海中響起聲音,就是那個教導過她各種知識的「聲音」。


    『喂,鬆開了喔。』


    「咦?什麽鬆開?」


    或許是剛起床的關係,少女完全想不到「聲音」所指的意思。


    她抖抖身體張大嘴巴打個哈欠,最後「唿~~」地吐出一口氣。


    「……鬆開?」少女不解地歪歪頭。


    「聲音」則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道:『我是說你綁在那個人類腳上的藤蔓鬆開了。』


    「…………」


    她緩緩迴轉的腦袋,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聲音」所說的話。


    「…………咦咦!?」


    少女將意識集中到理應綁著他的藤蔓上,的確沒有抓著人的觸感,接著她使勁一扯,藤蔓前端毫無阻力地從樹幹裂縫飛了出來。


    她慌忙爬過去,從裂縫探頭注視樹幹內部。夜視能力像夜行性動物一樣好的少女看到裏頭空蕩蕩的。


    『他逃掉了。』聲音事不關己地淡淡說道。


    另一方麵,少女的腦海裏宛如在刮著暴風雨的海上被旋流吞沒般盤旋肆虐著。


    「逃……為、為什麽?」


    『那個人類不是說過想迴到他在森林外的家嗎?所以才會逃跑吧?』


    「怎麽會!因為……」


    少年的確這麽說過,可是……。


    「可是我采果子給他,還和他一起吃東西,帶他到我中意的各個地方去……我明明做了這些事!我們明明那麽開心耶!」


    『人類也許不是稍微照料一下就會親近你的生物。而且你或許很開心,那個人類開不開心就不得而知了。』


    「等等……這是什麽意思?隻、隻有我很開心……是這樣嗎?」


    『誰知道,或許吧。』


    「怎麽會…………!」


    少女驚愕不已,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遭到背叛,激烈的震驚與混亂毫不留情地侵襲少女,折磨著她。


    受到宛如世界扭曲般暈眩感侵襲的她扶住樹幹。


    少女纖細的手臂痛苦地顫抖著。


    「像這種……這種事……」她的聲音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昏過去。


    但下一瞬間,少女白皙的手指屈起如鉤,銳利的爪子刺進樹幹,像要挖掉樹皮似的抓了下去。


    啪哩啪哩喀哩!


    樹幹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抓痕。


    她的肩膀、聲調都像都受到驟然湧升的感情搖撼一般哆嗦顫抖著。


    「這種事……不可原諒……!」


    少女的綠眸在黑暗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我一定要找出他,抓住他……」


    『憑那個人類的能力,在夜間的森林大概走不快。他應該還沒走遠。』


    「抓到之後……就當場吃掉他!」


    在身為魔物的衝動支配下,少女發出如同噴火般的咆哮。


    就在她要倚靠搜尋獵物的銳利鷹眼尋找逃亡少年的足跡時——


    ……不會講……


    有聲音傳來。


    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個人類的聲音。何況距離還相當近。


    (……咦?)


    『——咦?』


    少女打死都沒想到他依然待在這麽近的地方。而且最令她驚訝的是,那並非逃亡者會有的聲調。


    那是種缺乏緊張感、帶著奇妙抑揚頓挫的不可思議聲調。聽到那聲音之後,她即將爆發的怒火轉眼間逐漸平息。


    (什麽嘛……這是怎樣……?)


    不知怎麽迴事,聲音停留在一個地方沒有移動。少女走向聲音來源,得知聲音是從「朝陽很美的懸崖」那邊傳來,近在眼前。


    戴夾鼻眼鏡~~的凱西貓~~


    少女穿越樹林來到懸崖——他果然在那裏。


    少年坐在地上正做著什麽,不過從這角度隻看得見背影。


    「無~~所不知~~」


    少年依然發著奇妙的聲音。少女則緩緩地走近他的背影。


    4


    「你……在幹什麽?」


    克雷歐正心情愉悅地專注於揮動鉛筆,突然聽到有人從背後搭話,嚇得險些踢翻放在地上的水桶。


    他慌忙迴過頭,跟表情難以判斷是生氣、是困擾,還是深深感到不可思議的魔物少女四目相對。


    「咦!……啊……那、那個……!」


    克雷歐的臉龐在蒼白月光下也明顯地紅得厲害。


    「對……對不起,吵到你了……那個!……我總覺得今晚畫起圖來順手到連我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忍不住就…………對不起!」


    在「周遭沒有任何人」這個絕對條件的前提下,他揮舞畫筆時偶爾會想哼歌,連今夜也是如此。唱歌被人聽見的尷尬讓克雷歐陷入震驚狀態,他沒迴答她的問題,而是吞吞吐吐地說起她沒問的事情來。


    少女沒理會他的話,探頭注視他手邊。


    「你在畫畫?」


    「咦!……啊,是的……」


    克雷歐膝頭放著素描簿,被黑與藍層層疊疊塗滿的畫紙上畫著閃耀的蒼白半圓形,這正是今宵的月夜。


    「因為我睡不好……就想說反正也睡不著,幹脆起來畫畫……」


    「不能畫畫嗎……?」克雷歐戰戰兢兢地仰望少女問道。


    少女則愣愣地張大嘴巴,像具發條斷掉的傀儡一樣僵住不動。但沒多久之後,她張大的嘴裏迸出一串響亮的大笑,這次換成克雷歐目瞪口呆。


    少女泛紅的臉頰露出微笑,尖聲說道。


    「你看!你看!呐!」她朝空氣說話。


    「什麽叫『他逃掉了』明明還在嘛,討厭!嗚唿!嗚唿唿唿嗬嗬嗬!」


    雖然不知道她正在對誰說話,但克雷歐察覺她似乎以為自己逃走了。


    逃跑、不逃、逃跑、不逃……在綁住他的藤蔓鬆開後,他的確搖擺不定地思考了大約十五分鍾。


    然而就算逃跑也徒勞無功的結論打從一開始便昭示在克雷歐眼前。若是連該往哪個方向逃都不知道就在森林裏徘徊的話,他在饑餓的夜行性肉食動物眼裏大概是比老鼠或兔子更不堪一擊的獵物。


    他現在還能保住一命,正是因為有少女庇護所致。放聲大喊便能夠立刻獲救的距離即是克雷歐自由活動的範圍極限。他一開始便非常清楚身處如此情況的自己不可能安全逃脫。


    接著——


    笑聲不久後停歇,她擦去綠眸浮現的眼淚問道:「你陽才在跟誰講話?」


    克雷歐愣愣地反問:「啊?」


    「你剛才不是用奇怪的聲調講話嗎?說凱……凱西?之類的。」


    「凱西……?啊、啊,那個是……」


    應該說她果然這麽問了嗎?她似乎不知道什麽是唱歌。剛遺忘的尷尬被重新點燃,感到臉頰緩緩發燙的克雷歐迴答。


    「那是……唱……唱歌。」


    「唱歌?那是什麽?」


    少女的反應一如所料。但相反的,這次換克雷歐疑惑地歪歪頭。


    唱歌——到底是什麽?


    他放下畫筆抱起雙臂,皺著眉頭仰天沉思。或許是以為他遙望之處有著答案,少女也模仿他仰望夜空。


    「唱歌就是……按照規則拉高或壓低聲調……啊,節奏也很重要……總、總之就是這樣發出聲音吧……?」


    雖然克雷歐絞盡腦汁想出解釋,但少女不可能接受這種句尾帶問號的答覆。她不滿的臉色仿佛在說:「我越聽越糊塗耶?」


    「為什麽要……那樣做?是畫圖需要的動作?」


    「不,不是需要的動作,那個……唱歌感覺很開心,也可以說是因為覺得開心才唱歌……」


    「……喔……」


    少女稍微理解地點點頭說道:「那你再做一次。」


    「……咦?」


    「雖然我還不太明白,總之我想再聽一次,可以吧?唱歌很開心對吧?」


    「快點!」她以眼神催促著。


    克雷歐簡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盡管他性格內向又害羞,卻更不懂得開口拒絕別人。雖然可以找借口說:「隻有獨自一人的時候才能唱歌。」來逃避,但克雷歐很不擅長撒謊。他大概會因為罪惡感而神色慌張,編不出足以讓少女接受的謊言。


    (這下隻能唱歌了嗎……?)


    克雷歐認命地閉上雙眼。


    他遮蔽視覺,僅僅專注於自己的聲音上。


    「嘶~~」地深吸一口氣後——開始吧!


    戴夾鼻眼鏡的凱西貓,


    在世界各地旅行。


    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事物,


    無所不知。


    為什麽夕陽是紅色的?


    夜空裏有幾顆星星?


    隻要發問它都會告訴你。


    可是凱西貓?喵喵喵喵~~


    搖著尾巴?喵喵喵喵~~


    不會講人類的話。


    雖然由於緊張過度而導致其中有幾句不慎加上顫音,但克雷歐仍設法唱完整首歌。


    他緩緩睜開眼,小心翼翼地觀察少女的反應。


    當雙方目光交會的瞬間,少女臉上綻放燦爛的笑容。


    她難掩興奮地開心說:


    「剛才那就是唱歌?好厲害,唱歌真有趣!光是聽著、明明光是聽著而已……真不可思議,我現在覺得好開心!」


    少女的綠眸散發出不遜今宵月色的光輝。


    「呐,我也想唱唱看!該怎麽做呢?快點教我!」


    5


    後來他們一起唱了三十分鍾左右。


    少女學得很快,隻跟克雷歐一起唱上兩、三次就幾乎記住所有歌詞與旋律。唯獨「凱西貓」的「西」發音一直到最後都發不準,是留待改進的課題。


    至於圖畫,也在克雷歐往天空部分灑下濃濃白點、畫出散布的星星後完成。


    等各種事都告一段落,睡意就像咖啡效力耗盡時一樣突然襲來。他像三半規管出現異常般上半身頹然一晃,無法再挺直身軀。正想告訴少女這件事的克雷歐赫然驚覺到一點。


    話說迴來,他還沒問過她叫什麽名字。


    即便是魔物也罷,主動詢問女性名字的舉動依然叫他有些難為情。


    「那個,雖然這麽遲才提起,但我還沒做過自我介紹呢。我名叫克雷歐·克蘭德。你叫……什、什麽名字?」


    克雷歐本想不經意地詢問,講到最後卻結巴起來。他掩飾著心中湧現的難為情並哈哈一笑仰望少女,接著發現異狀。


    少女愕然地張大嘴巴,如同雕像似的僵硬不動。


    她瞪圓的雙眼眨個不停,一臉不可思議地直盯著他。


    「……請、請問……?」克雷歐困惑地開口。


    少女緩緩挪動張大的嘴巴:「克雷歐……咦?什麽?」


    「啊,是的。我名叫克雷歐·克蘭德。叫我克雷歐就好。」


    「你……叫克雷歐?不是人類?」


    他從少女瀏海的縫隙間看見她皺起眉頭。


    「咦!……啊,原來是這麽迴事?」


    克雷歐發現她不知道「姓氏」的概念。


    「我,那個……是人類,名叫克雷歐·克蘭德。」


    「你有兩個名字?」


    「嗯……對啊,可以這麽說。為了區別不同的人類,我們有另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說世上有很多『人類』但『克雷歐·克蘭德』隻有我,這是隻屬於我的名字。」


    盡管實際上還有同名同姓的案例,但現在講那麽深入事情隻會變得更複雜,因此克雷歐刻意省略掉。


    不久之後,她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隻屬於一個人、隻屬於自己的名字……哼,人類的點子真有趣。」


    少女似乎大致上理解了。


    「那麽,你的名字是……?」


    「嗯?等等,我現在去問。喂,我有名字嗎?」


    少女這麽說完後揚起綠眸,像試圖盯著自己頭頂似的將一半眼珠子翻進上眼皮裏。「她在說什麽?」克雷歐不解地歪歪頭。


    沒多久少女遺憾地垂下肩膀開口。


    「她說我沒有名字,說我不需要名字。」


    「呃……是、是誰說的?」


    「?」她愣愣地注視著克雷歐。


    「是誰?就是……住在腦袋裏,教導人各種事情……你的腦袋裏沒有嗎?」


    「咦!……不,我腦袋裏沒有住任何人……」


    克雷歐搖搖頭,少女神情顯得有點吃驚。


    「這樣啊。哼~~啊,不過等一下!我快想起些什麽來了!那是什麽來著~~嗯~~」


    她仿佛要刺激腦細胞般敲敲額頭,發出呻吟。


    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等待少女迴憶起來。


    半晌之後,她拍拍手掌高聲宣言。


    「對了!我記得人類有一次叫我怪物,那就是我的名字!」


    正在將畫具收進背包的克雷歐聽到後差點癱倒。


    「不、不能用那種名字!」


    「咦~~?為什麽!」


    少女不滿地噘嘴。


    「因為……意思是說……這名字不好。」


    「不好?名字有分好或不好嗎?」


    「是的。那個……怪、怪物是帶著惡意的稱唿,我不想用那種名字稱唿你。」


    「是嗎?原來如此……」


    少女縮起肩膀頹然垂下頭,頭頂的花也無力地搖曳著。


    在蒼白月光映照下,她的側臉看來非常落寞。


    那表情刺激男孩子的本能,強烈地驅使人想解決她的煩惱。


    否則的話,內向的克雷歐絕不會說出這番話。


    「呃,如果你想到一個合適的名字,那就好了。不過在那之前……」他吞了口口水。


    「我可以叫你……蘿莎莉嗎?」


    「蘿莎莉?」


    少女抬起頭指著自己說道:「是指我嗎……?」


    克雷歐點點頭。


    「蘿莎莉……是一個好名字嗎?」


    雖然是突然閃過腦海的名字,他卻不可思議地斷定道。


    「是的,我認為這是個好名字。」


    「蘿莎莉……是我……」


    少女一邊呢喃,目光一邊轉向她穿著雨衣的身軀。


    從腳趾頭看向膝蓋、大腿、從肩膀看到手再到指尖,左右來迴地看。


    她豎起食指直盯著猛瞧。直到剛剛為止,這根指頭不過隻是根食指而已。


    現在變成蘿莎莉的食指了。


    「………………!」


    某種令人發麻的熱流竄過背脊直奔大腦,少女感受到仿佛後腦杓被鈍器砸中的衝擊。


    少女茫然地注視食指。


    「她中意這個名字?還是不中意?」克雷歐看著她心想。


    克雷歐的心靈從童年時期便不斷受創,因此養成了基本上不期待有好結果發生的習性。因此他拿出近乎卑躬屈膝的態度,歉疚地揚起眼珠。


    「那個,如果你不中意……不行的話就再換一個……」


    克雷歐活像個準備說出難以啟齒事實的懦弱醫生般,把話含在嘴裏低語。


    不過聲音似乎還是沒傳進少女耳中,兩人的視線跨越她的食指交會。


    「啊!……不,也不是討厭或覺得不行。隻是突然說我叫蘿莎莉,總覺得一頭霧水。」


    「這樣嗎……?那個,換別的名字比較好嗎……?」


    「別的名字?」少女的眼珠沿著眼皮周圍轉了一圈。


    「不,沒關係,就算你再提別的名字,我大概也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好。」


    「……是嗎?那我就稱唿你蘿莎莉了。」


    「嗯。」她不置可否的反應,讓克雷歐有點困惑。


    (既然要反應,幹脆再更高興一點……算了)


    克雷歐打了個又大又久的哈欠,他已經撐到極限了。


    「我差不多想睡了,可以先告退嗎?」


    「咦?啊,請便。我還想再看一下月亮。」


    「是嗎?」克雷歐說著也抬頭瞥了月亮一眼,今夜確實有著美到令讓人想一直看下去的月色。


    「那麽,晚安……蘿莎莉小姐。」


    「蘿莎莉小姐?」少女的視線折迴地麵的克雷歐身上。


    「不是蘿莎莉嗎?」


    「啊,不,那是——


    克雷歐有一瞬間想向她好好說明何謂敬稱,但一個比剛剛更大的哈欠打斷話頭,令他覺得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


    「的確沒錯,那我就……」


    他背起背包並拿出名門子弟該有的禮儀行禮告退。


    「晚安,蘿莎莉。」


    「晚安,呃……克雷歐。」


    走向床鋪的路上,克雷歐突然察覺到一件事,為什麽替她取名「蘿莎莉」呢?這名字究竟是從何處冒出來的?接著他想起了答案。


    (對了,「蘿莎莉」……)


    很像他亡母的名字——蘿莎莉亞。


    6


    克雷歐離開之後。


    少女的視線越過月亮投向遙遠的天空彼端,她用仿佛看著宇宙盡頭的眼神,一直仰望夜空。


    「聲音」說道:『不必綁住他的腳嗎?』


    「咦?……啊,這麽說也是。」少女稍微沉思片刻。


    「……不要緊,他剛才也沒逃跑嘛。」


    然後,她臉上浮現惡作劇似的笑容補充道:「話說迴來,就連你也會出錯嘛。說什麽『他逃掉了』……嗚唿唿唿!啊~~真好笑。」


    「聲音」沒有迴答,就像撇下嘴角正在生悶氣一樣。


    少女也不再說話,再度仰望月亮。


    靜謐的時光緩緩流逝,一會兒之後,她喉頭又「嗚唿唿唿!」地湧上一串笑聲。


    『這次是我太倉促下定論,真那麽有趣嗎?』


    那聲調依然平板,卻有種逞強保持冷靜的感覺。


    「很有趣,不過我不是笑這個。」少女笑著搖搖頭。


    「我啊,我再也不隻是我,而是蘿莎莉。光是想到這一點,臉就自己笑開了,笑聲嗚唿唿地從喉嚨裏麵不停冒出來。真不知我是怎麽了?」


    說完之後,她再度嗚唿唿唿地笑起來,肩膀微微顫動。


    「聲音」淡淡地迴答。


    『我不知道,可是我總覺得……你看起來非常高興。』


    「高興?」少女摸摸綻開笑容的臉頰思考數秒。


    「對啊,我好像很高興。呐!你沒有名字嗎?隻屬於你的名字!」


    少女前傾追問道,但「聲音」的語調毫無改變。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什麽意思?」


    『因為我是你的一部分。就像你的頭發、你每一根藤蔓都沒有名字,我也沒有名字。』


    「?」少女皺著眉不解地歪歪頭。


    「聲音」宛如教導幼童的母親般往下說。


    『簡單的說,我和你是同一個存在,懂了嗎?我們是同一個生命。總之我不可能擁有隻屬於我的名字。』


    「同一個?我和你是同一個?」


    『沒錯,懂了嗎?』


    「那麽你也是蘿莎莉羅?不行!蘿莎莉隻有我一個!」


    少女握緊拳頭,猛然向看不見的對手怒吼。這可是侵害既有權益啊!


    『看來你沒搞懂啊。』「聲音」有點傻眼地呢喃。


    『不然你就叫我「本能」吧。』


    「本能?那是你的名字?」


    『沒錯,這樣你滿意了吧?』


    少女的態度輕鬆地轉變,再度「嗚唿唿唿唿」地笑起來。


    「好!我是蘿莎莉,而你是本能。」嗚唿唿唿!


    「不過,本能真是個怪名字,蘿莎莉絕對更好聽!」


    少女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隨你高興怎麽說。』


    「聲音」僅僅說完這句話便陷入沉默。


    搞不好她真的生氣了。然而少女——蘿莎莉毫不在乎,仿佛要唱給高掛空中的半月聽般哼起才剛學會的歌。


    歌聲乘風在夜晚的森林裏擴散開來,也悄悄傳進睡袋裏小聲打唿的克雷歐耳中。


    從前當克雷歐感冒臥病在床的時候,隻要聽到這首歌就能讓他安穩熟睡。


    陪在他身旁唱歌的人是——母親。


    如今,克雷歐的睡臉如同找迴昔日的幸福般心滿意足。


    戴夾鼻眼鏡的凱西貓,


    在世界各地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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