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出發向西,去河西,需要走“隴關道”,這條路開辟於春秋時期,曆史悠遠。秦人從“西陲”進取關中,便是走的這條路。


    而從長安出發向北前往靈州,則需要走“蕭關道”,這是一條開辟時間不晚於春秋,並且對於關中影響極大的主幹道。


    這條路,從長安一路向北,過蕭關,抵達原州(固原市)。


    才算是走完第一段,算是關中範圍。


    第二段則是從原州到黃河,這一段路就是一條狹長的峽穀綠洲帶,氣候惡劣。


    這邊已經是荒漠氣候,可以算是河西走廊在東北麵的延伸。


    前出到黃河後,便開始第三段路,也就是沿著黃河走一直到靈州。


    這時候已經到了草原。


    三條路加到一起,便是大名鼎鼎的“靈州道”。在吐蕃控製河西走廊後,靈州道是絲綢之路改道後的唯一路線!


    全程一千二百五十裏,大唐官府有著精確計算。靈州道沿途驛站和民間的客舍不斷,人員往來密集。這亦是一條主要的貿易路線。草原上的特產,特別是牛羊牲畜,都會通過這條路源源不斷進入關中。


    經過三日急行軍,方重勇帶著銀槍孝節軍抵達原州城,並在此地屯紮修整。


    這裏到靈州之間,再無提供大規模補給的城池,不準備好路上所需是不行的。不僅要補充物資,而且士卒們也要休息。確保銀槍孝節軍到了靈州,立刻就能上馬戰鬥。


    剛入夜,早就憋了一肚子疑問的銀槍孝節軍眾將,齊刷刷的來到帥帳,找方重勇刨根問底。


    “節帥,咱們不是要去揚州麽?怎麽關中都沒出,就調轉迴來往北走去靈州,這有點奇怪啊!”


    何昌期摸了摸自己的圓腦袋詢問道。


    按照計劃,這次前往淮南後,他就會“檢舉”方重勇在富庶的揚州貪墨財貨,然後自己事後則會被調離銀槍孝節軍。


    然而現在改了行程,原定計劃也沒法實現了。


    “節帥,此舉確實不太尋常。要說是虛晃一槍,那做戲做得也太真了。”


    車光倩也提了一嘴,他跟何昌期的想法是一樣,之前出兵淮南公幹,不像是假的。後勤方麵的準備,都是很紮實。顏真卿的隨員數百,擺明了是要在那邊設立一個統籌軍政的衙門。


    如果是演戲,沒必要演到這個份上。


    “朔方軍,這次玩了一個很大的遊戲,大到他們沒法收場。”


    方重勇輕歎一聲,這件事他好像沒印象,史書裏應該是沒有的。但現實中迴紇人的囂張跋扈,他又是有印象的。


    隻能說是必然中的偶然吧。


    “前些日子,朔方軍找迴紇人買了一萬匹馬,結果定金給了,迴紇人送來一萬匹劣馬。”


    方重勇慢悠悠的說道。


    “節帥,這是迴紇人在試探虛實。”


    一旁的封常清補充道。


    “誰說不是呢,你我都看得到,相信朔方軍的人也能看到。他們怎麽忍得下去?


    然後,朔方軍便將這一萬匹劣馬給扣下了,等著迴紇那邊派人過來交涉。


    隻是沒想到的是,沒幾天迴紇人就數萬騎兵兵臨城下,在靈州城黃河對岸耀武揚威,要求朔方軍給個說法。


    要麽給尾款,要麽退還馬匹。壓根就沒有商量的意思。


    於是,李國貞便當著迴紇人的麵,打了負責買馬的仆固懷恩十軍棍,將那一萬匹馬還給迴紇人了。


    也沒提定金的事情。”


    方重勇一臉平靜陳述了目前發生的事情。


    何昌期等人都傻眼了,這事件後續發展,跟他們想得不一樣啊。


    這件事如果他們來處理,要麽,前麵認慫就算了,低調處理,以後再想辦法找迴場子。


    既然已經扣下了迴紇人的馬匹,那這件事不見血就沒法善了。


    朔方軍高層都是腦袋被驢踢了麽?


    “節帥,這件事就這麽完了?”


    車光倩難以置信的問道,他總覺得,這件事透著古怪。


    “你們不覺得奇怪,為什麽朔方軍要找迴紇人買馬麽?


    他們買這些馬,是為了對付誰?


    我估摸著,就是為了對付迴紇人來的,所以這件事當然不算完。”


    方重勇嘿嘿冷笑反問道。


    眾人不說話,都等待著方重勇的下文。


    果不其然,方重勇繼續說道:


    “事後,李國貞邀請迴紇葉護骨力裴羅,及一眾迴紇部落首領,前來靈州城商議買馬的事宜,可以再談價格。這相當於是服軟了。


    但是迴紇葉護不願前來靈州,派遣宰相頓英賀,領數十迴紇部落首領前來商議販馬之事,連同護衛一共一千多人。


    李國貞等人,便打算將這些人全部坑殺。然後對外宣稱,是迴紇某些部曲攻打靈州城,要迴紇葉護給個說法。”


    這個故事走向,為什麽如此熟悉呢?


    眾將麵麵相覷,都感覺似乎在哪裏聽過類似劇情。隻不過要將“迴紇”改成“契丹”,“朔方軍”改成“幽州軍”什麽的。


    “當年,平盧節度使安祿山,似乎就幹過類似的事情。”


    車光倩直接說出了答案。


    帥帳內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怪不得這麽熟悉呢,原來早就有人玩過了!


    “不止於此。”


    方重勇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我剛剛話語裏麵說的是打算,也就是說,這件事還沒發生。仆固懷恩,悄悄寫了封密信,送到了聖人手中,並將李國貞等人的計劃詳細告知。我們這次去靈州,便是去收拾殘局的。”


    方重勇無奈歎了口氣,基哥知道他這個“前任西域經略大使”善於用政治手段處理問題,又能帶兵打仗,所以就讓他臨時改道前往靈州。


    否則,從河西那邊調兵過去,距離會稍稍近一些,也更方便一些。


    隻不過李光弼顯然沒有方重勇這樣的政治手腕。


    如今的情形,因為那一千二百五十裏遠的時間差,而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李國貞等人究竟是得手了,還是失手了,又或者壓根就臨時退縮了沒動手?


    基哥不知道,方重勇更不知道。但很顯然,基哥讓銀槍孝節軍隨行,便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番話直接把何昌期、車光倩、封常清等人都給幹沉默了!


    其實無論朔方軍是把迴紇人辦了,還是辦砸了,其實對於銀槍孝節軍來說,都無所謂。他們就是去收拾局麵的,至於局麵是好是壞,壓根和他們無關。


    又不是他們弄成這樣的。


    但現在這件事隻是仆固懷恩在“告密”,事情就有點難辦了。


    神秘未知,是世間最大的危險。


    其次則是知道但卻不可控。


    不可控意味著風險未知。


    該怎麽辦?


    “如果事情還未發生,那麽朝廷依照西域經略大使的規格,設立一個朔方經略大使,便可以阻止危機爆發。


    當然了,這樣依舊無法解決迴紇人日益坐大的問題。


    如果李國貞等人已經得手了,那麽銀槍孝節軍則要配合,甚至是主導朔方軍防務,不得不對迴紇人強力打擊!


    那時候,誰是誰非,事件起因已經不再重要,一切都在把迴紇人打趴下以後再談。


    節帥,您是這樣意思麽?”


    車光倩疑惑問道。


    “可不就是這個意思麽,隻是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朝廷任命我為朔方節度使很簡單,一紙詔書的事情。但我要奪取李國貞等人的兵權,又談何容易啊!


    聖人認為他們有罪,朔方軍上下可不認為他們有罪啊!


    朝廷這個時候換帥,要是朔方軍嘩變怎麽辦?”


    方重勇環顧眾人問道。


    這是基哥挖的一個大坑。基哥要是有良心,有擔當,就應該先派人去朔方軍那邊下旨。等方重勇到了以後,便可以直接接管兵權。


    可是這位天子,並不是這麽做的。而是將傳旨、接管兵權的事情都交給方重勇去辦!


    這已經是擺明了不信任朔方軍的軍政體係可以正常運轉。


    當然了,基哥此舉也是事出有因。


    李國貞玩的這一套,等於是從名聲上毀掉了當年基哥立下的“盟誓碑”,毀掉了他在鐵勒九姓中的名望與地位。這次的事件,雖然是迴紇人理虧在先,但是基哥卻不會這麽認為。


    如果你們不買馬,那不就沒事了麽?


    這大概是基哥內心無法說出口的真實想法。


    直接讓銀槍孝節軍接手,也是因為基哥覺得朔方軍有點不聽使喚,害怕他們暴走。


    “節帥,這次的差事,還真是……”


    何昌期一時語塞,居然找不到詞來形容這次靈州之行的感受了。包括方重勇在內,在場眾人其實都挺無語的。


    “節帥,某覺得吧,仆固懷恩此舉,未必是他私下裏的行為,很可能是李國貞他們要求他這麽做的。


    朔方軍上下也都知道。


    此事,恐怕已經辦成了。


    或許就在此時此刻,殺戮正在進行時。


    目前的所有消息,都是為了善後,而非預警。


    所以末將以為接管朔方軍難度不大,難的是如何應對迴紇人的報複。”


    封常清忽然慢悠悠的提了一嘴。


    “難怪,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的。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


    方重勇無奈歎了口氣,不得不說,封常清還是挺有想法的。


    封常清這番話,讓他心中最後一個疑慮也消失了。


    當二五仔這樣的事情風險極大,保密要到連家人都不知道,才算安全。


    而送到朝廷的密信,其實壓根就談不上什麽保密,高力士隨口一說便能將秘密說出去,消息最後兜兜轉轉,還是會迴到朔方軍這邊。


    到時候朔方軍上下會如何看待他這個鐵勒九姓出身的胡人?


    仆固懷恩這麽做豈能善終?


    但若此事是李國貞和張齊丘做局,並且事後背鍋,攬下責任。


    仆固懷恩當“好人”告密,則方便事後與迴紇人聯絡。


    大唐與迴紇,終究還沒有到矛盾激化,以至滅亡對方的地步。


    狠狠砍迴紇人一刀後,所有的錯誤都是李國貞與張齊丘二人的,不是聖人的錯,不是朝廷的錯,也不是仆固懷恩背叛了鐵勒九姓。


    這就是說得通了。


    因為按照這個邏輯,屠戮迴紇高層的這場悲劇,還是在於“來得太遲”所致。


    隻是一小撮朔方軍高層的想法,不代表大唐天子的想法。


    “朔方軍辦事的方法錯了,想法倒是沒錯。


    隻是,迴紇人吃了這麽大一個虧,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朔方軍有些托大,哀兵必勝之下,單打獨鬥,他們未必能贏迴紇啊。”


    方重勇歎息不止,隨即下令道:“傳我軍令,即刻開拔,前往靈州。若有懈怠者,軍法從事!”


    “得令!”


    眾將齊聲領命道,誰也沒有抱怨什麽。


    因為他們知道,確實是大事不妙了!銀槍孝節軍哪怕能一個打五個,他們也隻有三千人而已。


    迴紇人真正動員起來,控弦二十萬不止。


    誰敢托大?


    ……


    靈州城郊外,盟誓碑附近的草場上,軍帳林立,篝火遍地。


    朔方軍節度使李國貞,為已經到來的迴紇部族首領和他們的護衛,共計一千多人,準備一場盛大的晚宴。


    按照草原人的習俗,地為餐桌天為穹頂。眾人席地而坐,架起篝火。那些粗獷而鮮美的菜肴,現烤現吃!


    迴紇人之前跟朔方軍鬧矛盾,現在以朔方軍服軟而告一段落。


    迴紇人也沒想真的跟大唐翻臉,收到李國貞的邀請後,便派人欣然前往靈州。


    畢竟,論軍力,迴紇人比朔方軍強不少。但若是把大唐的河西邊軍也算上,那就難說了。更別提大唐還有很多其他的軍隊,那哪裏是迴紇人可以抗衡的?


    大唐可以舉國之力征討迴紇,但迴紇又不是吐蕃,他們可沒有高原老巢躲起來迴血。被揍的話,就隻能遠遁草原,一路向西了。


    所以這次迴紇人也是見好就收,李國貞願意服軟,邀請他們過來談談馬匹的價格。這些迴紇首領也願意給這個麵子,把事情徹底了結。


    當然了,獅子大開口,哄抬馬匹價格,狠狠宰朔方軍一刀,這個是免不了的。


    這不是他們坐地起價,而是之前賣得太便宜了,現在讓價格迴歸正常而已。


    在商言商嘛,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李節帥啊,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咱們是不是該談談良馬的價格了?”


    已經喝大了的頓英賀,眯著眼睛詢問麵前老神在在的李國貞道。他是迴紇內部出了名的“反唐派”,迴紇葉護怕有人跟大唐勾結,故意派出一個跟大唐這邊很不對付的宰相來商議馬匹交易的事情。


    “價格,那自然是要談了。不過本節帥有點鬧肚子,某先去方便一下再來。”


    李國貞擺了擺手,明顯是在找借口溜號。


    頓英賀也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這件事不是李國貞一個人說了算的,對方找借口,與手下商議定案,也是應有之意。


    反正,等著就可以了。


    盟誓碑旁,唐軍難道還會當場翻臉麽?


    不遠處的朔方軍大營門前,張齊丘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不過好在李國貞已經騎著馬奔馳而來,到了麵前之後,他才對張齊丘說道:“迴紇人都喝多了,是時候動手了。發信號吧。”


    “嗯,開弓沒有迴頭箭,一切為了大唐!”


    張齊丘緊握雙拳說道。


    “一切為了大唐!”


    李國貞點點頭道。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一步,容不得半點退縮了!


    咻!咻!咻!


    迴紇人營地所在的盟誓碑附近,三朵煙花如同流星一般絢爛,在空中炸裂開來!


    茫然無知的迴紇人,有的人繼續喝酒繼續吃肉,壓根沒注意發生了什麽;有的則是看到了煙花,還對其指指點點,以為是朔方軍為了助興,特意放出來好看的。


    “殺!”“殺!”“殺!”


    刀盾兵在前,陌刀兵在後,一支兵員不下萬人的唐軍隊伍,結成了密集的步兵陣型,四麵八方朝著迴紇人的營地合攏過來。


    他們的外圍,還有數千騎兵整裝待命,準備隨時撲殺漏網之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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