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杞對魯炅說要迴襄陽,向李璬稟告不能進兵的事情。魯炅也沒多想,派人將盧杞送出洪州地界就沒再管這件事,畢竟,他還要防備著汴州軍可能的突襲,沒時間陪盧杞耗著。


    然而當盧杞來到建陽驛後,便吩咐隨從外出了一趟。待隨從迴來後,帶迴來了一個胖乎乎圓滾滾的中年人,身著錦袍,一副商賈打扮。


    建陽驛是江陵到襄陽之間,一個規模巨大的驛站,甚至可以說是唐代最大的交通要衝之一。它是由一個軍隊所築的土城改建而來,毗鄰陽河,因此而得名。


    當年,以長安為中心,向外延伸出七條重要驛道聯通全國,這七條驛道就有南北與東西兩條主要驛道,在“建陽驛”交匯,足見其重要。


    荊襄朝廷在這裏屯紮重兵,相對比較安全,因此這裏也是南來北往的旅客商賈,喜歡暫住的地方。


    此時已經入夜,時不時有夜貓子叫春的聲音傳來。廂房內的桐油燈,隨著門縫裏吹來的微風而搖曳,將盧杞的影子投在略顯斑駁的土牆上。


    他站在桌案前,指尖摩挲著鑄造銅錢所用的模板,臉上的神色淡然,讓人看不出喜怒來。


    跪在地上的鹽商劉富不斷叩首,腦門磕在青磚上咚咚作響,苦苦哀求道:“侍郎饒命!私鑄官錢可是誅三族的大罪啊!”


    “你也知道誅三族啊?”


    盧杞忽然變臉,上前抬腳踩住劉富的手掌,碾得指骨咯咯作響。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那已經疼得扭曲的麵孔,忍不住嗤笑道:“讓本官幫你迴憶一下吧,去年你往江陵運私鹽的三條船,被顏真卿的人查獲,那可是本官親手幫你收拾的局麵。要不是本官出麵,那時候你就誅三族了,還要等今日麽?”


    盧杞從袖中抖出一張泛黃文書,在劉富麵前抖了抖。


    事情他雖然料理了,可證據卻是留下了一籮筐,就是為了鉗製劉富這個鹽商。隻要他樂意,明日讓劉富滿門抄斬也是輕輕鬆鬆。


    這就是權力的威能!


    “私鹽都販了,搞點私錢難道不是件小事麽?不要說你家在建陽驛後麵那山洞裏的爐子,是用來給你烤火用的。


    本官的意思,你明白麽?”


    盧杞笑眯眯的問道。


    劉富渾身僵住,任由冷汗浸透葛衣。當盧杞將鑄錢的模板塞進他懷裏時,那混著桐油的奇怪臭味鑽進鼻腔,像條冰冷的蛇一般。


    “事情不麻煩的。


    你鑄造個幾千枚就行了,按銅九鉛一的比例。鑄造完以後,三枚給本官,其餘的,投放到洪州豫章去。事情做幹淨點,讓販夫走卒們用這些錢,知道了麽?


    散發這些錢的時候,記得要說你們這是魯節帥鑄的錢,比官家的錢實在!你們願意一枚換一枚,不折價!給城裏的流民與地痞去辦!”


    盧杞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


    這一招本來是他用來對付顏真卿的,不過現在似乎不需要了,借著此事,也可以將顏真卿拉下水。


    這就叫一石二鳥!


    劉富信誓旦旦的保證道:“請盧侍郎放心,劉某跑汴州販私鹽的時候,路過洪州,頗有些人脈,此事一定能辦好。”


    他好像說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但是盧杞不以為意。因為誰都知道,汴州那邊的鹽便宜,從汴州出來的鹽,“公鹽”也就等同於私鹽了。


    每年都有大量荊襄的稻米,走水路通過長江到洪州,再從那邊販運私鹽迴荊襄牟利。做這種買賣的人又不止是劉富,沒必要深究。


    荊州朝廷雖然改革了鹽稅,企圖從中獲得支持朝廷開銷的大頭,但收效甚微。


    因為私鹽太香了,利差十倍不止!這哪裏是行政命令能擋住的呢?


    鹽商劉富頗有執行力。


    五更梆子響時,鑄銅用的鼓風爐已在驛站後山洞點火。


    赤膊的工匠師傅將銅汁倒入鑄錢的模板,劉富盯著流動的金紅,他想起盧杞臨行前的耳語:“讓這些錢從豫章黑市流出去,要讓販夫走卒都傳魯節帥的錢比官錢實在。“


    “盧侍郎好毒的心啊。”


    劉富歎了口氣,為自己的前途深感憂慮。有盧杞這頭餓狼盯著自己,將來要如何脫身是個難事。


    兩日後盧杞抵達襄陽,二話不說,直接入“皇宮”麵聖。


    李璬和李璘有個同樣的壞毛病,就是即便是沒有住在長安,其宮殿也要按大明宮的陳設來。因此,這裏也有一個“紫宸殿”。


    這天豔陽高照,紫宸殿外,深秋的陽光卻沒有一絲暖意。


    李璬坐在紫宸殿內的龍椅上,看著伏跪在地上的盧杞,又看了看一旁麵色尷尬的顏真卿。


    一時間不知道該相信誰。


    李璬將三枚鑄造極為精美,明顯比朝廷所鑄“開元通寶”含銅量更足的銅錢擺成豎線,又推倒重擺,把玩良久。


    一旁的,還有如今襄陽城內可以見到的各種銅錢,足有十幾種之多!


    從漢代的三銖錢,南梁的鐵錢,再到隋代的開皇五銖,最後是唐代的開元通寶,皆有之,成色也相差極大!


    這位荊襄天子裹著杏黃寢衣,眼底泛著失眠的青黑,長歎一聲道:“盧侍郎說魯炅鑄私錢中飽私囊,可顏相公上月還誇他治軍有方,朕應該相信誰呢?”


    這些年,李璬也從躊躇滿誌,到心煩意亂,整個人也失去了精氣神。


    因為他發現,即便他沒有如基哥一般好色如命,即便他沒有如基哥一樣胡搞亂搞,天寶時代出現的問題,荊襄朝廷一個也不少。


    文臣內鬥,武將蠢蠢欲動,政令不出襄陽,市場混亂,私鑄銅錢,私鹽泛濫,國庫空虛,民不聊生……等等等等。


    多多少少都有,程度不一而已。


    似乎哪一個都不該出現,但哪一個朝廷也解決不了。


    盧杞從洪州迴來,直接告了魯炅一狀,說他“畏敵不前”加上“濫鑄銅錢”,似乎是有不臣之心。


    其實如果這是事實,那麽盧杞說的自然沒問題,因為畏敵不前等同於不聽聖旨,濫鑄銅錢等同於控製地方經濟。


    再加上李璬對於“節度使”這三個字神經過敏,極為忌憚。不得不說,盧杞這次出拳可謂狠辣,打到了要害處。


    “陛下明鑒!”


    盧杞伏跪於地重重叩首,對著李璬哭嚎道:“豫章城孩童都在傳唱魯家錢,換江山。城中百姓都喜好用魯炅所鑄之錢,而不用朝廷之錢,望陛下明鑒啊!”


    一旁的顏真卿,看著盧杞前前後後一番表演,都已經惡心得無語了。


    果然,李璬麵色憂慮看向他問道。


    “迴陛下,微臣無話可說。如今大戰一觸即發,臨陣換將乃是兵家大忌。可等此戰結束後,招魯節帥迴襄陽對質。”


    顏真卿麵色淡然對李璬說道,懶得跟盧杞去爭論。


    很多人,做人的下限極低。


    他們的本事,就是把你也拉到跟他一個水平,然後他們再用豐富的經驗胡攪蠻纏,把水攪渾來擊敗你。


    對於這種人,不理他,不跟著他的思路走就是了。


    盧杞舉出的那些證據,根本無法證實,可問題卻在於,它也沒法證偽啊!


    魯炅不肯進兵是事實,要是跟盧杞去爭論魯炅為什麽不進兵,為什麽要“畏縮不前”,那就中了對方的奸計!


    “陛下!”


    盧杞突然嘶聲打斷顏真卿道:“顏相公素來與魯將軍有舊,當年魯將軍出任江南西道節度使,還是顏相公舉薦的!顏相公為自己人說話,枉顧是非曲直,其心可誅!”


    他袖中手指都已經掐出血印,心中七上八下的,麵上卻又涕淚縱橫,繼續哭訴道:“微臣一片赤誠,願意以死報國,隻恐……隻恐有些人沆瀣一氣,蒙蔽聖聽,行那汴州方清之事!”


    盧杞意有所指,就差沒直接指著顏真卿的鼻子,罵他要篡位了。


    李璬猛地站起,案上茶盞翻倒染黃奏折。剛要破口大罵,忽然感覺腦袋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蟠龍柱,很久之後才恢複過來。


    李璬看著階下跪著的盧杞,哭訴不止,又看了看一旁麵色淡然不屑爭辯的顏真卿,忽然想起兒時太傅教的鄭伯克段於鄢。


    心中膩歪得不行。文人相輕,鬥是常態。當年張九齡就喜歡說李林甫的壞話,李林甫更是喜歡反咬。


    可如今麵前這兩位臣子,誰是鄭伯,誰又是叔段呢?


    李璬不是傻子,他知道,盧杞的話明顯有誇張的成分,以及他自己的私人目的。至於童謠什麽的,也極有可能是盧杞自己編出來的。


    當然了,李璬也知道,盧杞之所以現在能在這裏大放厥詞,是因為他這個皇帝需要用這個工具,來壓住位高權重的顏真卿。哪一天顏真卿不在了,盧杞這廢物也沒有留下的必要。


    顏真卿與魯炅聯手的話,威力巨大,已經擁有廢立天子的能力。


    換言之,一個人有沒有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沒有這個能力。


    魯炅有沒有反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顏真卿關係好,內外勾結的話,換天子足夠了!


    想到這裏,李璬麵色微變,隨即坐迴龍椅。


    他長歎一聲,對顏真卿說道:“洪州乃是前線重地,萬萬不能有失。不如顏相公走一趟豫章,暗地裏查實一下這些事情,順便,安撫一下魯節帥和三軍將士。”


    聽到這話,顏真卿知道事情已經沒了迴轉的餘地,他對李璬叉手行禮道:“迴陛下,微臣這便啟程去豫章,請陛下保重。”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紫宸殿。


    盧杞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悄悄瞥了一眼顏真卿離去的方向,心中懸著的大石終於落地。


    ……


    “大帥,你看我給你帶什麽迴來了。”


    郝廷玉一臉激動的說道,剛剛下船,就把手中的包袱遞給前來迎接他的李光弼。


    二人一起來到鄱陽湖水寨的某處竹樓,那是李光弼的臨時居所。


    落座之後,李光弼把包袱打開,裏麵是一套嶄新的厚棉衣,還有一封書信。他拆開一看,是王韞秀寫給自己這個“義兄”的。


    信中也都是些家長裏短的話,說李光弼的兒子李匯,現在和他們一起住,讀書很努力,準備幾年後,考科舉入朝為官。


    還說馬上要冬天了,送一套棉衣給李光弼禦寒,讓郝廷玉帶來之類的。


    “義父當年,死得太不值當了!”


    李光弼將書信放下,忍不住一聲長歎。


    “大帥,咱們以後,也是開國功臣,不會墮了王大帥的威名呀。”


    郝廷玉笑道。


    李光弼瞪了他一眼,卻是沒有再說什麽。


    是啊,他現在有什麽理由為李唐出頭呢?郝廷玉不過是說話太坦白罷了。


    就算是自立為王,也不可能給李家皇帝當狗啊!


    “朝廷的書信呢?”


    李光弼反問道。


    郝廷玉這才恍然大悟,從袖口摸出一封樞密院的信函,遞給李光弼。


    接過信一目十行的看完,李光弼哈哈大笑,然後從桌案裏麵摸出另外一封信,那是顏真卿給他寫的。


    其中廢話一大堆,總結起來就四個字“棄暗投明”!


    “樞密院的刀筆小吏寫得生硬,你看看,還是顏真卿的文章寫得好,本帥看了都想投襄陽。”


    李光弼將信遞給郝廷玉。


    後者是個大老粗,看完之後,他麵色古怪的看著李光弼,一臉疑惑問道:


    “顏真卿是個傻子吧?


    為了他的大義,我們就拋妻棄子,不管在汴州的家小,就為了他那個什麽狗屁朝廷賣命?


    然後落下一個千夫所指的罵名?


    官家好歹是跟大帥沾親帶故的,顏真卿算老幾啊?


    收買人投靠起碼得開個價吧,一個人給多少財帛,有沒有田產,先送一份見麵禮過來意思意思呀。”


    郝廷玉說話過於直白,讓李光弼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才好。


    應該說這位是話糙理不糙吧。


    曉以大義有個屁用啊,大義能當飯吃麽?


    如今汴州朝廷有席卷天下之勢,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姿態。合著坐等當開國功臣不舒服,非得去荊襄吃苦?


    李光弼看了顏真卿的信,都覺得這個人可敬又可悲。


    “顏真卿的事情先不提,朝廷這道軍令,倒是頗有些費周章。”


    李光弼將樞密院的信放在桌案上,收起臉上的笑容,變得嚴肅起來了。


    “大帥所言極是,官家親口跟我說的,伺機而動,以不敗為主,莫要輕敵冒進。”


    郝廷玉解釋了一句。


    李光弼搖搖頭,歎了口氣道:“他的言外之意不是這樣,你不懂的,他是打老了仗的人。”


    這話聽得郝廷玉莫名其妙。


    看到對方似乎不明白,李光弼解釋道:“官家這是考驗李某的本事,也是給李某機會,將來登堂入室。”


    很多事情,不用說那麽明白。


    方重勇的鐵杆嫡係都是一個圈子,彼此抱團。無論方重勇怎麽偏心,也要考慮這些人的看法。


    但是,有本事的人,可以獲得額外的重用。外人不會對此品頭論足。


    換言之,大家都是佩服有真本事的人。


    方重勇的意思其實已經表達得相當明白了:打贏這一戰,新朝建立以後,就有你李光弼的一席之地。要不然,你就隻能作為外戚將領存在。


    這次既是機會,也是考驗。如何把握,需要你自己考慮清楚。


    要上進就會有犧牲,更會有無盡的風險。


    如果李光弼隻是守住了鄱陽,那證明他就是“中人之姿”,方重勇也不好替他爭取權力了。畢竟,將領的地位都是靠自己一刀一刀砍出來的。


    當然了,萬一輸了,後果如何,李光弼都不敢去想,不需要去考慮這種可能性。


    “明日你扮做鹽商,去豫章周邊販鹽,順便偵查一下。”


    李光弼雙手抱臂,若有所思道:“本帥聽聞某些關於魯炅的不利傳聞,你去核實一下真偽。看看其中有沒有文章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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