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開退開,你們都把鞋子脫了!”


    開封縣城的府邸大堂內,方重勇激動的招唿著大聰明等人,將一張碩大無比,寬度超過兩丈的地圖鋪在地上。


    這張地圖的規格前所未有,即便是基哥複生,也要喊一句“臥槽”。


    地圖太大了,沒法掛起來,隻能鋪在屋舍廳堂的木板上看。


    “官家,這副地圖還要繼續繪製,現在隻是一個輪廓而已。


    更多的細節,也不是下官一個人可以處理的,估計最後畫完,需要……很長時間。”


    賈耽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很是謙虛沒有自誇。自從對方派李晟將他的未婚妻蘇娘子,從長安接到汴州完婚後,他便死心塌地幫這位方大帥做事了。


    是用心做事,而不是隨便應付差事。


    “你先不要說話,讓我康康。”


    方重勇麵帶笑容看著地上這副超規格地圖,小心翼翼在上麵踱步,內心極為滿意。當年基哥掌控大唐數十年,也未有此壯舉。


    主要是那位的心思都在藝術和女人上,作出一些功業之後就開始放縱自己了。


    至於地圖大一點小一點,對於基哥來說是無所謂的,對於其他臣子來說,就更無所謂了。


    草繪地圖很容易,但是要畫得詳細,幅麵就必須要大,製作難度還是不小的。紙張的幅麵一旦超過普通規格,就需要用特別的技術去處理了,這還僅僅隻是繪製地圖的材料,不談其他。


    表麵上看是一件“簡單工作”,實際上卻是國力的體現。地圖上各州各縣,都有標注,山川河流和道路,一樣不缺。


    等完成後,一定會是一件傳世精品。


    方重勇心中暗想。


    “你說,這城池本官看不到摸不到,就隻能此刻看看地圖,幻想一下。


    都說天子富有四海,其實他坐在龍椅上,聽到的是宦官傳達給他的話,看到的也是宦官傳達給他的文書圖畫。


    偌大的疆土,對於天子來說,或許各地產出的東西呈現在麵前,才會有那麽一點興趣吧。


    其他的,天子又看不到摸不到。”


    方重勇忽然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一想到地圖開疆的無奈,剛才激蕩的心情,便迅速消散,無影無蹤了。


    地圖雖好,但也就那樣,隨便看看還行,不能自己騙自己。


    前世見識過太多東西,如今無論見到什麽,方重勇也不會感覺太過驚豔。至於帝王因為富有四海而產生的雄心壯誌,他更是連一分都沒有,完全提不起精神。


    地圖開疆而已,看到的是地圖,聽到的是大臣和宦官的傳聞,隻要不出皇宮,帝王不過是被包裹在信息繭房裏的可憐蟲罷了。


    這種感覺,就跟一個人在屋子裏待著不出門,就看不到外麵山崩海嘯一般。他總會按自己的想象去補全未知的世界。


    無論是開疆拓土也好,太平盛世也罷,皇帝都未曾親眼見到,也就是道聽途說而已。


    即便是要國破家亡的大唐天子,隻要身邊人伺候他伺候得好哄得好,灌輸天子如今還是太平盛世的假象,說不定天子也會認為現在海晏河清,大唐的兵鋒已經橫掃西亞了。


    當皇帝的快樂顯然不在於此,起碼方重勇感受不到任何快活與成就感。


    “把地圖收好,努力完成它,哪怕是用十年二十年也不要放棄,隻當是為後世留一份財富吧。”


    方重勇長歎一聲,輕輕抬手說道,示意賈耽收好地圖離去。


    他明顯是受到刺激,剛剛提起的情緒又低落下去了。


    “下官必定盡心盡力,請大帥保重身體。”


    賈耽招唿幾個書吏將地圖打包好以後,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如今雖然方重勇並未稱帝,但在汴州,幾乎人人都把他當皇帝看。至於“真正的”天子李璘,已經沒人在乎這位怎麽想了。


    狗皇帝鳥用都沒有,還不如掛旗杆上!


    可是,賈耽總是看不到方重勇“得意洋洋”的樣子。真要類比的話,就好像一個人吃習慣了大魚大肉又沒餓著,這天又給他上了一道豬肘子。


    還不錯,但也就那樣了,不吃也可以。


    如果不是大家都認為方重勇會改朝換代,賈耽認為這位當權臣當到壽終正寢,也不是不可能。


    等賈耽走後,方重勇看向大聰明詢問道:“看到這地圖,感覺如何?”


    大聰明答道:“皇帝富有四海,看到這地圖,卑職才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想當天子。”因為方重勇不太喜歡作妖,所以大聰明答話也比較隨心,不會太過於緊張。


    “哼哼,你也跟凱申一個類型的。”


    方重勇說了一句讓大聰明感覺莫名其妙的話。


    “卑職有罪,該罰。”


    大聰明連忙告罪,卻壓根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麽地方。


    “就算你有買一萬張床的錢,你也隻能睡一張床,住一間房。帝王富有四海不假,可我卻沒見過哪個帝王一餐吃數十斤的。


    房不過一間,床不過一張,飯不過三碗,帝王還不是空空如也的,富有個屁!”


    方重勇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要說鋪張浪費,大唐估計沒人能超過基哥的。隻是,那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擺設。


    基哥用在他本人身上的錢,微乎其微。很多時候,都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麵”。


    具體說來,人性的貪欲,便是來自“人麵”“情麵”“場麵”。很多時候,功夫都是做給別人看的,而不是給自己用的。


    家天下的封建製度扭曲人性,帝王本身,其實也是受害者之一。隻是他們以及旁人,常常意識不到而已。


    “去吧,本官想靜一靜。”


    方重勇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大聰明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麽忽然就不高興,隻好訕訕退出門外。


    如方清這般的主公,還算是好伺候的,起碼不會亂殺人亂貶官。可是有些人就不那麽好伺候了,動輒打殺也是有的。


    比如說史思明在上次進攻鄴城失敗,墜下城樓受傷後,就性情大變,平日裏兇殘至極。


    史思明隨身帶著一把超規格的唐刀子,別在腰後麵。親隨和臣子跟他見麵的時候,隻要是說錯了話,後者都會直接拔刀殺人。


    事前沒有任何警告。


    因此史思明的兇名傳得很遠,就連方重勇這邊都知道了。


    “鄴城之戰,將會改變天下的格局,誰會先出手呢?”


    方重勇在堂屋內踱步,喃喃自語說道。


    他在腦子裏推演著戰局,卻總是不能確定,誰會率先出手!這種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感,令人窒息。


    開局的先手不同,後麵的落子就會差別很大。方重勇現在就是搞不明白,這一戰會從哪裏開始,從什麽時候開始。


    關中的李寶臣,洛陽的安守忠,鄴城的李歸仁,河北的史思明。如果再把澤州的李懷光也算上的話,除了方重勇以外,這一局還有五個玩家,彼此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實力也是有強有弱。


    按道理來說,李懷光率先出手的可能性極大,而且第一站很可能是鄴城。


    但這也是常規推測,戰場上最不講究的就是常規,但凡有點腦子的將領,都是希望“出奇製勝”啊。


    腦闊疼,這大概就是不肯當廢物的代價吧。如李璘那般的廢物,當然什麽也不用想,不過也什麽都做不了就是了。


    方重勇一屁股坐在主座上,盤起腿,揉捏著自己的太陽穴。


    正在這時,大聰明又匆匆忙忙的走了進來,麵色焦急,似乎是有大事發生。


    “說吧,什麽事。”


    方重勇無奈擺手問道。


    “官家,嚴相公求見,緊急軍情!”


    大聰明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彎下腰不敢抬起來。


    “你不要這麽緊張,你異母姐畢竟是本官的妾室。”


    方重勇將大聰明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多時候,個人的氣場和威嚴,都是受到地位影響的。哪怕方重勇現在壓根就不會冷臉對人,可身旁的人,還是會對他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


    大聰明如蒙大赦,將嚴莊請進了大堂。一見麵,嚴莊就憂心忡忡的說道:“官家,咬人的狗不叫。安守忠親自帶兵從河陽三城出發,雪夜奇襲懷州,偷襲城外大營。控鶴軍大敗虧輸,殘部已經退迴澤州了,懷州城也丟了。”


    哈?


    方重勇以為自己聽錯了。


    “安守忠麽?怎麽會是他呢?”


    嚴莊帶來的消息,大大出乎方重勇的預料。


    其實,在他看來,安守忠應該是最不著急的那個。因為方重勇的安排,客觀上已經將戰場從洛陽轉移到了鄴城。


    安守忠絕對不是首先挨打的那個!他沒有理由先出手。


    要說李歸仁偷襲李懷光,方重勇覺得那還算正常。畢竟現在李懷光自己都說要討伐李歸仁了,難道還不許別人先發製人麽?


    “大帥,聽聞安守忠麾下士氣高漲,會不會是我們送錢的緣故?”


    嚴莊想起一件事,麵色變得古怪起來。


    很多事情,看上去毫無規律,實際上大有玄機。


    洛陽人口多,也有錢,安守忠的部曲本身就不缺糧秣。再加上近期招兵買馬,封賞將士,也不缺士氣。


    最後還有一點,懷州本來就是在黃河北岸,南麵正對著的就是洛陽。安守忠的兵馬在洛陽已經駐紮了幾年,不會連懷州的地形都不知道。


    反倒是李懷光麾下的控鶴軍,是客軍作戰,不熟悉懷州地理。再加上之前劫掠長安的錢也用得差不多了,澤州土地狹小產出有限,想來這些丘八們的日子過得是不怎麽爽利的。


    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在安守忠這邊。


    “看來,是我的部署幫了倒忙啊。”


    方重勇無奈笑了下,對嚴莊點點頭,二人很快出門,朝著樞密院而去。戰局的出乎意料,讓他們必須重新部署了。


    ……


    邯鄲城,銘州下轄的一個小縣而已,其規模於當年戰國時趙國都城邯鄲,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這裏是史思明軍先鋒軍屯紮所在地,目的便是為了提前預警。進可以攻鄴城,退可以為防守銘州城爭取時間。


    平平無奇的一招,卻顯示出主將用兵的老辣。


    軍中主將田乾真,是史思明麾下大將,智勇雙全。在討伐史朝義的過程中,田乾真立下不少功勞。但後來被史思明猜忌怕他投到史朝義那邊,故而將其派遣到幽州南麵防守,不再負責攻打平盧鎮。


    田乾真在邯鄲等得淡出鳥來,也沒見大戰打起來。眼見年關將至,他也放鬆了警惕。


    在田乾真看來,李歸仁打邯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於李懷光,那隻是一條誰都可以上來踢一腳的野狗罷了,不足為懼。


    這天,田乾真在縣衙內等來了汴州派來的使者,於是滿心歡喜的將人接到縣衙簽押房內密談。


    如今汴州朝廷勢大,管轄數十個富庶州郡,無論如何都可以拉攏客套。非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得罪了。


    田乾真對目前的天下局勢看得明白,史思明讓他當打工仔,他又何嚐不想“替自己做主”呢。


    “田將軍,這是官家的誠意,請笑納。”


    使者元載將一個木盒子打開,裏麵放著厚厚一疊的紙,跟當初的交子有些類似。


    田乾真臉上原本和藹可親的笑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不見了!


    “聽聞你們官家很會做人,長袖善舞,沒想到竟然如此輕視田某,來人啊,送客!”


    田乾真居然問都不問,直接趕人了!


    元載大喊道:“田將軍,您誤會了……”


    還不等他說完,田乾真的親兵已經拿著棍子,將元載亂棍打出!


    田乾真憤怒是有原因的。


    當年為了方便攜帶和藏匿財貨,他將那些布匹與金銀都換成了交子。


    那時他自以為聰明,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如今方清居然拿交子賄賂他,簡直欺人太甚!


    田乾真像是吃了一盤綠頭蒼蠅那樣,被惡心得不行。


    會做人會做事的家夥,故意裝傻“送歪禮”,才尤為的可惡,那是存心來惡心人的!


    田乾真左思右想,不明白方清為什麽要這麽做,按說,他以前也沒得罪過對方啊?


    正在這時,一個親信幕僚匆匆忙忙走進簽押房,一見麵就說道:“田將軍,安守忠奇襲懷州,控鶴軍慘敗,已經退迴澤州了。”


    哈?


    田乾真愣住了,想想剛才元載來過,這才對幕僚喊道:“快!你快去把汴州的使者喊迴來!”


    李懷光這一敗,局麵全亂套了。要是把汴州那幫人都得罪,這遊戲就玩不下去了。


    畢竟,田乾真壓根就沒想過幫史思明攻城略地啊,他是想學李歸仁那樣自立為藩鎮!這個時候得罪方清,那不是找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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