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不喜歡元載這個人,感覺對方心術不正,又愛投機。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元載很聰明,鬼點子很多,也很有能力。


    既然是人才嘛,用還是要用的,就看是怎麽用。不能為我所用,那必然會為敵所用。


    方重勇還是很有心胸氣度的,不至於說看不慣誰就直接把這個人噶了。


    此時此刻,他麵色平靜看著元載將自己的奇謀妙計寫在紙上。


    寫完以後,等墨跡幹了,方重勇將那一疊紙拿在手裏,一頁一頁的閱覽。他一直很淡定,從臉上看不出什麽變化來。


    隻不過這個“奇謀”,似乎並不尋常。


    “有點意思,說說你怎麽想的。”


    方重勇將手中的紙張放在桌案上,看著元載詢問道。他就這樣往軟墊上一坐,雖是盤腿,卻顯得不怒自威。


    “官家,恕下官直言。冬天雖然是出兵的最佳時節,但現在打算出兵的各家,其實都還不太著急吧?”


    元載收斂笑容,正色說道。


    方重勇點點頭,沒有否認這一點。事實上,這便是目前交戰的“潛規則”,大家心裏明白,卻不會說破。


    “冬天出兵最佳,不止是黃河封凍,更是和春耕有莫大的關係。”


    元載補充了一句。


    方重勇鼓勵他道:“你說得不錯,繼續說,本帥對你的主意很感興趣。”


    聽到這話元載心中狂喜,但他還是壓住興奮,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


    “安守忠在活蹦亂跳,關中那邊遲早得收拾,不然人心要散。他們不可能拖到明年。史思明要防著史朝義從北麵偷襲,派到銘州的軍隊也不能在那裏待一年。其他幾家也是一樣的道理。


    換言之,此前控鶴軍家底最薄,最沉不住氣自不必提。其他幾家,最多挨不過春耕,就要動手。”


    元載剝繭抽絲的分析,給出了自己的結論:現在的局麵不是以後的局麵,現在穩也不代表以後穩。除了汴州這邊外,其他幾家沒有誰可以等的,也等不起,到時候著急出手是必然。


    之前方重勇詢問劉晏汴州能不能支撐長期戰爭,便是這個原因。


    “不錯,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繼續說。”


    方重勇不動聲色,示意元載繼續。


    “大欽茂必須要幫,隻是,我們可以出兵,卻不見得要急吼吼的衝到渤海國。畢竟,那邊都還沒有發喪呢!


    不發喪就是國主還在,我們貿然派兵前往,站不住理。所以下官的建議是,派兵去登州,對大欽茂有交待,但是不要去渤海國。”


    元載說出了自己對於之前在樞密院開會時,故意不出聲而保留的意見。


    也就是說,他認為汴州朝廷不失信於外藩,是合乎情理道義的,這個必須要站住了。隻不過,也沒有必要被別人當槍使。


    “這些跟本帥考慮的差不多,你趕緊的說說重點,不要兜圈子了。”


    方重勇催促道。


    元載前麵這麽多鋪墊,其實都是為了引出最後的“幹貨”,這也是方重勇最關注的地方。


    “大帥,馬上便是春暖花開時,我們可以想辦法將渤海國國主駕崩的消息散播出去。


    同時,讓何將軍帶著大帥的帥旗,領著偏師大張旗鼓,沿著運河前往登州。


    還有,派出使節去各家送錢送禮,交好他們,以示我們毫無參與爭鬥之意。實際上則是讓那些人以為,汴州兵力空虛,大帥不想惹事。


    而汴州軍真正的主力,則是引而不發,伺機而動。


    到時候,那些賊人若是偷襲汴州,我們直接反殺,然後奪其地。


    倘若沒有人犯渾,而是彼此間互相攻伐,那麽我們便可以當一把漁翁。汴州軍主力不在汴州,相信很多人都可以放開手腳去打仗了。


    那時候,不就是大帥予取予求的時候麽?”


    元載臉上浮現出一抹奸笑,伸出一隻手,做了個劈砍的動作。


    有點意思!


    方重勇微微一笑道:“而且春天以後,運河解凍,我們的優勢就來了。依靠運河,我們方便藏兵,也方便調兵。”


    “大帥說的極是。故意賣個破綻,引各方出手。他們必能放開手腳打得頭破血流。”


    元載麵帶笑容,似乎已經有些得意忘形。


    “嗯,不錯。


    容本帥思考一番,你的計策不錯,事成之後給你記功。”


    方重勇撫掌大笑道。


    元載千恩萬謝的走了,心中火熱得要把鋼鐵融化!人生短短幾十年,他飛黃騰達的日子,幾乎就在眼前了!


    他用盡全力壓住臉上的表情,以及想要仰天長嘯的快感。


    元載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將來在汴州擔任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的場景了。


    至於長安?


    什麽長安?


    元載心裏很明白,隻看運河經濟的崛起,汴州商貿的興盛,就知道長安永遠沒可能成為都城了。


    還想著長安作甚!


    等元載走後,方重勇這才收斂笑容,眯著眼睛思索。


    不得不說,元載的計策,大方向是沒問題的。


    目前大戰之所以還沒打起來,是因為汴州朝廷勢大,有點哈人,把安守忠、李歸仁他們都給嚇住了,放不開手腳。


    怕被方重勇撿漏。


    唯有等汴州軍不在汴州,無法參與河北的爭鬥時,現在藏著掖著的玩家才會陸續下場。


    元載的思路很正確,隻是一些資源調配還有待商榷。比如說,帶兵去登州給大欽茂撐腰,就得方重勇親自掛帥。


    要不然,騙不住那些老狐狸。


    方重勇人在不在汴州,有沒有處理政務,在別處有沒有冒頭,其實這個是瞞不住人的。


    有成本很低的辦法,就能試出虛實。


    另一方麵,銀槍孝節軍隱藏行跡倒是不難。軍服一換,旗幟一換,軍隊都是深居簡出與外界隔絕的,這些反倒是好處理。


    隻是,自己離開汴州去登州,那誰來守汴州,穩住大局呢?


    方重勇心裏盤算著,要如何去賣一個破綻。


    ……


    剛剛入夜,天井關內的士卒正在巡夜。外麵雪花紛飛,即便已經過了春節,也依舊感受不到春意。


    門樓丘八們在烤火,大約半個時辰換一次防。外麵太冷了,真要是到子夜換一次,那簡直無法想象人會被凍成什麽樣。


    “你們說,咱們守著這破地方做什麽?”


    門樓內一個正在烤火的丘八,有些不滿的抱怨了一句。他們本來在洛陽待得好好的,冬天不算冷,還有營房可以住,又不用巡夜。


    結果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值守,山頂上連水源都沒有,隻有一口井能打水。


    而且井水打出來的時候還是水,但過一會就變成冰了。士卒們要喝水,就得將冰坨子丟到鍋裏煮開了喝,又不能存放。


    可謂是要多麻煩就有多麻煩。


    “你少說兩句,是李將軍謹慎小心,要不然,我們現在已經在澤州城了。”


    另一個丘八接茬道,其實也是在表達不滿。之前他們贏了懷州之戰,偷襲李懷光麾下的控鶴軍,大獲全勝。


    結果現在封賞被壓著,說是打完仗以後再給,連根毛都沒看到。這樣也就罷了,再怎麽說,也該在洛陽城裏舒服舒服吧?


    李庭望軍中,不滿的士卒不是一個兩個,人人都因為被派出來而感覺晦氣倒黴。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就和方重勇前世那些上班族因為加班,一邊趕工一邊和身旁的同僚問候老板家人一個樣。


    “等等,有血腥味!”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士卒忽然冷聲嗬斥道,所有人都住嘴了,不由得握住了手邊的橫刀。因為不方便帶到門樓裏麵,所以他們的長矛長槍長槊,都是找地方專門堆放的,現在壓根就不在身邊。


    眾人緩緩起身,有個人剛剛從門外探出頭來,就有一條胳膊從一旁伸出來,直接將探出頭的那人脖子扭斷!


    “敵……”


    門樓內眾人隻來得及喊出一個字,就被衝進來的三個壯漢一刀一個,幹淨利落的解決了!


    “去補一刀!”


    在屍體衣服上擦拭血跡的韓遊瑰招唿了一聲,他們已經把城牆上所有的守軍都解決了,這幾個在門樓內休息的,是最後的幸存者。


    李庭望布置在天井關中剩下的那些人,都在鎮子裏屯紮。還有些人在南麵的城牆上值守。不管是鎮子裏的,還是南麵城牆上的,都不知道北麵的城牆已經被控鶴軍的銳卒奪取。


    “悄悄的殺過去,不要拿兵戈,施展不開。就這樣摸進屋子裏麵殺人,不要留活口,不要點火把。


    誰都不要出聲,隻要喊出聲的,都是敵軍。”


    韓遊瑰對手下人又叮囑了一番,眾人一個一個把“不要喊話”的命令傳給身邊人。天井關北門被韓遊瑰麾下的親兵悄悄的打開,李懷光一馬當先,領著部曲不點火把,摸著黑進了關內。


    他們是控鶴軍的先鋒軍,這次來攻天井關,就是來報之前的一箭之仇的!


    李懷光取了個巧,這次不做敵我識別。


    那麽在黑暗中如何分清敵我呢?


    控鶴軍不需要分清楚,因為安守忠的人馬也分不清。他們在猝然遭遇襲擊後,必然會驚慌失措大喊大叫,聚攏起來抵抗。


    又或者慌不擇路的逃跑。


    反正隻要是聽到有人叫喊,有人朝聲音聚攏過去,有人點起火把,那就是敵人。


    有心算無心的戰法,很多時候就靠這個先手,後發的一方就沒法翻轉得過來。


    之前控鶴軍被安守忠摸了大營,也是猝不及防之下炸營了,同樣是翻轉不過勝負,能做的隻有跑。


    噗!


    那是刀劍入肉的聲音,黑暗中有“鬼影”在移動著,見人就殺。


    僅僅一條街規模的小鎮內,一麵倒的殺戮在繼續著,李庭望留在天井關的兵馬,根本沒法組織起來反抗。一旦有人舉起火把試圖聚攏兵馬,立刻就會被集火,被控鶴軍那邊手持角弓弩的銳卒射成刺蝟!


    半個時辰不到,李懷光就帶人從北麵城牆殺穿到南麵城牆,連一個敵軍都沒有走脫。當然了,即便想走也沒法走,因為這裏一匹馬也沒有。天井關在山頂,牽著馬途經此地便已經很勉強。夜裏想騎著馬下山,那隻能說藝高人膽大了。


    多少條命也不夠賠的。


    天亮之後,李懷光命韓遊瑰將天井關內的敵軍屍首清點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具。


    “呸!本帥還以為他們很能打呢!還不是一群慫貨!”


    看著這邊堆積如山的屍體,李懷光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臉上滿是不屑之色。


    韓遊瑰對李懷光抱拳行禮道:“大帥,之前我們在懷州屯紮。敵在暗,我們在明,有心算無心,我們防不勝防而已。這並不能說明安守忠麾下那些兵馬就很能打。末將以為趁熱打鐵,敵軍在山腳下還有一個大營,趁著他們還沒換防,我們換上敵軍的軍服和頭盔,打出他們的旗幟,然後……”


    他嘿嘿冷笑了兩聲。


    然後怎麽樣,已經不需要細說了,懂的都懂。


    “應該留個活口審問一下的。”


    李懷光忍不住歎了口氣,美中不足就是不知道山下軍情如何。


    昨夜那種情況,勝負隻在轉瞬之間。黑暗中就隻能收割人命,哪裏有機會留活口呢!


    稍有不慎,賊軍跑到山腳下報信,後果不堪設想。


    還好今夜有雪,李懷光帶人殺穿南麵城牆後,對下山的山道觀察一番,發現雪地上並無腳印,這才確信敵軍無人走脫。


    韓遊瑰說的是對的,打鐵要趁熱。


    “告訴弟兄們,攻破洛陽後,大掠三日。若是打不過安守忠,這日子也混不下去了,讓他們都好好掂量掂量!”


    李懷光對韓遊瑰吩咐道。


    “得令!”


    韓遊瑰抱拳行禮,什麽廢話也沒說。之前懷州慘敗,他們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如今便隻有“置死地而後生”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沒有什麽是非對錯,沒有什麽成敗得失。沒搞成就得死,就這麽簡單幹脆!


    “末將這便開拔。”


    韓遊瑰領命而去。


    李懷光也沒閑著,等韓遊瑰走後,他立刻派人通知北麵山腳下的控鶴軍,立刻出發前往懷州。至於澤州,他們已經不打算再迴去了,這次出征,便是用掉了最後的糧秣輜重,拿出所有的財帛去犒賞三軍。


    此去懷州,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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