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璘被高尚殺掉的同一個晚上。


    入夜之後,方家宅院門戶大開,掛上了兩盞紅燈籠。汴州本地有頭有臉的商人與大戶們,都被邀請到方重勇家做客,參加宴會。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也不得不來。


    方清什麽身份,宴請汴州本地不能上台麵的實力派,那能有好事情麽?


    這種邀請,是一般人能拒絕的麽?


    不能夠!沒有一個人敢不來,全都悉數到場。


    宴會開席前,方重勇特意親自打開自家庫房的大門,眾人都看到裏麵空空蕩蕩的,幾乎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是日常所用。


    待“參觀”完庫房,宴會也順利開席,上的都是普通家常小菜。


    清蒸的鯽魚,春季的時令蔬菜,市麵上很是常見的雞肉、雞蛋和豬肉,還有樣式普通的醬菜。


    做法也很普通,賣相一般。


    簡單來說,這就是一個剛剛擺脫貧困線的小地主,宴請朋友時的飯食。


    不僅不奢華,甚至還有點寒酸。


    “方某來汴州許久了,也未宴請諸位,實在是招待不周。”


    方重勇坐在大堂主座上,對在場眾人抱拳行禮道。今日也就大聰明隨侍左右,其他官員全都不在。所以方重勇看上去也比較隨意,無論是說話,還是衣著,都與常人無異。


    “官家日理萬機,能宴請我等草民,實在是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汴州巨富何百萬,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此刻他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了,麵色略有些僵硬。


    商人善於察言觀色,方清禮下於人,則必有所求。至於是求什麽,總不會是看上了在場眾人的色相吧?


    大概也隻能是為了求財。


    “都吃菜啊,家常菜而已,來人啊,上酒。”


    方重勇招唿了一聲,方大福端著酒壺進來了。他給在場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酒,隨即又拿著酒壺退下了。


    按照正常的宴會規矩,因為是分餐製,每個人身邊都應該有一壺酒,這才是宴會該有的禮儀。


    可是這位下仆卻隻是給每個人倒了一杯。


    方清家會缺酒麽?此情此景頗有些耐人尋味。


    一杯酒喝完,在場所有人都顧著埋頭吃菜。也不知道是飯菜味道一般,還是眾人實在無心吃飯,隻覺得這頓飯當真是如同嚼蠟,什麽滋味也沒吃出來。


    他們甚至都沒關注吃到嘴裏的到底是什麽。


    眼見眾人餐桌上的碟子,都空了一部分,方重勇這才輕咳一聲,引得眾人側目。


    “近日,官府在各處貼出來的通告,你們都看過了吧?”


    方重勇環顧眾人問道。


    最近汴州雖然朝廷動作連連,“新政”的內容也有很多。但能在這裏說的,隻有官府即將在汴梁城周邊建設一係列“羅城”的事情。


    “官家,您莫非是想替官府找草民借貸?”


    何百萬壯著膽子詢問道。


    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啊,官府借錢,那經常就是借了不還的。


    比如說成語“債台高築”這個詞,便是來源於周赧王欠債很多,無法償還,被債主逼得躲在一座高台上。


    汴州這些年大興土木,官府缺錢也是正常的。


    何百萬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哪知道方重勇擺了擺手道:“這是什麽話,官府就算再窮,也斷然沒有找你們伸手要錢的道理。本官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場眾人把心都提了起來。


    這又是邀請參觀自家空空如也的庫房,又是請吃飯的,要是沒點事相求,大家都會感覺心中不安。


    怎麽可能會沒事呢!


    “官家有話不妨直言,草民若是辦得到的話,一定全力以赴。”


    何百萬叉手行禮道,不想再兜圈子了。


    他是汴州首富,家中織機五百多張,雇工千餘人。他如果妥協了,其他人多半也要妥協。


    或者說,如果他反對,很多人也會跟著反對。


    “是這樣的,修建羅城,需要磚吧?瓦當和木料也需要吧?


    將來城池建起來了,馬車行,船行要不要?鐵匠的鋪子要不要?


    這些是舊業,卻也是急需的新營生。本官今日請諸位來,便是為了此事。


    這些營生啊,官府打算以許可證的形式頒發給諸位,當然了,也可以是今日未到場之人。


    但本官不是在向你們售賣這些許可,而是跟你們商議另外一件事。”


    “是什麽事呢?”


    何百萬的唿吸都急促了幾分。


    汴梁城落成後,周邊也要擴建。相關的營生,簡直是錢山錢海!


    隻是有個問題,官府把手攔著,你就不能幹這個活,許可證是在官府手裏的。


    到時候隨便拉一拉偏架,這生意就沒法做下去。


    懂的都懂,無須多言。


    “本官有個想法,也不算是想法吧,算是各位幫我一個忙。


    官府出許可,商賈們出本金,占一半股份。一半本金是你們自己的錢,另外一半本金,是你們以無息貸款的方式,借貸給退役老兵的,合起來置辦一份產業。


    比如說磚窯、馬車行、鐵匠鋪、各類作坊等等。


    這些老兵呢,既是店裏麵的夥計,也算半個東家,入股這份產業。


    賺了錢,他們就慢慢把本金還給你們。要是虧了,你們也幫忙照顧一下,畢竟,這裏頭也有自己的一份錢不是麽?


    本官知道,這些丘八們在你們那名聲不太好,但他們也是為國出力了的。將心比心,若是沒有他們上陣拚殺,諸位豈能安安穩穩的在汴州經營?


    你實實在在的幫襯他們賺到錢,讓他們能夠好好過日子,他們也不會動不動就對你舉刀相向,沒有誰是天生犯賤的。和氣生財豈不美哉?


    本官話講完,誰支持,誰反對?”


    方重勇洋洋灑灑的講了一通,在場的基本上都是經商之人,按理說算是見慣了場麵。


    可對方這種玩法,他們卻是聞所未聞。


    “官家是說,要把退伍的軍士安排給我等,讓我們新置辦產業,他們在其中占一半的股,平日裏負責幹活。無息的貸款,鋪子賺錢了就慢慢還,沒賺錢也不打緊。


    誰願意接受這些退伍的軍士,官府就給發營業的許可。要是不願意,那就隻好找別家了。


    您是這個意思吧?”


    何百萬腦子轉得極快,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方重勇的打算。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些丘八們退役了,其實多半都是落不到好結果的。


    就算官府授田,他們這些半輩子都在打仗的人,會種田麽?


    種田可是個技術活,有沒有種田的手藝,對田地產出影響極大。會殺人,未必就會種田。一旦遭遇不順,很可能就重操舊業,淪為盜匪了。


    就算官府給了許多清退的補償,這些丘八們拿著錢,也不知道要做什麽營生。


    別說做什麽都是虧,他們多半就是短期內吃喝嫖賭敗光,然後一貧如洗,孑然一身。


    下場不是餓死凍死,就是淪為盜匪。


    方重勇要的不是錢,而是這些商人們對退伍士卒的幫扶。


    其實那一半的所謂“無息貸款”,基本上就是收不迴來的,是一種變相的拿錢換“許可”,隻是情況遠遠不止直接出錢那麽簡單。


    在場諸位商賈,以及願意接受這種模式,但是沒有到場的商賈們,還得費心費力,帶著這些退伍士卒走明白商業渠道,真正把產業運營起來。


    怎麽進原料,怎麽銷售,怎麽販運,怎麽算賬,都要弄得明明白白。


    而且這事還不能敷衍,不能哄騙糊弄。


    丘八們就算放下刀,殺人的技藝卻還在。你把他們當傻子,人家摘你腦袋的時候可不管那麽多,手起刀落而已。這些人很多都是會空手入白刃的,你請再多看家護院的,也未必打得過他們。


    隻不過一件事分兩麵看,如果這件事辦好了,商賈們自然是疏通了跟官府之間的渠道。


    不管是磚窯、馬車行、鐵匠鋪,還是什麽其他的作坊,都需要人力。


    沒有人,那就什麽都沒有。丘八們退役後隻要安心經營產業,也不會隔三差五去鬧事了,自家的產業,幹起事情來也會格外上心。


    所以,這其實是一件合則兩利的事情。


    想幹事,就要付出代價。營商的許可在官府手裏,商賈們要想安安穩穩的做生意,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呢?


    況且,方重勇現在是站在公理大義的角度,去辦的這個事情。而且得了便宜的退役丘八,都會承他的情。那些還在軍中的丘八,得知有同僚退役後,官家還給他們某出路。


    這些人也會心裏有數。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在場一眾商賈誰還敢說個“不”字?


    “官家,有多少人,何某這邊都可以安排!”


    何百萬拍拍胸脯,大包大攬說道。不為別的,隻要跟這些丘八打好關心,以後遇到盜匪,他就完全不怕了!


    這怎麽能是壞事呢?


    方重勇哈哈兩聲,用玩笑的語氣道:“方某曾在軍中豪言,為方某衝過陣的,都是兄弟。要是方某的兄弟在你那邊受了委屈,來方某這裏告狀,那方某可要找你好好講究講究。”


    他看似玩笑,實則暗暗警告,千萬不要以為丘八們不懂經營就好哄騙。


    方重勇一點都不擔心那些丘八們被欺負,怕就怕被欺負以後直接反殺,鬧大了以後傳出去名聲不好。


    “請官家放心,這個何某知道,知道。”


    何百萬用手絹擦了擦自己臉上的冷汗,知道方重勇是個明白人不好糊弄。


    “來來來,光顧著說話了,都忘記上酒了。來人啊,上好酒,快點快點。”


    方重勇連忙對著大堂門口候著的方大福吩咐道,這話一出,大堂內的氣氛頓時鬆懈下來了。


    ……


    “官府的力量很渺小,改朝換代的所謂挑戰者,其實力相對於社會總體而言,更是小得可憐。


    隻有實現了社會資源的優化配置,才能讓經濟高速發展,讓國家發展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光靠官府這點人,是做不了太多事情的……”


    深夜,方重勇在自家書房桌案前,書寫心得體會。


    經營政務軍務多年,他對這些事情,也有了更深的見解。


    封建時代的官府,都是小政府,甚至可以算是“偏癱政府”。其力量相對於社會總體而言,弱得不值一提。


    一萬兵馬可控製一州,五萬兵馬便能縱橫小半神州,十萬精兵已經可以問鼎天下。


    這些都是保守估計,在極端情況下,有更離譜的例子。


    這隻能說明,封建時代的官府與朝廷,真的太弱了。封建時代的經驗教訓,也有著非常大的局限性。


    打個比方,因為卷子隻有一百分,所以很多隻能考一百分的人,也被認為是頂級人才。很多考一百分的國策,也被認為是萬金油。


    然而,有的人考一百分,是因為他隻能考一百分;而有的人考一百分,是因為卷子就隻有一百分!


    如果說封建時代的官府上限是一百,那麽整個封建社會的上限,連一萬都不止!


    曆史上某些“千古一帝”,一人幹了數代人的事情(除去楊廣這種敗家子),就是說的這個道理。因為這些君王,把前人未利用的社會資源利用起來了,而且用好了。


    他們稍微操作一下,便可以突破“傳統上限”。


    “退役丘八的問題解決了,汴州本地的產業,也充實了,而且官府有所管控。


    整個社會,都會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


    方重勇將筆放在筆架上,自言自語道,長長的出了口氣。


    丘八退役的事情一旦處理不好,壓根不敢想象後麵會發生什麽事。


    對此方重勇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


    退役的士卒,讓他們重新迴歸社會才是正途。


    如此兵就是民,民也是兵,驕兵悍將無法無天的事情,自然可以緩解。方重勇想出這個主意,是因為他發現很多丘八閑聊的事情,壓根不說家鄉的事情。


    他們就算願意退役,也絕不想再迴家鄉了。誰都知道汴梁城未來數十年會成為下一個“長安”,就算不為自己考慮,為了後代子孫,也不會輕易迴鄉。


    這根前世首都戶口的人,便不願意去別處一樣,時代不一樣,道理是一樣的。


    一刀切的授田,根本就不是那些人心中所想,也有很多人根本不在乎這個。


    方重勇便是考慮到這些事,把退役丘八的事情當自己的事情去想辦法,他相信種善因會得善果的。


    正在這時,張光晟急急忙忙推門而入,壓低聲音對方重勇說道:“官家,天子被高尚殺害,現在高尚已經被值守的宮衛抓住,扭送到汴州府衙了!”


    哈?


    感覺張光晟語氣甚為急切,方重勇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高尚為什麽要弑君呢?”


    他一臉錯愣詢問道。


    “官家,那種事情末將哪能知道,您還是速速去汴州府衙吧!”


    他急得直冒汗,卻是見方重勇正在發呆,就好像沒聽到一樣。


    “官家……”


    張光晟還要再說,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走吧,現在就去府衙。”


    二人悄然離開方府,走在路上,方重勇忽然對張光晟詢問道:“世人會不會以為,是方某急不可耐要登基了?”


    聽到這話,張光晟苦笑道:“那倒是不至於,畢竟就算是禪讓,也得活人開口啊。李璘都死了,官家登基居然要弑君,那不是遺臭萬年麽?”


    “是啊,既然此事與我無關,那你急什麽?”


    方重勇感覺莫名其妙的。


    “官家,權臣有時候雖然不著急篡位,但平日裏沒事殺天子殺著玩,也不罕見呀。


    就怕那些愚昧無知之人,以為官家這是在殺天子殺著玩呢,那該如何是好?”


    張光晟反問道。


    對哦,權臣殺天子殺著玩,也是彰顯權威的方法之一,前朝就有不少例子。


    屠龍勇士大賽還有排行榜。


    想到這一茬,方重勇失笑搖頭,懶得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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