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歸仁不像他表現得那麽淡定。


    或者說,挖掘黃河河堤放水的主意,壓根就不是他這種丘八腦袋能想出來的。要是他有這種頭腦,現在早就解套了,壓根不會被人兩麵夾著進退不得。


    這一切,都是史思明的計劃,主意也是史思明麾下謀士出的。


    李歸仁被汴州朝廷雄厚的實力與舉重若輕的手腕所震懾,為求自保,不得不與虎謀皮,跟史思明聯合。按照以往的尿性,史思明不給李歸仁一個大逼鬥就算客氣了。


    但解決了史朝義之後,史思明心情大好,又或者他打了勝仗很得意什麽的。在得知李歸仁有投效之意,史思明便立馬給了李歸仁一個選項:


    你去把黃河南岸的河堤給挖了,把汴州朝廷往死裏得罪。這樣,你沒有退路,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要不然,我憑什麽相信你?


    不得不說,史思明這個提議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非常老辣,拿捏住了李歸仁。


    為了取信於史思明,李歸仁不得不這麽做。


    正如他控製住民夫的家眷,讓他們去南岸辦事一樣,史思明也是拿捏住了李歸仁的痛處,讓李歸仁替自己辦事。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亂世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就看誰的底線更低,誰就能占據主動。


    這些人未必可以建立新世道,也一定不可能笑道最後。隻是亂世人命如草芥,多活一天也是好的,還需要在乎缺不缺德?


    幾波民夫全軍覆沒,李歸仁得知此事後,心中惴惴不安。


    李歸仁很明白,他這一下,可謂是在汴州朝廷頭上拉屎。


    方清要是不收拾他,如何服眾?如何向麾下部曲與親信們交待?如何跟汴州百姓交待?


    所以李歸仁生怕方清派人暗殺自己,弄了幾百親兵住在自己院落周圍。平日裏出行,身邊沒有少於五十人的,就是怕被汴州來的刺客一刀給噶了。


    這天,李歸仁收到了劉龍仙給自己的迴信,見送信的偏將張通晤麵色不好看,於是他沉聲問道:“劉將軍怎麽說?”


    “末將不敢說。”


    張通晤搖搖頭,他臉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想來這次去送信沒少挨打。


    李歸仁瞬間麵沉如水,一把搶過信,拆開一看,差點氣暈過去!


    劉龍仙在信中大罵李歸仁喪心病狂,簡直禽獸不如,居然派人去挖掘黃河南岸的河堤,人神共憤。


    因為李歸仁已經是禽獸了,劉龍仙決定與這位鄴城的主將勢不兩立,割袍斷義!


    要是汴州朝廷來攻鄴城,他自己必為先鋒!


    這廝煞有介事,話說得一套一套的,看得李歸仁冷笑不止。


    嗬嗬,劉龍仙等這一天應該等了很久吧?


    以前找不到借口,畢竟二人共事的時間不短,說沒有交情,那是假的。


    劉龍仙也不好意思主動翻臉,怕部下們為難。


    但是,正如李歸仁向史思明投誠的時候,說之前都是劉龍仙慫恿他詐降的一樣。劉龍仙應該也是做著同樣的事情,不過麵對的對象,是汴州朝廷和方清罷了。


    曾經親密無間合作,扛過多次危機的二人,最終還是因為利益,分道揚鑣。


    這能怪劉龍仙麽?


    汴州朝廷讓他當河陽三城防禦使,形同節度使,如今這樣的亂世,誰可以拒絕類似的誘惑?


    既然自立門戶了,那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也很正常。


    想到這裏,李歸仁長歎一聲。


    那麽,他為什麽不學劉龍仙,也順勢投靠汴州朝廷呢?


    因為,方清身邊,已經有了一大幫兄弟。這些人已經占據了關鍵位置,和方清之間頗有信任。


    自己去了那邊,也不過是當狗罷了,還是一條遲早要被烹殺的狗。


    現在汴州朝廷已經不比從前,已經不需要去“千金買骨”了。


    李歸仁不想放棄手中的權力,作為夾在幽州與汴州之間的鄴城,他隻能投向弱的一方。唯有這樣,才能顯示出自身的價值。


    錦上添花遠不如雪中送炭來得重要。


    李歸仁之所以要掘河堤,不是因為他輕視方清,恰恰相反,方清的厲害,他深有體會。正因為如此,他才知道,如果沒有自己幫忙,史思明必敗無疑!


    到時候汴州軍渡河而來,他或許連當狗的機會都沒了。


    “還愣著做什麽,沒點眼色!”


    看著張通晤不動,李歸仁不耐煩的對著其擺擺手。


    “那個……末將告退。”


    張通晤麵色尷尬抱拳行禮道,隨即轉身便走。


    李歸仁才不在乎這種小魚小蝦怎麽想,不過是個送信的而已,哪怕他知道對方會被劉龍仙教訓一頓,是做給自己看的。


    待張通晤走後,李歸仁這才在桌案前安靜思索。他聞到了一股不安的氣息,這種戰場直覺,多次救了他的命。


    隻是,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呢?


    李歸仁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他倒在書房的軟塌上,眯著眼睛,腦子開始放空。


    這些時日提心吊膽,讓他感覺身心疲憊。如今既然汴州軍沒有動靜,那對方發難大概不會在最近了。


    史思明大軍已經在滏水陘附近紮營,自己這邊隨時有後援。隻要不開城門,不與汴州軍接戰,方清能把自己怎麽樣呢?


    就算要死,那也是在史思明之後了。


    李歸仁忍不住長歎一聲。


    就這樣眯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事情,李歸仁慢慢進入了夢鄉。


    他隱約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方清和史思明二人在戰場上各自帶兵,打得昏天黑地,部曲死傷慘重。而自己的部曲則因為沒有參戰,毫發無損。


    夢中,李歸仁看到自己大破汴州軍,又把史思明打得叫娘,最後俘虜了這兩人。看到方清和史思明跪在自己麵前磕頭求饒,李歸仁不由得從夢中笑出聲來。


    “嗬嗬,嗬嗬嗬嗬嗬……”


    書房裏,他有些神經質一般的笑著,忽然耳朵聽到外麵的動靜,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安靜,太過於安靜了!


    李歸仁位於鄴城之中的府邸,周邊親信兵馬起碼有數百人。這些丘八,整日閑得無聊惹是生非。大事肯定沒有,但平日裏吵吵嚷嚷的小事則不少,還有半夜鬥毆的事情發生。


    今日,怎麽一點聲響都沒有呢?就算門外值守的軍士換崗,也會有腳步聲吧?


    李歸仁從睡夢中驚醒,他慌忙的拍了拍全身,發現沒什麽異常,這才鬆了口氣。然而,當他推開門一看,卻發現……本該值守的親兵,居然連一個人都不在了?


    怎麽迴事?


    李歸仁急急忙忙來到大堂,卻發現史思明正坐在大堂主座上。而自己的部將,居然在其他位置上落座。眼前的這一切,就好像史思明才是鄴城的主人,而李歸仁自己則是個客人一樣。


    “李將軍,朕已經等你多時了。


    現在才來,你可知罪呀?”


    史思明笑眯眯的問道,心情似乎很好的樣子,還在揶揄李歸仁。


    “你,你們,你們……”


    李歸仁語無倫次,麵色驚恐,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自己的部將,居然不聲不響的,就被史思明給收買了!


    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


    會不會,史思明隨時都可以殺他,隻是另有所圖?


    李歸仁想不明白,但隱約覺得,當今亂世,子殺父,父殺子亦有之,並沒有什麽是不能理解的。


    “朕打下鄴城,他們會死,汴州軍打下鄴城,他們還是會死。


    如果你是他們,該怎麽選呢?


    你這頭蠢豬!”


    史思明嘿嘿冷笑道。


    “你他娘的!史思明!你真是夠卑鄙的!”


    李歸仁咬牙切齒的指著史思明大罵道。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一切都是史思明的計謀而已。


    “卑鄙?朕怎麽會比你這個挖掘黃河河堤,人神共憤的瘋子更卑鄙呢?


    瞧瞧你幹的事情,居然派人去黃河南岸挖掘河堤,你知道要死多少無辜百姓麽?”


    史思明居然義正辭嚴的質問李歸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史思明啊史思明,真有你的!


    李某佩服啊,真是佩服你!”


    李歸仁氣得大笑不止,此刻哪怕是傻子也迴過味來了。


    史思明的詭詐,當年在幽州是出了名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可以說是狗改不了吃屎,那德行是一點也沒變。


    兩相對比之下,方清算是十分“純良”了。雖然那也是個老硬幣,但做事起碼還算有底線,至少絕不會搞史思明這種陰搓搓的殺招。


    “李歸仁,不要怪我們,我們也是逼不得已。


    大燕皇帝與汴州軍,哪一個你也打不過。


    你還挖黃河河堤自掘墳墓,搞得現在汴州人人都想生啖你肉。


    到時候殃及池魚,我們也得遭殃,我們不想死啊。


    反正都是你下的命令,不如你把這件事扛下來吧。


    陛下已經答應派人送你去汴州跟方清解釋,給汴州人一個交代,不會殺你的。


    所以我們這也不算是背主吧?良禽擇木而棲罷了。”


    之前剛剛從劉龍仙那邊迴來的張通晤,壯著膽子為在場眾將當了一迴嘴替。


    “聽到沒,朕不會殺你。


    來人啊,將李歸仁綁了,送到開封城給方清處置,這是朕送給他的見麵禮。


    然後告訴方清,朕一向很仰慕他,問他願不願來投我大燕。”


    史思明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像是驅趕蒼蠅一樣的驅趕李歸仁一樣。


    “不用你們綁,我自己會走!”


    李歸仁爆喝一聲。


    誰也沒有上前為難他,對於必死之人,大家都是很寬容的,誰又會跟死人過不去呢?


    人死債消,無論多大仇恨,對方死了也就到此為止了,這是人們樸素的價值觀。


    李歸仁轉過頭,死死的盯著史思明說道:“史思明,李某就先走一步,在地下等著你!嗬嗬,你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說這些沒意思,那不是你操心的事情。”


    史思明麵色淡然道,懶得跟李歸仁多費口舌,他也沒興趣跟死人爭什麽長短。


    李歸仁轉身便走,幾個史思明的親兵緊隨其後,未有阻攔。其實,就算他們現在放了李歸仁,挖掘黃河河堤這件事,也會讓李歸仁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這樣的人,不管有事沒事,別人都樂意去砍他一刀出口氣。


    此時此刻,李歸仁這才想起劉龍仙以前跟自己說過的一個故事,據說還是方清跟劉龍仙閑聊的時候說的。


    方清說人身上有正氣,邪祟就不能近身。一旦走了歪路,氣運也會隨之而去,那時候,邪祟就要開始害你了。


    李歸仁當時隻是一笑而過,什麽邪祟,無稽之談。


    如今看來,方清才是真正的明白人。什麽是邪祟,史思明這樣的人就是活生生的邪祟!


    如果自己不是貪念作祟,又怎麽會被部下集體背叛呢?


    與虎謀皮者,自古難有好下場,為什麽當初自己就沒想過呢!


    李歸仁此刻已經悔青了腸子!


    以前他的部曲不反叛,是因為知道可以投靠汴州朝廷,大不了也就迴家務農,不會有什麽性命之憂。


    李歸仁自己把自己的後路斷了,跟隨他的那些部曲,後路自然也被斷了。這年頭,部曲跟主將都是一體的,主將遭殃,部曲也跑不了!


    大家眼睛又不瞎,這時候不轉投他人,難道等汴州軍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才想起要跑路麽?


    “史思明!去汴州後,李某會讓方清把我的人頭帶在身邊,我要睜大眼睛看你怎麽死!”


    李歸仁已經走到大堂門口了,卻忽然轉過身,對著史思明咆哮道!眼神中充滿了怨毒!


    “你還嘴硬!你還敢嘴硬!你以為你是什麽狗東西!”


    史思明氣得暴跳如雷,再也端不住皇帝的架子。


    他讓兩個親兵將李歸仁按在地上,接過宦官遞過來的木棍,對著李歸仁的背就是兩下!


    隨後,一棍又一棍,朝著李歸仁的身上砸去!


    “陛下,李歸仁還要送到汴州,若是死了就壞事了。”


    張通晤湊近史思明,壓低聲音說道,心有惴惴。


    李歸仁是方清殺了,不關他們的事情。可是史思明若是親手殺了李歸仁,這件事他們就逃不脫幹係了。


    掩耳盜鈴一般的遮羞布,對於他們這些叛將來說,沒什麽實際意義,卻又很重要。


    大概是覺得跟一個死人鬥氣確實很沒意思,史思明也就坡下驢一般的將木棍丟到地上。他下手是有分寸的,那幾下最多也就皮肉傷而已,不可能把李歸仁打死。


    若是真打死了,那就起不到惡心方清的作用了,十分不劃算。


    讓方清親手宰了李歸仁,那才叫過癮呢。


    想到這裏,史思明忍不住得意的笑了起來。


    ……


    鄴城發生的事情,方重勇自然不會知道,因為他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


    洪災來了,雖然因為動員及時,挽迴了一些損失,但還是有地方受災,而且也不全在汴州。


    汴州朝廷既然被稱為朝廷,那自然是要行使朝廷的職能,賑災便是朝廷要幹的活。


    調撥糧秣,維護河堤,對淹水的地方進行“無害化”處理,準備瘟疫的藥材,安置受災的流民等等。


    一時間他忙得腳尖不著地。


    隨著賑災的持續,汴州運河四通八達的優勢開始顯現出來。糧倉裏的糧食,通過運河抵達受災地,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這天夜裏,方重勇依舊在府衙書房裏麵批閱公文。


    朝廷打算建立新的“工藝學校”,專門負責培養各種學徒,以及建立新的行業標準。這些唐代都有,但是不成體係。皇宮在一定程度上擔當了“工藝學校”,隻不過剝削極為嚴重,把學徒當徭役使喚。


    既然是要改朝換代,那麽肯定不能比從前要差,這方麵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遠遠談不上完成。


    “官家,車將軍求見,說是有要緊事。”


    大聰明悄無聲息的走進書房,對方重勇叉手行禮稟告道。


    “讓他進來吧。”


    方重勇頭也不抬的說道,他的注意力還在文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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