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渡因白馬山而聞名,渡口在山腳下。


    車光倩屯兵滑台,就在白馬渡西南不遠處。此地自戰國時期開始,便是扼守白馬渡的固有屯兵之地,沒有之一。


    河對岸的史思明大軍,隻能看到汴州軍在滑台設立大營,看不出裏麵屯紮了多少人,也看不出是誰的部曲不知道是誰在指揮。


    黎陽山又叫大伾山,名氣遠在白馬山之上。黎陽便是因黎陽山得名,與白馬渡類似。


    兩山隔著黃河相望,一如兩軍對壘。


    史思明將軍隊部署在黎陽山下,與汴州軍就隔著一條黃河,兩邊的氣氛都異常緊張壓抑。


    出人意料的是,史思明並未著急過河,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一連三天,河對岸都沒有動靜。這讓方重勇麾下很多人都感覺不安。


    戰爭,表麵上看就是用兵,打敗敵人。但真正操作起來的時候,裏麵決定勝負的因素太多,隻有初出茅廬之人,才會覺得輕鬆寫意。


    那份千萬人生死壓在肩上的沉重,常常壓得軍中主將幾乎喘不過氣來。


    車光倩派人迴開封請示,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方重勇命他按兵不動,然後下令劉龍仙再攻衛州共城!


    方重勇很清楚,史思明現在絕對不敢分兵。


    就憑史思明平日裏的為人,如果他現在分兵,那麽分出去的部曲,很可能直接就反了。


    比如說田乾真這樣的,他本身就被史思明猜忌了,後者讓他帶兵去共城擋住劉龍仙。田乾真不跑路,難道等將來被史思明清算麽?


    答案是明擺著的。


    果不其然,史思明沒有分兵,共城也被劉龍仙順利攻下。史思明大軍西側,僅有衛縣一道屏障了,形勢變得對史思明不利起來。


    一連過去十天,史思明很是沉得住氣。方重勇不派兵渡河,他也不渡河,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


    詭異的戰局,讓雙方主將的心思,都變得難以揣度。如同暴雨前的沉悶,讓所有人都無法暢快的唿吸。


    其實史思明遠沒有外人看起來那般鎮定。暴怒的他,若不是耿仁智阻攔,早就帶兵去把劉龍仙給砍死了!


    這天,史思明得知劉龍仙又攻克黎陽西麵的汲縣,氣得連砍三個優伶。接著他又頭痛病發作,疼得在地上打滾,很久之後才緩解過來。


    “陛下,莫要中了方清的奸計啊。”


    看到史思明仍然是餘怒未消,耿仁智苦勸道。


    “劉龍仙此獠,氣煞朕也!”


    帥帳內,史思明坐在軟墊上哀歎道。


    劉龍仙就像是一個逗弄猛獸的獵人一樣,一會把棍子伸過來捅史思明一下,待史思明暴怒要反擊的時候,他又往迴退一步。


    “陛下,方清就是看準了這個,所以才讓劉龍仙騷擾我軍西側。


    若是帶兵反擊,則是遂了方清之想,黎陽兵力必定空虛,到時候汴州軍便要打過黃河了。”


    看到史思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耿仁智鬆了口氣,繼續分析道:“現在就看誰沉不住氣,陛下萬萬不可分兵啊。”


    不得不說,耿仁智把方重勇的想法說透了。


    現在方重勇就是利用史思明對於劉龍仙的新仇舊恨,讓那位河陽三城防禦使反複撩撥史思明。


    隻要史思明帶兵反擊劉龍仙,則必定失去黎陽渡的有利位置。到時候攻守易勢,仗要怎麽打,可就不是史思明說了算了!


    “那依你之計如何?”


    史思明有些不耐煩的追問道。


    其實道理他都懂,但就是忍不住啊!


    “陛下,狹路相逢勇者勝。今夜便強渡黃河,與汴州軍決戰於白馬,以力破巧!”


    耿仁智做了一個劈砍的手勢。


    他這番話是有些道理的,史思明微微點頭不置可否,但看上去已經不像剛才那般生氣了。


    耿仁智又建議道:“陛下,隻要擊破白馬渡的汴州軍,劉龍仙將會不戰自退。到時候失去汴州軍的庇護,收拾他不過手到擒來而已。就讓劉龍仙這廝多活幾日又如何?”


    “朕憂慮白馬渡附近的淤泥,不方便停船。”


    史思明歎息道。


    白馬渡附近的泥沙淤積得很厲害,夏秋人馬不能踩踏,一旦踩下去,馬上就會被鬆軟的淤泥所吞沒。而船隻過來又會擱淺,十分不便。


    這地方到了冬天,才會結冰結死。淤泥被凍住後十分堅硬,上麵可以跑馬,整個黃河河麵便如履平地了。


    “陛下,可以砍伐黎陽附近的竹林,用竹排做浮橋,一邊鋪設一邊前進。”


    耿仁智建議道。


    這等於就是在打明牌,指望對岸的汴州軍無法察覺,實在是不太現實。夜間渡河必定要點火把,特別是還要鋪設浮橋。


    到時候就是亂戰,隻看哪邊的部曲會打仗而已。


    耿仁智說的以力破巧,當真是一點都不誇張的。


    “那就今夜吧,此戰你為先鋒。”


    史思明歎息道,有種說不出的疲憊。


    “得令,末將這便去準備。”


    耿仁智悄悄看了史思明一眼,隨即領命而去。


    黃河對岸,汴州軍大營內亦是動作頻頻。


    此時此刻,方重勇已經從開封來到位於滑台的大營內。其實不隻是史思明感覺焦躁不安,戰鬥未如預期那樣到來,汴州軍上上下下,都憋著一口氣。同樣是人心躁動。


    想要建功立業,同時又患得患失,營中大部分丘八都是這樣的想法。


    “不應該呀,麵對劉龍仙的挑釁,史思明居然沉得住氣?”


    汴州軍大營帥帳內,方重勇端坐於桌案前,抱起雙臂沉思,自言自語說道,一臉迷惑不解。


    “大帥,據斥候來報,史思明絕對沒有分兵,其大營估摸著有三到五萬人。”


    車光倩抱拳行禮道。


    史思明屯兵黎陽是有道理的,因為可以通過運河,將河北的糧秣直接送到軍營裏麵。


    正因為交戰雙方都沒有蠢貨,所以尋常的劫糧道之類的計策,用處不大。


    汴州軍同樣是水路運糧到白馬,沒有這方麵的破綻。


    “史思明現在不過是三選一而已,要麽被劉龍仙牽著鼻子走,先把他拍死再說;要麽按兵不動,等黃河洪峰來了以後,趁亂用兵;要麽,就是盡快找我軍決戰,以力破巧。


    如果你是史思明,你選哪個?”


    方重勇看向車光倩詢問道。


    “如果是末將,那麽會選第三個,盡快決戰,以免夜長夢多。可是史思明未必能按捺得住脾氣,說不定就被劉龍仙勾跑了。”


    車光倩苦笑道。


    以尋常人的理智來說,選二選三都說得過去。可是隻看劉龍仙和史思明以前的梁子,方重勇也不確定史思明會怎麽選了。


    如果史思明打算反攻劉龍仙,那麽汴州軍就要準備渡河作戰,抄史思明後路。


    如果史思明要直接渡河,那麽汴州軍就要準備防守白馬渡。


    對方的選擇不同,汴州軍的應對方式也不同,要做的準備也不同。


    所以,提前預判很重要。


    正在這時,韓遊瑰匆匆忙忙的走進帥帳,對方重勇抱拳行禮稟告道:“大帥,河對岸的燕軍派出很多人在砍伐竹林,史思明應該是要忍不住渡河了!”


    他麵帶喜色,難忍心中激動。


    這些時日,軍中上上下下都不好過,韓遊瑰也不例外。


    派人砍竹子,要做什麽不言自明。竹子中空,浮力很大,乃是製作臨時浮橋的上好原材料,比一般樹木更好。


    方重勇站起身,走到懸掛著的地圖前查看了一番。他也鬆了口氣,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大帥,隻怕今夜史思明就要帶兵渡河。”


    車光倩提醒道。砍竹子的動作,是瞞不過斥候的,史思明當然也不會傻到拖延時間。


    當天砍竹子,當天做竹排,當天夜裏渡河。即便汴州軍察覺到了,也沒有多少準備時間。


    方重勇微微點頭,收斂了臉上的喜色。


    知道史思明要做什麽了還不夠,如果打不贏,什麽都白瞎的。


    夜間渡河,玩什麽半渡而擊,那都是癡人說夢,夜色對於交戰雙方都是公平的。汴州軍同樣會視野受限,在白馬渡打出半渡而擊,很可能還未重創敵軍,自己這邊就先亂了。


    換言之,隻能老老實實的守渡口。


    “你去通知王難得,今夜依計行事,聽本帥號令。”


    方重勇對韓遊瑰吩咐道。


    “得令,末將這便去靈昌傳令!”


    韓遊瑰領命而去。


    方重勇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他給史思明準備了一份“大禮”。因為擔心暴露戰略意圖,所以將其部署在滑台西南麵的靈昌,由王難得率領。


    既然史思明要戰,那今夜便戰個痛快吧!


    “傳令下去,今日午時,給士卒們準備豐盛飯食,讓他們飽餐一頓。”


    方重勇對車光倩下令道。


    “末將這便去辦。”


    車光倩抱拳行禮,領命而去。等他走後,方重勇這才坐下來,複盤這一戰的前期準備。


    思來想去,都沒發現有什麽重大破綻,該做的事情,也都做了。


    如果此戰失敗,那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沒什麽可遺憾的。


    想到這裏,方重勇也釋然了。


    時間過得很慢,好像每一秒都帶著煎熬一樣。


    初夏時節,白天很長,天黑得很晚。好不容易到了晚上,蚊蟲之聲漸起,令人心煩意亂。


    方重勇還算沉得住氣,但麾下斥候卻已然有些不安,稟告的頻率比以往高了不少。


    一轉眼便到了午夜。


    正當方重勇都已經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韓遊瑰來報,黃河對岸有隊伍點起了火把,如同一條火蛇一般,正在朝黃河對岸“遊過來”。


    韓遊瑰的形容很是奇妙。


    方重勇來到高台上眺望,隻見黃河中心有一支點了火把的隊伍,像是會“踢腿水上漂”一般,正在從北岸朝白馬渡而來。


    “大帥,這是用竹排搭建浮橋。若是普通河道,此法肯定會導致竹排傾覆。但白馬渡周邊淤泥不少,此法等於是將竹排鋪設在淤泥上,十分穩當。


    史思明軍中也有能人啊。”


    車光倩對方重勇解釋了一番。


    因為是夜晚,所以看不清史思明麾下大軍是怎麽操作的。不過很顯然,配合吃水淺的小舟,一邊鋪設竹排,一邊緩慢向前,將竹排固定住。等這一趟走完,簡易的浮橋就被搭建起來了。


    此法非常土,甚至有些簡陋,但是在白馬渡這樣的地形中有奇效。


    “半個時辰後,給王難得發信號,現在還有點早。”


    方重勇對韓遊瑰沉穩下令道。


    “得令!”


    韓遊瑰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不明白為什麽方重勇還要再等。不過他不是軍中主將,方重勇是大帥,他說啥就是啥,也隻能這樣了。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方重勇麵沉如水,也不下令,隻是在岸邊的高台上,看著那條“火蛇”慢慢靠岸。


    “殺!”


    很久之後,方重勇看向身旁的車光倩下令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聲響起。


    史思明的部曲似乎也有感應,他們離岸邊已經不到一丈,有些幹脆就直接從竹排上高高躍起,跳到岸邊。


    夜黑風高,弓箭也沒啥準頭可言。


    銀槍效節軍的前鋒,對著史思明的燕軍部曲射了三輪弩,便將弩機隨手扔到地上,拔出橫刀就直接衝陣!


    生死攸關,燕軍士卒也不敢怠慢,同樣抽刀搏殺。瞬息之間,便有屍體羅列於河岸邊上,河水被鮮血染紅。


    叫嚷聲,哭喊聲混成一片!好似人間地獄!


    此時此刻,方重勇已經不敢下令,惟願軍中勇士能夠頂住。任何計策,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正如耿仁智所說,狹路相逢勇者勝。


    當然了,方重勇還有後手,這是主場作戰的優勢所在。


    廝殺還在繼續,一時間不分勝負。


    其實方重勇可以把燕軍“放進來”打。但史思明不是傻子,任何以多打少的局麵,都瞞不過史思明。隻有用人命,才能把史思明拖住。


    稍有不對,這頭狡猾的狐狸,馬上就會跑路!


    “大帥,末將帶親兵隊上吧。”


    車光倩上前一步,對方重勇請戰道。


    “不著急,時間是算好了的,現在我們要相信王難得。


    此戰若敗,事後你要斬他腦袋,本帥絕不攔著。”


    方重勇伸出手,攔住已經按捺不住的車光倩。


    後者長歎一聲,退迴原位。


    不久之後,史思明麾下的精兵,已經在灘頭建立了穩固的陣線,戰局開始焦灼起來。


    方重勇麵色沉靜,心中卻已經是急得冒火,隻是不能顯露出來罷了。


    正在這時,遠處黃河中心,忽然冒出衝天的火光!


    “你看吧,本帥說了,要相信王難得。”


    方重勇咧嘴一笑,對車光倩吩咐道:“現在可以全線壓上,送史思明去黃河喂魚了!”


    他興奮的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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