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哩啪啦!嗶哩啪啦!


    離汴梁皇宮不遠,臨近運河的街道上,一個新的商行正在開業。爆竹聲不絕於耳,門前張燈結彩,引得眾多路過的旅客圍觀。


    說是商行也不盡然,叫錢莊或許更貼切一些。這家錢莊專注於“小額貸款”,隻服務於本地戶籍,且準備經營小產業的人,譬如馬車行,磚瓦行,酒肆等等。


    汴州朝廷的發展方略很明確,就是把汴州打造成一個新的商業中心和物流中心。既然汴州有五條河可以漕運,並且匯聚於此,條件得天獨厚,那麽將這些優勢發揚光大,也是應有之意。


    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


    錢莊門前的匾額上,用燙金大字寫著“汴州開發商行”。剛剛開業,門前就已經排起了長隊,都是等著貸款的人。


    其中不少人,都是軍中退伍的丘八。


    這家商行是汴州大商賈“自發”出錢籌辦的,專門對口幫扶那些退役丘八,為他們置辦產業提供無息貸款,這也是方重勇落實自己的裁軍政策而設。


    官家辦事,那就是一板一眼不忽悠,如此方能一唿百應。


    所謂權威,就是這樣一點點的攢下來的。


    此時此刻,汴州開發商行門前,方重勇看著正在排隊的丘八,都是一臉喜色,這才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自古精兵裁汰就是老大難的問題,官府妥善解決他們的實際難處,既是給已經退役的丘八們找好退路,也是做給正在服役的丘八們做表率。


    這看似隻是一件小事,實則是影響軍心的大事。


    自從開始裁汰老弱病殘開始,方重勇就一直關注軍中動向。直到自己頒布的政令都被真正落實,沒有引起什麽波瀾,他這才鬆了口氣。


    “何百萬啊,此番你出力良多,本官記住了。


    對於擁戴朝廷的商賈,朝廷準備授予他們員外的散官頭銜,以後有什麽政策,會優先跟他們合作。


    你就是汴州的第一個員外。”


    方重勇拍了拍何百萬的肩膀,眯著眼睛笑道,那模樣當真是人畜無害。


    隻不過,方重勇可以沒架子,何百萬卻不敢拿捏,他連忙叉手行禮道:“官家客氣了呀,這都是草民分內之事。”


    “好說好說,今日弓箭手考核,何員外有沒有興趣同去呀?”


    方重勇哈哈笑道,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何百萬心中暗暗叫苦,這是方清在給他展示軍威呢。


    要知道,他們這一眾商賈辦的事情,都是跟軍隊退伍安置有密切關係的。


    方清讓他跟著一起去觀摩汴州的弓箭手選拔,顯然是想讓他何某人好好掂量掂量,不認真辦事究竟會有怎樣的後果。


    二人來到離郭橋不遠的校場,隻見這裏幾乎是人山人海,把校場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的。


    看熱鬧的人不少,當然了,也有一些考生的家屬,同來呐喊助威的。


    方重勇是官家,自然不可能跟那些人一樣擠進人群裏看射箭。在張光晟及一眾親兵的開道下,方重勇帶著何百萬來到校場高台。等會每個參加考核的弓箭手,都要從他這裏領號碼牌,憑號牌參加考試。


    今日被錄取的“弓箭手”,將來很可能就是軍中骨幹。對這些人而言,這場考試非常重要。


    何百萬看著一個又一個誠惶誠恐的麵孔,從方重勇麵前經過,然後畢恭畢敬的從對方手中領到號碼牌,似乎明白了什麽。


    所謂權威,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裏,任何人都能感覺得到。


    某個人沒有稱帝,但他的權威,在汴州已經無限接近於皇帝。


    這些參加弓箭手考核的佼佼者們,都是從各州初試裏麵選拔出來的善射之人。換言之,今日的考核,很可能就會決定他們未來在禁軍中的前途。


    當年的大唐長安不給這些人出路,這些人就隻能投靠藩鎮的節度使,成為其牙兵骨幹。而現在方重勇給了他們出路,他們自然是跟著“朝廷”走,往待遇更好的地方走。


    人心向背莫不如是,從來都是真金白銀,不是空口白話。


    “考核開始!”


    考官王難得大喊了一聲。


    秋陽將不遠處的校場青磚曬得發燙,第一批二十名披著赭色箭衣的考生,在朱漆木牌前排成兩列,準備參加考核。


    王難得掀開黃綢,露出三張桑柘木硬弓,這是第一關,也是考校臂力的一關。


    沒有什麽花巧可言,但是很考驗個人實力!


    “陳三郎,開五石弓!”


    黑臉漢子應聲出列,虎口剛搭上牛筋弦,監考的王難得突然潑出一碗涼水在弓上。


    這一手很是意外,也很“歹毒”。


    戰場上情況很複雜,如果外界有點幹擾就不會開弓了,這種人不要也罷。


    浸透的弓臂陡然沉重,陳三郎脖頸青筋暴起,箭袖刺啦裂開道口子。弓開七分時,柘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兩根弓弭居然齊齊崩斷。


    “下一個!”


    王難得用朱筆在名錄上一勾,倒也沒說合格還是不合格。


    考生一個接一個上場,絕大部分都是毫無壓力。


    接下來開始考射固定靶,也是炫技的開始,考官並不禁止炫技,不過倒也沒說炫技會加分什麽的,總之,王難得不會當場表態。


    輪到一位白淨少年上場時,場邊香爐已燃過三寸,前麵好多人都射過了。


    此人挽弓的姿勢頗為奇特,左臂纏著防滑的麂皮,右手三指扣弦如拈花。箭出時恰有西風掠過,雕翎箭在空中劃出一道軌跡,穩穩釘進百步外的箭靶上。


    他有意賣弄一下箭術,又換了一隻手,再射一箭,又中靶心。與剛才那一箭,幾乎是臉貼臉。


    整個過程如同行雲流水,沒有任何阻塞。


    “好個左右開弓!”


    王難得拍案而起,喜上眉梢。但接下來仍然隻說了一句:“下一個!”


    何百萬在看台上看傻眼了,之前那些都還算正常,左右開弓的人以前也不是沒聽說過。


    然而他後麵還看到了“拐彎箭”“空手接白箭”等花活,如同雜耍一般的箭技。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麽練出來的。


    “看到了吧,射術乃是君子六藝之一。汴州武德昌盛,爾等放心經商便是。”


    看台之上,方重勇臉上帶著神秘微笑,意味深長的對何百萬說道。


    他相信今日想表達的意思,何百萬應該已經領悟到了。


    老老實實的經商,這些丘八就會保護他們不被賊寇劫掠。若是不老實,方重勇也不介意讓這些人明白什麽叫“君子六藝”。


    被捆起來當靶子射,肯定不是什麽好玩的活計。


    ……


    豫章城南,是荊襄軍大營所在。


    秋雨綿綿下個不停,一陣雨之後,氣溫就要往下降一點。此刻在中軍大帳之內,青瓷燭台上凝結著蠟淚,好似哭泣一般。


    淋成落湯雞的顏真卿摘下鬥笠,蓑衣還在淅淅瀝瀝往下滴水。


    魯炅上前抱拳行禮,隨即揮手屏退親兵,帳外頓時響起兵戈碰撞聲。穿著蓑衣的親兵們不懼雨水,將大帳圍成鐵桶,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二人落座之後,魯炅這才麵露苦笑,點燃了炭盆給顏真卿烤火。


    “顏相公一路辛苦了,隻是,您何苦蹚這渾水呢?”


    魯炅抓起炭盆裏烤焦的胡餅掰開,遞給顏真卿一半。焦黑碎屑落在鄱陽湖的水寨布防圖上,他無奈歎息道:“盧杞那奸賊弄出來的童謠,陛下居然真信了?陛下怎麽連這麽拙劣的謠言都沒看出來呢?”


    魯炅言語中帶著強烈的不滿。


    顏真卿沒有搭腔,他凝視著地圖上鄱陽湖汴州軍水寨所在的位置,那是這些時日魯炅命麾下斥候反複偵查確認過的。


    兩軍對壘,明麵上都沒有什麽破綻,看來這一戰有得打了。


    顏真卿哀歎一聲,將三枚新鑄銅錢拍在案頭,驚得炭火劈啪炸響。


    “這是今早在城中黑市收的,不是為了這錢,顏某還不至於淋雨。”


    顏真卿指尖撫過錢幣邊緣的毛刺,繼續說:“鑄造工藝一般但含銅九分,比官錢重三錢分。若在洪州流通三月,百姓便會自發毀官錢鑄私錢。如今豫章百姓皆言此錢乃是你所鑄。你說此事要如何收拾呢?”


    唐代的銅錢,是一個很奇妙的物件。


    朝廷可以鑄,權貴大戶們可以鑄,節度使可以鑄,甚至不怕死的商賈們,逼急了也能鑄,行業門檻極低,更不存在什麽技術問題。


    市麵上也混雜著各種朝代的銅錢,大家都是以“有銅無銅”作為評價標準的,幣值如何是有個很“彈性”的尺度,不能一概而論。


    曆來朝廷都有“鑄大錢”和“鑄小錢”的行為,民間也有各自的應對辦法。


    鑄大錢就是鑄造精美且含銅量極高的銅幣,一枚抵得上十枚百枚普通錢幣。南陳的“叉腰錢”就是典型。


    而鑄小錢則更普遍,就是把原本的銅幣縮小,減少含銅量。像南梁直接鑄鐵錢,已經是完全不裝了,公開搶劫。


    這些都是官府掠奪民財的粗暴手段。沒什麽技術含量,全憑手裏握著刀。


    唐代著名的“開元通寶”,便是在鑄大錢與鑄小錢之間尋找了平衡之法,於是成為了廣為流傳的著名銅幣。


    盧杞這一招的毒辣便在於此,操作很小,影響很大,而且會壞事!


    看到這三枚銅幣,魯炅無言以對。這種事情,要證實不容易,要證偽卻也很難。朝廷固然不能確定是魯炅辦的,但魯炅也沒辦法證明不是自己做的呀!


    這種事情越描越黑,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辯解。


    “顏相公應該知道魯某的為人,若是要反,不必等到現在,當年便多的是機會。”


    魯炅歎息說道。


    “陛下有陛下的難處。如今唯有打贏這一戰,一切謠言便會不攻自破。”


    顏真卿擺擺手,阻止魯炅繼續說下去。現在說什麽都沒用,直接拿戰績說話,盧杞這種小人,便沒有發揮的空間了。


    “想贏汴州軍談何容易啊。”


    魯炅從桌案上鎮紙下麵抽出一張紙,遞給顏真卿。


    這是斥候偵查到鄱陽湖西岸的情況,以及李光弼麾下水軍的底子。


    “當初,方清將汴州水軍的骨幹,交給了李光弼,與李光弼麾下騎軍對調。所以我們現在麵對的,並不是什麽北方漢子不通水性不識舟楫。”


    魯炅麵色肅然說道。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就是因為知道李光弼麾下有一支強大的水軍,所以才不能貿然動手啊!


    “原來是這樣。”


    顏真卿恍然大悟,這麽重要的情報,他們之前居然都不知道!


    “再有,李光弼是王忠嗣義子,而方清是王忠嗣女婿,所以李光弼此戰必定是出死力,為他自己的前程謀劃。


    用計策分化拉攏,隻怕也很難奏效。


    以末將愚見,想要贏唯有拖時間。


    越拖到後麵,末將麾下這支水軍便越強。而李光弼的人馬,不過是汴州朝廷的偏師,短期內是不會再增加了。


    末將說不能倉促開戰,便是因為這個。”


    魯炅耐心的跟顏真卿解釋道。


    他很清楚,自己已經陷入到朝廷文官集團的內鬥之中,盧杞已經是不擇手段的搞事情。


    這時候隻能跟顏真卿說實話,把道理說明白,兩人同舟共濟,才能獲得一線生機。


    要不然,外有強敵,內有奸臣,這一戰輸定了。


    “明白了,那顏某再迴襄陽一趟,說服陛下吧。”


    顏真卿站起身,臉上滿是愁容。


    其實,此時此刻他也明白了一個從前沒有參悟的道理:李璬在害怕他!


    沒錯,李璬這個皇子,是顏真卿扶持起來的。


    於是乎,既然顏真卿有扶持李璬的能力,那自然也可以扶持別的宗室。如果沒有顏真卿,現在的荊襄朝廷怎麽能立得起來?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顏真卿此刻才迴過神來,他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個被他攙扶起來的皇帝,卻未必真心感激他。


    感激或許有,但更多的,則是擔憂和恐懼。


    自古權臣要保命,就要遠離權力,不然必死無疑。然而一旦遠離權力,那如何“為國盡忠”呢?


    李璬現在不僅是依賴於顏真卿,更是在害怕他行廢立之事。


    所以才有盧杞這樣的小人上躥下跳,因為李璬不敢重用和顏真卿關係密切的人,他必須依賴盧杞這樣的小人。


    將來,擺平了一切之後,拿盧杞這樣的小人祭旗,正是合適不過。


    李璬並非不知道盧杞是小人,隻是小人有小人的用法罷了。


    “魯將軍,國事艱難,你要多多擔待些。顏某迴襄陽了,你也保重。


    守好洪州,此戰一定不能失敗。”


    顏真卿拍了拍魯炅的肩膀,轉身離去。他穿好還未幹透的蓑衣,又要風裏來雨裏去,為了荊襄朝廷而奔波。


    一時間,魯炅很為顏真卿感到不值得。如果顏真卿投靠方清的話,他一定可以混得很好。隻不過,方清那家夥,是一定會篡位了,或者說他本身就是在扶持傀儡皇帝。


    這讓有“道德潔癖”的顏真卿不能接受。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如此。


    “顏相公,當年你說李璬乃是先帝諸子中最賢明的那個。為何,如今他會開始猜忌你呢?”


    顏真卿剛剛一隻腳邁出軍帳,就聽到魯炅在身後發問。


    “顏某非是為了李璬,而是為了大唐,其心日月可鑒。”


    顏真卿轉過身,對著魯炅笑道:“顏某隻求一個問心無愧,個人得失是無所謂的。”


    “方有德下場如何,顏相公是看不到麽?”


    魯炅又問。


    顏真卿無言以對,隻得輕輕擺手,轉身便走,那模樣帶著一絲狼狽。


    “唉,何至於此!”


    看著顏真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魯炅長歎一聲。


    這仗還有什麽可打的,還沒開打就輸了一半!


    魯炅在心中大罵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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