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開封府衙書房門前,盧邁手裏拿著一疊卷宗,正在猶豫要不要推門而入。


    方重勇這個“主公”,總是讓他感覺到了無形的壓力。


    “盧先生,官家說讓您直接進去就行,不必這麽拘禮。”


    大聰明走出書房,對盧邁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盧邁連忙對大聰明叉手還禮,隨即跟著對方進入了書房。不出所料,方重勇正在批閱卷宗。


    其實作為樞密院內掌管私密情報的負責人,盧邁真的很想聽到關於方重勇的“破爛事”。比如說欺男霸女,比如說荒淫無度,比如說沉迷享樂之類的。


    類似這樣的人,因為格調很低,所以會讓下屬們感覺親近。


    比如說類似盧邁這樣的核心幕僚們都會想:哦豁,原來主公也是衣冠禽獸呀,那就好說了。


    大家便會不由得認為,自己也不必那麽嚴肅,於是肩膀上的道德負擔便輕了不少。


    但方重勇不是這樣的,他在這方麵幾乎是個“六邊形戰士”,平日裏非常克製,沒什麽值得拿出來說的事情。


    花邊新聞遠沒有現在的傀儡天子李偒多。


    不管方清以前多麽荒唐,起碼入主汴州以後是這樣,對自身要求非常嚴格。


    如此自律的“官家”,讓盧邁他們這樣的核心圈子成員,時常感覺壓力很大,不敢造次。


    倘若主公都不去嫖妓,下屬們卻經常去,萬一將來因為這個被收拾了怎麽辦?


    很多道理是明明白白擺在那裏的。


    上麵的人不肯做,下麵的人要做就壓力山大!


    “近期河北有什麽事情麽?”


    盧邁落座後,方重勇將毛筆放在筆架上,伸了個懶腰問道。


    看起來很是隨和。


    “迴官家,河北免田稅三年,兼有均田畝之策,流民正在大量返迴鄉裏,重新登記戶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盧邁輕聲稟告道。


    史思明的“大燕國”,這幾年倒行逆施,壓根沒什麽人懷念,自然也翻不出什麽浪來。


    “不過,最近汴州似乎有謠言……”


    盧邁欲言又止。


    “三皇為官,五帝為家,所謂官家,便是要超越三皇五帝,乃是皇中之皇,你要說的不就是這個麽?”


    方重勇忍不住嗤笑道。


    盧邁麵露尷尬之色,隨即點點頭道:“確如官家所言。”


    近期汴州謠言四起,特別是在讀書人當中,很多人都在說方重勇剛剛講的那段話。


    簡而言之,就是說方清野心極大,非同小可。別看現在他不稱帝,單看“官家”這個名字,就知道這廝是要當三皇五帝那樣的大佬。


    比造反還離譜!


    “既然他們都這麽說,那本官這就跟李偒打個招唿,讓他禪讓如何?”


    方重勇似笑非笑的反問道。


    盧邁訕笑行禮,並不接茬,這話壓根沒法去接。


    “無聊之人,讓他們說便是了。”


    方重勇搖搖頭,懶得理會這種破事。


    “官家,其實您可以稍稍放縱一下自己的。若是您時不時去民間搶些貌美女子迴府,這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盧邁低聲建議道,其實他說的是個大實話。


    別說方重勇本來就打算篡位,就算他是諸葛武侯那般的人物。要當臣子,也必須得“自汙”。如現在這般行事,那是萬萬不可的。


    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玩網遊,每天加班到晚上九點,迴家還要學習,你還說你不是想上進?


    像方清這種喜歡施恩於軍中,深得基層丘八愛戴的大佬。就算他自己說以後不會篡位,也壓根不會有任何人相信。


    不篡位,你要那麽得軍心做什麽?


    “罷了,不說這些。近期荊襄那邊如何?”


    方重勇收起臉上的戲謔,沉聲問道。


    “迴官家,顏杲卿已經順利抵達襄陽,想來李璬對顏真卿是會有些看法的。”


    盧邁翻出一個卷軸,將其遞給方重勇,上麵詳細記錄了圍繞顏真卿所做的一係列部署。三人成虎,軟刀子殺人,方重勇在這方麵很擅長。


    針對顏真卿的離間之策,已經在持續加碼。


    方重勇雖然私德很好,但在各種鬥爭方麵,手段卻是異常狠辣。但凡有縫隙就要插針,但凡有機會下死手,就不會手下留情。


    “繼續加碼,密信給李光弼,將釣磯山(江西都昌縣)水寨裏的兵馬收縮到鄱陽縣,賣個破綻給於頎和梁崇義,把釣磯山水寨讓給他們攻占。


    至於樞密院的調令,就說朝廷準備進攻河東,打算調李光弼的兵馬去河北參戰,反正說要撤軍就行。”


    方重勇輕笑道,一旁的盧邁拿出毛筆飛快記錄,方重勇說完他就已經寫完了。


    盧邁不懂軍務,但是他懂情報,方重勇這是讓他故意放出風聲,來配合李光弼的軍事行動。


    於頎等人剛剛上任,肯定是小心翼翼。必須要讓他們小勝幾迴,才能“優勢在我”。


    “元載說他已經說服魯炅投降,現在正在潯陽待命,此事是否為真?”


    方重勇又問。


    作為沒有皇帝頭銜的“皇帝”,現在他這邊幾乎是麵麵俱到,所有的信息都要匯總後進行甄別。


    盧邁又抽出一個卷軸,裏麵記錄的,都是元載此番出使江南西道的事情。


    他麵色平靜稟告道:


    “元載去荊襄軍水寨時,魯炅已經被調職,元載的勸降信,也被於頎截獲。


    這件事,我們在襄陽的內線已經探知,可以互相佐證。


    但元載運氣比較好,魯炅行船到贛江口,意誌動搖,居然帶著親兵去潯陽向我們投誠了,剛好遇到狼狽迴來的元載。


    他們二人碰麵,一拍即合,便有了元載說服魯炅投降的密報。


    魯炅似乎是想找舊部,入營寨兵變,所以才肯配合元載。”


    盧邁耐心解釋道。


    元載這個人權力欲望極重,他怎麽可能甘心任務失敗。隻怕他在潯陽見到魯炅,已經樂得瘋癲,什麽都拋諸腦後了。


    過程雖然不理想,但結果卻是自己想要的。元載有點小聰明,以為方重勇不知道這些事,哪知道其實一切都在對方的嚴密監視之中。


    “這件事你記錄在冊就好,不必跟元載去說,更不必問罪。現在本官隻要結果,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方重勇擺擺手,他知道盧邁要說什麽,隻不過沒必要現在就敲打元載。


    盧邁點點頭,將這些都記下,隨即麵露難色,似乎是有什麽想說又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吧,什麽事。”


    方重勇微微點頭,示意盧邁可以暢所欲言。


    “官家,鄆州巨野澤,渡口眾多,集鎮星羅棋布,地形也很複雜。今年以來,似乎有一夥人在此集結,以船工為掩護串聯。


    下官有所懷疑,派密探潛伏其中,發現有人給他們定期送錢送糧送兵器,那個人,居然是李偒身邊的宦官霍仙鳴!


    下官覺得這些人或許……會對官家行不軌之事,隻是不知道在何時何地動手罷了。


    汴州水網密集,難說這些人不會瞅準機會動手。”


    盧邁說得很慢,看到方重勇麵不改色,才繼續往下說道:“下官以為這是天子要殺官家,已經箭在弦上,或許計劃已經是緊鑼密鼓在推進了。官家近期下令,將李氏宗室的王爵都下降一級,或許李偒的幫手還不少。”


    最近汴州朝廷下了一道政令,當然了,名義上是李偒發布的。


    上麵說的是:長安喪亂,民不聊生,朝廷歡迎李氏宗室來汴州這裏避難。但是,王爵必須降級,且不能世襲罔替,必須傳一代降一級。


    這其實也很好理解,當年基哥封的王爵,來頭都很大。這些人經過這麽多年,很多家族成員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根獨苗的也不是沒有。


    這些人來汴州避難,朝廷要是不收說不過去。收了,難道還讓這些小蝦米頂著什麽“渤海王”這一類的王爵麽?


    那也不合適啊。


    所以來是可以來,但是要直接降級處理!


    盧邁認為,這道聖旨似乎讓李偒有理由去團結一部分李氏宗室。


    “本官明白了。”


    方重勇輕歎一聲。


    他知道,自己跟李氏宗室的深層次矛盾,是沒有辦法緩解的。


    這是天下到底誰說了算的大問題,是大是大非,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


    “官家,沒有千日防賊的說法,此事必須處置了。”


    盧邁這迴沒有退讓,一定要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


    “找些退伍的老卒,讓何昌期帶到鄆州整訓編練一下,以巡河的團結兵身份為掩護。


    何老虎的夫人有孕在身,已經快生了,正好給他放個假。對外就宣稱,何老虎已經迴家陪夫人待產了,不對外見客。


    合適的時候,本官會去大野澤查看那邊渡口和糧倉,引蛇出洞。剩下的事情,你來操辦吧。”


    方重勇疲憊的擺了擺手。


    李氏的這些傀儡天子,太宗的雄才大略沒有繼承到,那些小肚雞腸的陰謀倒是一套一套的。


    他們知道汴州已經被方重勇經營得跟鐵桶一樣,哪怕天子在皇宮裏多養條狗,方重勇都會在第一時間知道。


    無論這些人想做什麽,隻要是在汴州,那麽成功的可能性寥寥無幾,或者直白點說,就是沒有任何可能。


    所以,這些人選擇離開汴州,但又在水路距離很近的鄆州訓練死士,以備不時之需。


    以李氏宗室的財力,供養這些死士,問題還是不大的。


    聽到肯定的迴答,盧邁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請官家放心,下官一定辦好。”


    “對了。”


    正當盧邁站起身準備走的時候,身後傳來方重勇清冷的聲音:“李偒次子明日上宮牆遊玩的時候,不慎從城頭墜落身亡,令人深深痛惜。本官哀痛不能自已,你替本官寫一副挽聯送過去吧。”


    聽到這話,盧邁瞳孔驟然一縮。


    “屬下這便去寫挽聯。”


    盧邁叉手行了一禮,隨即走出了府衙書房。出來之後,才察覺自己後背已經全部被冷汗打濕了。


    他的任務,又怎麽可能隻是寫挽聯而已?


    盧邁麵露苦笑,這位官家的手段,實在是直截了當。


    方清就是這樣,雖然他在汴州大街上買東西都給錢給足從不還價,不曾聽說他欺壓過誰。


    然而他一旦知道有人要殺他,那麽反手就是一刀,往往在別人動手前就會提前下手,從來不會有任何憐憫。


    李偒隻是派人在鄆州訓練死士,方清就先送他一個兒子上路作為利息,其手段不可謂不狠辣。


    在這方麵,方重勇完全稱得上是一個“論心不論跡”的大惡人。


    ……


    襄陽城,紫宸殿後麵的天子寢宮內,李璬正在聽盧杞的匯報。


    盧杞正在稟告一件公事和一件私事。


    所謂私事,這件事就是顏真卿的族兄顏杲卿,被汴州那邊放迴來了。而且,聽很多人說,他的樣子,不像是受過嚴刑拷打,起碼從外表上看不出什麽來。


    看起來身材依舊高大,白白淨淨能跑能跳的。


    當然了,類似那種找一百個美女,在床上夜夜笙歌的酷刑,從外表上自然是看不出來的。這種事情誰知道呢?


    總之,聽到盧杞的描述後,李璬覺得顏杲卿在汴州“坐牢”,似乎待遇也沒差到哪裏去。


    換言之,方清似乎對顏氏挺禮遇的啊。


    “陛下,方清此人極為歹毒。


    李亨之女容貌驚為天人,被他擄掠後養在外室。


    聽說他在玩弄此女的時候,喜歡將其帶進院子裏,扒光了衣服後,將對方捆在樹上,然後做那不齒之事。


    微臣聽聞其那場麵淫蕩下流,不堪入目,方清以此羞辱宗室。


    此女每每慘叫,那聲音外人隔著院牆都能聽到,此事汴州人盡皆知。


    但他對自家妻妾,卻又非常禮遇愛護,可謂是待遇天差地別。”


    盧杞繪聲繪色說著關於方重勇的誇張黃段子。一邊說方重勇對李怡很黃暴,玩得很野,玩的時候還要虐待毆打。


    一邊又說方重勇其實很自律,完全就是個正常人,在家中根本不會那樣發狂,和妻妾都其樂融融,不曾有什麽瘋狂之事。


    言外之意,就是方重勇玩宗室女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報複李氏宗室,騎在皇權頭上拉屎,滿足畸形的權力欲望,才是其內心寫照。


    人物,事件,結果都是真的,但過程是不是真的,就很難說了。


    盧杞精通讒言的“九真一假”之法,該實錘的地方實錘,該誇張的地方誇張。


    李怡給方清生了兩個孩子是真,兩人經常上床是真,總不能說他們之間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吧?


    但加入盧杞繪聲繪色的描繪,明明是你情我願,郎情妾意水乳交融的纏綿,就變成荒誕不堪,可比北齊舊事的強暴了。


    同一件事,說法不同,給人的觀感也是天差地別。


    “捆在樹上辦……那事,很有意思麽?”


    李璬好奇問道,似乎關注點不在盧杞強調的地方。


    聽到這話,盧杞麵色尷尬訕笑道:“這個微臣也不清楚。微臣隻是想說,方清此人喪心病狂,但凡他要羞辱的人,無論是絕色少女還是糟老頭子,全都不會放過。顏杲卿被方清禮遇,隻能說明方清不想羞辱他。若是方清要羞辱顏杲卿,多的是辦法讓他生不如死,斷條腿迴襄陽都是方清手下留情了。”


    聽到這話,李璬微微點頭表示讚同。


    盧杞這個人雖然喜歡胡說八道,但有件事是真的:方清對於顏氏確實另眼相待,非常禮遇。


    這個做不了假。


    李璬心中一陣煩躁,他低聲嗬斥道:“李怡畢竟是宗室女,她雖然受辱,但以後這樣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以免損害天家顏麵。朕以後不想聽到類似的事情!”


    “微臣遵旨。”


    見目的已經達到,盧杞連忙告罪。


    方清在床上玩女人玩得多花,不關他啥事,盧杞的目的,隻為鬥垮顏真卿而已!


    盧杞隨即將寫有自己“理財之法”的奏章,遞給李璬,這才是今日麵見天子的“正餐”。


    “五百萬貫?”


    李璬瞬間從軟墊上站起身來,驚唿出聲。


    “愛卿今年年內,可以籌集五百萬貫?”


    李璬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盧杞問道。


    “倘若做不到,盧某提頭來見。


    但陛下要給盧某專斷之權,若有掣肘,那便無法完成了。”


    盧杞義正辭嚴的叉手行禮道。


    “好好好,朕這便寫聖旨!”


    李璬隻看了第一頁,就立馬拍板!根本沒細看盧杞的計劃是什麽。


    反正,隻要能籌集五百萬貫,哪怕讓他賣官鬻爵也在所不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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