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上元夜,方重勇命車光倩,對整個汴州進行了一次“梳理”。根據此前獲悉的情報,所有在“黑名單”上的人,以家庭為單位剿滅,不留任何活口,統統殺掉。


    這個操作很巧妙,因為當晚,汴梁城內到處都是到上元節燈會遊玩的人,他們如何能確保不會有漏網之魚呢?


    萬一這些人都出去逛燈會去了,那不白瞎了嘛!


    方重勇給出的原因非常直白:參與到李偒謀劃裏麵的那些人,一定知道若是事情辦成,則子時以後,以開封縣城(而非是汴梁城)為核心的區域將會大亂!


    火藥工坊爆炸,亂兵四處晃蕩,定然會亂糟糟一片,難分敵我。


    到時候軍隊四處救火,鎮壓亂民,場麵會混亂到不可直視,任何閑雜人等在旁邊,都有可能會被殃及池魚。


    所以,這些小機靈鬼們,是一定不會去參與燈會的。他們會早早的熄燈睡覺,鎖好門窗,等待第二天天亮,人間便換了天地!


    換言之,車光倩帶兵直接上門,肯定一抓一個準。反之,若是全員不在家,都去汴梁城參加燈會遊街了。則是情報有誤,說明這些人是被誤傷了。


    事後可以將他們從黑名單上撤下來。


    事實也確如方重勇所預料的那樣,幾乎分毫不差。


    比如說住在開封縣城內,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的崔家人,便是早早的休息了。


    然而,他們卻沒有躲過來自上位者那精準又狠辣的屠刀。


    院子外麵,雪地上一個又一個新鮮的腳印羅列著,塗著紅漆的大門被人用撞城門的包銅大柱撞開。門房銅瓶倒地的震顫尚未消散,這家的主人崔鴻漸,就已經聽見前庭傳來的金鐵交鳴。


    那是有人在殊死搏鬥!


    他慌慌張張的推開臥房的門,卻看到碎成兩半的琉璃燈籠在青磚地上滾動,院中暖黃燭火映出禁軍鐵甲上的霜色。


    是方清的銀槍孝節軍!


    崔鴻漸大驚失色,知道他們所謀劃的事情,已然大壞。


    “父親!出什麽事情了?”


    崔十二郎的唿喊被掐斷在喉間,正在奔向崔鴻漸的身體,忽然摔倒在地上。


    十二郎被一個禁軍丘八踹倒在地,似乎昏迷了過去。不過對方顯然不會就這麽放過他,一刀便將頭顱斬下,往前滾了好遠。


    見嫡子慘死,崔鴻漸瞠目欲裂。他忽然看見偏房門也被人打開,他的一個孩子跌坐在螺鈿櫃前,雪白中衣下擺濺著暗紅斑點。


    他的一個妾室,將另一個不滿三歲的幼子塞進填滿錦被的檀木衣箱,指尖在螺鈿牡丹紋上摳出血痕。


    她背上插著一把刀,血流了一地,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屋內的禁軍丘八正將幼子的頭發拎著,隨後手起刀落毫無憐憫!


    血濺一身,又是一條人命!


    此時此刻,三進院落,裏裏外外都是此起彼伏的瓷器碎裂聲。


    還有家奴們跟禁軍廝殺的聲音,以及婦孺的哭喊聲。


    崔鴻漸扶正襆頭,撫平紫綾圓領袍上的褶皺,然後無力跪於地上。


    雕花槅扇外晃動的火把光影裏,他望見自己供養三十年的白玉老君像轟然倒地,碎玉飛濺如同星辰墜落。


    家中一個又一個子嗣或當場被殺,或被抓到院子裏處決。


    禁軍來他們家,顯然隻是為了滅口而已,壓根就不去找那些庫房內堆積成山的財帛。這個時候無論崔鴻漸喊什麽,都沒有用處,也都不可能讓那些丘八們停下來。


    “崔公請自裁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車光倩走上前來,手握橫刀,刀尖凝著還凝著血珠。他想給崔氏家主最後的體麵。


    崔鴻漸嗅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他抬頭看向眼前這個年輕的將軍,他知道對方戰功赫赫,乃是方清的尖利爪牙!


    “你們,你們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崔鴻漸憋了半天,卻隻憋出這樣一句話。要不是求饒不可能有用,他恨不得現在就磕頭求饒。


    隻可惜一切都晚了。


    從他們參與到李偒謀劃中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注定。


    車光倩懶得跟他廢話,對身邊的親兵使了個眼色。後者拔刀就砍,隻見刀光閃現後,崔鴻漸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死得跟一條野狗沒有多大區別。


    西廂房那邊傳來女眷的嗚咽,旋即被刀刃破風聲斬斷。崔家戶口不少,這一夜,卻連一個人都沒有跑掉。


    車光倩的親兵,將崔鴻漸的屍體搬到牆邊。這具屍體耷拉著腦袋,似乎在看堂屋屏風絹麵那漸次洇開的暗色。


    他的十二郎,則是半幅衣袖被壓在身下,另外一隻袖口金線繡的瑞鹿浸在庭院的雪地裏,鹿角開成了一朵紅梅。


    兩人相距不過數尺而已,卻是咫尺天涯,再也無法相聚。


    這慘烈的一幕,哪怕是鐵石心腸之人,亦不可能無動於衷。


    車光倩麵帶同情瞥了崔鴻漸一眼,言語中帶著嘲笑道:


    “官家最是心腸軟,你若是不跟李偒勾結,哪怕是孤身行刺官家,官家也不會要你一家人的性命。讀了那麽多書,就不懂咎由自取四個字怎麽寫麽?


    你覺得冤枉,官家嘔心瀝血才有今日之基業,若是被李偒奪了,難道他不會覺得冤枉嗎,我們這些提著腦袋的人不會覺得冤枉?


    腐儒一個!連累家小!下輩子記得眼睛放亮一點!”


    死人不會說話,崔鴻漸的屍體自然也不會。麵對車光倩的數落,崔鴻漸不可能迴答。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包括是非與道義。


    院子裏已經是一片狼藉,將這裏的人全部清除掉的丘八們,都陸續來到院落集中整隊。


    每個人都是兩手空空,佩劍入鞘,沒有人私藏夾帶。


    車光倩環顧眾人,並未察覺到有人手腳不幹淨的跡象,隨即麵色平靜的點點頭道:“去下一家,動作快點。”


    死神一般的隊伍悄然離開了崔宅,走之前,丘八們還不忘將門鎖好。


    明日開封府衙的差役們,將會來此清點物資,並將這些財帛集中起來以後,由戶部劃撥給汴州的居養院和安濟坊,以救濟流民,幫這些人落戶。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已經走遠的車光倩,忽然想起方重勇說過的半截詩,又看了看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無奈搖了搖頭,沒有迴頭去看剛才的那間大宅。


    ……


    上元節燈會的餘韻還未散去,第二天一大早,百官們便已經雲集於汴梁城皇宮。然後,他們就被宦官們引入紫宸殿內。


    皇宮還是如以往一樣的威嚴肅穆,甚至就連宦官都跟過往的一樣。不知道內情的人,壓根不覺得今日有什麽異常。


    這就是一次上元節後的例行朝會!


    然而,當群臣們進入紫宸殿後,卻看到了令人無比震驚的一幕!


    陳留王李琦,居然穿著龍袍,坐在紫宸殿正殿的龍椅上。他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而作為天子的李偒,居然不在這裏!


    李偒的親信宦官霍仙鳴,則站在李琦身邊,手裏拿著詔書,開始宣讀。


    霍仙鳴字正腔圓,一板一眼的聲音,在大殿內迴蕩著。


    大殿內的中樞官員,雖然很大一部分是方清的親信,但也有很多是通過近年來的科舉考試提拔上來的。


    他們並不知道李偒已經在昨夜的變亂中被軟禁的事情。


    詔書的內容很炸裂:李偒自感身體日漸沉屙,無法理政。再加上諸子年幼,主少國疑,不適合繼承皇位。故而將皇位傳給皇叔李琦。他願意自降為“讓國公”,其子嗣將來隻會繼承讓國公的爵位,與皇位再無幹係。


    接著,霍仙鳴又拿出一份聖旨,也就是退位詔書裏麵提到的“罪己詔”,開始宣讀起來。


    反正也都是些陳詞濫調。


    什麽黃河發大水是我這個天子的過錯,什麽洛陽到處是災民也是我這個天子的過錯,什麽隔壁老王家的母豬難產死了,還是我這個天子的過錯。


    總之一句話:我無能我殘廢,這皇帝我是沒資格當的,一切交給皇叔李琦處置吧。


    你們以後叫我“讓國公”就可以了。


    震驚,無語,憂慮,駭然,無數種情緒,在大殿內眾多不知情臣子心中迴蕩。


    這麽大的事情,李偒居然無法在紫宸殿露麵,無法當場對群臣告知這些事!


    這其中的詭異之處,或許本身就是一切問題的答案了。


    不在這裏說明不能在這裏,是什麽理由,已經不重要了。


    李偒要退位,就是因為他真的“不能理政”。隻是原因不像他在聖旨中說的那樣,是“身體不好。”


    具體是什麽,懂的都懂,不懂的也不需要懂。很多事情,隻是作為事實擺在那裏,不需要追尋答案。


    “諸位愛卿,朕剛剛登基,對政務還不熟悉,你們有什麽要說的嗎?”


    李琦裝出一副“熱心好學”的模樣問道。


    大殿內眾人麵麵相覷,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沒有一個人想問李偒去哪裏了。


    從天子變成“讓國公”,便是退出了政壇,消失在了官場的視野之中。


    存在,即合理。


    “陛下,一直都是官家在管理朝廷的大事,您有事的話直接問官家便好了。”


    嚴莊出列,對李琦叉手行了一禮。


    “嗯,朕知道了,那就這樣吧。


    那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李琦隨口說了一句,然後起身就走,非常幹脆利落!


    “恭送陛下!”


    在有人帶頭的情況下,群臣們發出一陣稀稀拉拉,有前有後的唿喊聲。


    有人茫然無知,有人心領神會,有人冷汗打濕了後背。這一幕看上去有些荒謬可笑,但卻又令人細思極恐。


    誰也沒有說話,更不願意跟旁人交頭接耳。他們陸陸續續走出了皇宮,抬頭看向天上的那一輪太陽,似乎感覺今日的陽光,顏色都跟過往稍有不同。


    就這麽悄然的變天,方清的手段厲害啊,可謂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了。


    許多科舉上位的中樞官員,不由得在心中感歎。


    而汴梁城及運河沿岸的街道上,則是一副熱鬧景象。


    許多雜役(在官府服徭役的普通人)在街上清掃垃圾。上元夜的狂歡後,除了街上店鋪賺得盆滿缽滿外,留下的隻有滿地垃圾。


    天子腳下,自然是不允許這種情況長期出現的。


    有人在掃地,有人在拆那個巨大的燈輪,有人打著哈欠收拾店鋪,準備關門歇業一天。


    一個貌美少婦,蒙著麵紗,帶著一個看上去走路姿勢有些囂張的年輕人,在皇城附近的集市上閑逛。


    這個年輕人隨手拿起某個小攤上售賣的一個大梨子,也不洗,拿起來便咬。


    不過梨子似乎不太合他的口味,他咬了兩口就扔到路邊,然後準備離開。


    很快他們二人就被攤主給攔住了。


    “承惠,一文錢。”


    攤主堆著笑容說道,誰也不想在上元節後的第一天,也就是新一年的第一天給客人擺臉色。


    “我叫方來鵲,是官家的家奴。官家不懂怎麽欺壓百姓,我來替他辦這事。”


    方來鵲大言不慚的說道,一雙死魚眼瞪著攤主叫囂道。


    “啊,那您請便請便。”


    攤主也看出這傻子腦子不太好使,做了個請的手勢,差點沒笑出聲來。


    “你這梨子太酸,還不配我出手。”


    方來鵲擺了擺手,大搖大擺的往前走去。


    一旁的阿娜耶長歎一聲,塞了一文錢到攤主手中,連忙跟了上去。


    “官家仁慈啊,這樣的家奴,換別家早就被打死了。”


    攤主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對旁人感慨道。


    不一會,方來鵲又來到一處書鋪,隨手在裏麵翻書。


    他翻書的速度極快,像是玩鬧一樣。隻有阿娜耶知道,方來鵲過目不忘,記憶力超群。剛剛翻過的書,他都死記硬背下來了。


    “誒,這本書是在說你吧?”


    方來鵲忽然拿著一本書來到阿娜耶麵前,嘿嘿笑道。


    “你又在搞什麽?”


    阿娜耶皺眉問道,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暗暗叫苦。懷孕了就不該陪這傻貨出門的。


    “你看,書上說方清十歲的時候到涼州為官,見一八歲少女,麵孔稚嫩,雙乳挺拔甚美,容貌驚為天人。


    於是當街將其脫光了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苟合,嚇傻了路上行人。


    還說不是你,這肯定是你。”


    方來鵲指著一本名為《西域獵豔記》的書,對阿娜耶得意洋洋的說道。


    聽到這話,阿娜耶本就白皙的臉更是蒼白如紙。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當然不必深究真偽,但這種禁書居然可以出現在汴州的集市上,那問題就太大了。


    “你不要聲張。”


    阿娜耶小聲說道,不動聲色的結賬,將書揣入懷中。


    她領著方來鵲出了書鋪,指著開封城的方向說道:“我們現在就去府衙,這迴出大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挽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攜劍遠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攜劍遠行並收藏盛唐挽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