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雖然已經是春暖花開,但紫宸殿內,卻彌漫著一片陰雲。


    荊襄朝廷的天子李璬,雙目無神的端坐於龍椅上,心中盤算著一些事,時不時的就握緊袖口。


    從洪州來的兩份奏章,一前一後抵達襄陽,說的是同一件事,隻是事件經過,不同的人,說法卻完全不一樣。


    姚令言在奏章中說,他為大軍前鋒主將,聽從軍令突襲潯陽。大軍順利靠岸登陸後,正要攻城,結果身後的船隻突然被敵軍燒毀!軍心頓時大亂!


    正在這時,汴州軍從城內衝出,另有伏兵斷後,將先鋒軍團團圍住。可這個關鍵時刻,梁崇義卻見死不救!連一兵一卒都不派來救援!


    害得姚令言狼奔豬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遁入山林,並且夜間找了艘小船,從贛江逃迴了豫章,根本不敢迴水寨,怕梁崇義要害他。


    而梁崇義的奏章,則是簡單明了:姚令言不聽號令,擅自帶本部人馬出戰,大軍被圍救援不及,隻能放棄他們,迴水寨固守。


    戰況二人的說法都是大同小異,都是先鋒軍全軍覆沒,姚令言僅以身免。但二人在互相推卸責任,各自說各自的道理。


    似乎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你去把顏相公請到紫宸殿吧。”


    李璬揉了揉眉心,對貼身宦官白誌貞吩咐道。


    “陛下,顏相公他……”


    白誌貞也不是傻子,之前李璬對顏真卿是個什麽態度,隻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到。現在洪州軍情緊急才想起顏真卿來了。


    當皇帝果然是要臉皮厚麽?


    “廢話什麽,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


    李璬低聲嗬斥道,麵色不虞。


    白誌貞連忙跪下行禮,這才小碎步跑出紫宸殿。


    不一會,連官袍都來不及穿的顏真卿,就穿著一件灰色儒衫進了大殿。雖然春天的天氣並不熱,他卻已然是急得滿頭大汗。


    “陛下,微臣來遲,請陛下見諒。”


    顏真卿躬身對李璬行了一禮。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位天子總覺得顏真卿好像蒼老了許多。


    “顏相公,洪州那邊的新軍情,你知道嗎?”


    李璬輕歎一聲詢問道,絕口不提過去的事情,更沒有說盧杞。


    “迴陛下,略有耳聞,隻知道官軍大敗,至於如何敗的,損失多少,不甚明了。”


    顏真卿微微點頭說道,臉上很是平靜。


    李璬指了指麵前的桌案,邀請顏真卿坐下再說。


    待對方落座之後,李璬也不客氣,直接將手中拿著的那兩份奏章遞給顏真卿。


    “這……”


    顏真卿速速翻看了一下,頓時無力吐槽。又是鬧內訌的那一套,內部不合,外有強敵,不敗才怪呢!


    對於前線慘敗,顏真卿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陛下,以微臣愚見,危急之際,隻有收縮兵力,放棄外圍水寨,以免被汴州軍逐個擊破。


    將兵力收縮到豫章,在豫章城下跟汴州軍對峙,然後再從襄陽調兵。


    如此,目前的危局才能解決。”


    顏真卿給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目前荊襄軍除了占據了豫章外,兵力還分散在贛江口的兩個水寨,以及都昌縣。


    誰都看得出來,這些地方不可能都守得住,也沒有那麽多兵馬可以用。


    唯有放棄所有外圍防線,將兵力集中於豫章城周邊,才能形成局部兵力優勢,這一戰才有可能打得下去。


    正在這時,一個宦官急急忙忙走進紫宸殿內,湊到李璬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隨後退出殿外。


    “都昌失守,李光弼開始反擊了。”


    李璬麵色木然的說道,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麽,但心情一定不會很好就是了。


    “陛下,可以下旨了,讓梁崇義帶兵退守豫章,收縮兵力。不管還剩下多少人,集中於豫章。


    然後微臣在荊襄招募新兵,隻要能頂住一兩個月,局麵還是可以挽迴的。”


    顏真卿痛心疾首的說道,恨不得替李璬做決定。


    “要不,將洪州割讓給方清?真要說起來,朕跟他還算是連襟呢。”


    李璬有些心虛的幹笑道。


    聽到這話,顏真卿無奈搖頭。


    “方清在開元時曾寫過一篇策略給先帝,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


    陛下,如今方清與暴秦無異,我們侍奉暴秦得一夕安寢,這樣真的好麽?”


    顏真卿質問道,搞得李璬有些下不來台。這也是李璬喜歡盧杞的地方,盧杞會說話,會說好話,和他相處,有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


    而顏真卿這種喜歡給皇帝添堵的,如果不是真的需要用他,還不如不見。


    免得雙方都不痛快。


    其實,李璬認慫,倒不完全是他性格軟弱,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深思熟慮,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


    洪州這一帶,就是兩晉南北朝時期的江州。那時候南朝的格局,便是“一根扁擔挑兩頭”,一頭是荊襄,一頭是揚州,中間那根扁擔就是江州。


    認慫撤軍,等於是放棄了外圍屏障,下次汴州軍打來,就是直接水路攻江陵了!


    會死麽?這麽發展下去將來一定會死,但暫時不會死。


    可如果在洪州那邊打一場具有戰略意義的決戰,李璬若是輸了,馬上汴州的水軍就會來打江陵!


    畢竟,洪州離江陵距離也不近,還無法突破潯陽那邊的隘口,船隻無法從長江進入鄱陽湖,補給也不便利。


    李璬覺得顏真卿氣節是有的,對李唐的忠心也是有的,可是戰略眼光真的一般。


    “顏相公的話不是沒道理。


    可是,如果從襄陽調兵,再輸一陣的話,那朕真是一點本錢也沒有了。


    讓梁崇義帶兵迴轉江陵,整頓一下兵馬,那麽汴州水軍打來還有一戰之力不是麽?”


    李璬反問道。


    這個問題顏真卿無法迴答,因為沒有任何一種戰略是所謂“兩全其美”的。


    你選擇了一個方向,就必然會在另外一個方向露出破綻。在結果沒出來之前,誰都有自己的道理!


    “陛下既然已經想好了,那還召微臣來紫宸殿做甚,直接派使者去汴州求和便是了!”


    顏真卿冷哼一聲,也顧不得上下尊卑。他是被李璬給氣到了!


    “顏愛卿,若是要募兵,錢從哪裏來?盧杞之事,你忘記了嗎?”


    李璬反問道。


    這下顏真卿可真沒話說了。


    打仗是要錢的,募兵練兵更是要錢。荊襄這邊又不比方清那邊,有汴梁城與揚州城兩個大商埠可以斂財。


    “如此,那微臣走一趟洪州,盯著梁崇義吧。”


    顏真卿不想管了,他知道,李璬一定會繞過自己,跟方清求和的。叫他來此,不過是利用他的威信穩住梁崇義。要不然,洪州水軍反了可怎麽辦?


    至於姚令言,在李璬眼中已經等同於死人了。


    “嗯,顏相公今日便啟程吧,朕擔心戰局變化太快了。”


    李璬壓住心中的怒火,麵色平靜說道。


    顏真卿拜謝而去,頭也不迴。這次見麵,他對於李璬明顯少了幾分恭敬。


    或許在顏真卿看來,李璬以前屬於“可造之材”。現在看清楚底色以後,就把這位歸於李璘之流了。


    既然是這樣的廢柴天子,顏真卿自然也不可能將其當做“天命之子”一樣供奉著。


    等顏真卿走後,李璬這才對身邊的白誌貞吩咐道:“你去一趟汴州,跟方清求和,朕不想打了。”


    “奴這便啟程,陛下不要帶一封書信麽?”


    白誌貞提醒道。


    李璬連忙點頭道:“對對對,朕都給忘了,口說無憑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幹笑了幾聲,鋪開大紙開始寫信。


    ……


    洪州的荊襄軍水軍大敗,李璬還不是最急的那個人。


    在唐州的盧杞,因為距離更近的關係,比李璬提前得知此事,更是急得如同熱鍋螞蟻一般,整個人都不好了。


    左邊是方清給自己那張寫著“知道了”三個字的信,右邊是洪州前線荊襄水軍大敗,盧杞感覺自己的籌碼又少了一大截,可以用來“賣身”的資本又比過往少了一些。


    他連忙寫了一封信,派人前往汴州,要下仆當麵呈送給方清閱覽。


    而洪州這邊,李光弼還在乘勝追擊。


    郝廷玉攻克了都昌縣之後,汴州軍兵分兩路,一路由郝廷玉率領,陸路南下釣磯山水寨,那邊有荊襄軍的一個軍營,人馬並不是很多。


    李光弼則是親率水軍圍攻位於贛江口,那個荊襄軍經營多年的老水寨。


    兩路齊攻,便是為了防止攻老水寨的時候,釣磯山那邊的軍隊支援。


    李光弼的動作不可謂不迅速,不過梁崇義跑得更快。


    梁崇義有先見之明,在姚令言前線慘敗後,他就知道汴州軍之前故意敗了幾陣,全都是套路,是故意拉長荊襄軍的補給線,分散荊襄軍的兵力部署,完全是不安好心!


    於是梁崇義提前帶著剩下的主力離開水寨潤了,船隊沿著贛江南下到豫章,並在豫章周邊布防,以逸待勞。


    梁崇義返迴豫章,在得知姚令言也在城中的時候。他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當眾以“通敵”的罪名,將姚令言斬首,人頭懸掛城頭以儆效尤。


    這叫“死無對證”,甭管朝廷怎麽派人來問,梁崇義都可以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姚令言身上。至於真相如何,那已經無從查證了,隻剩下梁崇義的一麵之詞。


    荊襄軍撤退,李光弼不敢冒進,隻能兵不血刃的接管了水寨,將荊襄水軍徹底壓製在贛江內,無法前出到鄱陽湖。


    他寫信派人送往汴州,匯報軍情,並請示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


    “唐軍主將方清,自幼便有鬼神庇佑。身後跟著八神八鬼,八神護身,八鬼開路。他統帥唐軍西征,一路所向披靡,無人可以阻擋。


    大軍一直打到木鹿城才停下,隻見木鹿城頭一怪物,長三丈有餘,青麵獠牙甚是可怖。


    方清對著城頭大吼一聲:誰家賊子,還不速來受死!


    ……”


    府衙書房裏,方重勇正在聽方來鵲字正腔圓的“說書”,臉上帶著怪異的表情。


    又想哭又想笑。


    這次“嚴打”,其實抓包的禁書並不多,送去善緣山莊勞改的也不多。


    隻是,禁書雖然不多,但那些奇奇怪怪的書籍就很多了。這些書隻是怪異,說它們“犯禁”,那卻是言過其實了。


    因為不禁言論,再加上商業發達。汴州的文化事業也是井噴一般的蓬勃發展。出現了很多“誌怪”“言情”。


    其中不乏大尺度的!


    比如這本《方清西征實錄》,就是作者在不加掩飾的拍馬屁,試圖引起官家的注意。


    “官家,荊襄那邊有人來了,是一個名叫白誌貞的宦官。”


    門外大聰明稟告道。


    “知道了,帶他進來。”


    方重勇應了一聲。


    李璬居然派人來這裏,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阿郎,要不要讓我去羞辱他一番?”


    方來鵲躍躍欲試的問道,顯然是在家裏被那個五色鸚鵡給欺負慘了,想找人出口氣。


    “省省吧,迴家帶孩子去,別在這鬧騰。”


    方重勇不耐煩的擺擺手。


    方來鵲隻是“哦”了一聲,就從書房後門出去了。


    不一會,一個白白淨淨的宦官走進書房,對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


    “官家,這是天子給您的親筆信。”


    白誌貞恭恭敬敬的將懷中書信雙手呈上。


    沒想到方重勇一隻手將他的書信打落在地,沉聲嗬斥道:“你想好了再說話,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


    白誌貞心中一緊,想了想說道:“官家,這是李璬給您的書信。您是想自己看還是讓奴讀給您聽?”


    他聲音輕柔得跟女子差不多。


    方重勇滿意的點點頭道:“不必了,本官自己看便是。”


    他接過信,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後一臉驚訝的發現,李璬居然在跟他談交情。


    拜托啊,我跟你的王妃又沒幹過,我跟你有什麽交情啊,搞得我們很熟一樣?


    不過撇去那些廢話,李璬的意思,還是表達得很明確的:我不玩了,洪州讓你給得了,各自罷兵吧!


    堂堂天子寫信求和,方重勇是沒想到的。不過這也說明,李璬的日子不好過,特別是在盧杞瞎折騰了一番之後,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本官今日有些累了,你先去上源驛歇著,過兩天有事會叫你的。”


    方重勇很是隨意的擺了擺手,將白誌貞給打發了,態度很是惡劣。


    “認慫?李璬啊李璬,你想得倒是挺美的。


    上了牌桌,不輸光怎麽可能讓你下桌呢?”


    白誌貞走後,方重勇冷笑著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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