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汴梁城皇宮的天子寢宮臥房,房門被人敲響。


    李琦的睡眠很淺,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就醒了。隻聽見外麵傳來霍仙鳴的聲音,頗有一些焦急。


    “陛下,官家有急事求見。”


    方清?


    他來做什麽?


    李琦感覺很奇怪。這些時日,他一直在寢宮裏,看宦官們從汴州集市上買的“話本”,平時沒事就看看書什麽的。


    日子過得瀟灑又自在。


    方清找自己能有什麽事?還是這麽個大晚上?


    李琦有種平日裏沒有做虧心事,卻被鬼敲門的驚悚錯覺。


    “朕這就去見他,你讓他在禦書房外稍候片刻。”


    李琦應了一聲,快速披上袍子就走,也顧不得洗漱了。


    很快,他便在禦書房外看到了方重勇……以及許多中樞重臣!


    “官家與眾愛卿深夜來訪,所謂何事呀?”


    李琦打著哈欠,漫不經心的詢問道。


    “陛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微臣有大事要向陛下稟明。”


    方重勇麵色嚴肅,不苟言笑,顯然是有大事。


    “諸位愛卿,隨朕入書房詳談吧。”


    李琦做了個請的手勢,一行人這才進入禦書房。落座後,李琦看向方重勇,好奇問道:“是出了什麽大事?”


    “吐蕃軍不久前攻克了涼州!”


    方重勇沉聲說道。


    噢?就這?


    李琦完全無感,其實涼州丟失,早就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情。


    當初基哥調西北兵馬入關中,涼州早就被抽調一空,吐蕃人隻要不是稀爛到沒救了,奪取涼州就是遲早,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李琦甚至覺得,吐蕃人現在才動手,已經算很晚了。


    “官家,吐蕃人就是想攻汴州,那也不是這一時半會的事情。朕以為此事可以從長計議,不必著急。”


    李琦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有些勉強的說道。


    他一向都是不過問政務軍務的,實際上要怎麽搞,方重勇一句話就行了。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會拿起玉璽在政令上蓋章,完全沒有任何廢話要說。


    李琦搞不懂方重勇為什麽還要深夜特意前來通知自己。


    “陛下,吐蕃人不是小打小鬧,也不是我大唐子民,他們是吃人的猛虎,遠不是李寶臣之流那般。


    若是吐蕃人在涼州站穩腳跟,則中原與西域完全斷絕。將來每年秋天,朝廷都要派人去關中抵抗吐蕃人了。


    陛下對此真的不在意麽?”


    方重勇反問道。


    李琦無言以對,事實上,他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反正吐蕃人要是現在打來,要殺也是先殺方清,還輪不到自己。


    他有什麽好著急的?


    “這個,這個,這些事情,官家自行處斷便是了,朕沒有任何意見。”


    李琦訕笑道。


    他是真的無心權勢,完全沒有攬權的心思,也搞不懂現在是方重勇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有事。


    “陛下,請發檄文,號召天下百姓抵抗吐蕃!請陛下禦駕親征,以鼓舞人心士氣!”


    方重勇直接跪下,給李琦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不是吧!


    方重勇身邊那一眾親信都傻眼了,這件事之前沒跟他們提起過啊!


    然而,元載想都沒想,也跟著跪下,高聲喊道:“請陛下禦駕親征,以鼓舞人心士氣!”


    方重勇身邊那幫親信一個接一個的伏跪不起,看得李琦長大嘴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朕,朕……”


    有沒有搞錯啊!我都已經不爭權了,就不能放過我嗎?


    李琦在心中大罵,卻又完全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他嘴裏念念叨叨的,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法說。


    打仗會死人的啊,讓他禦駕親征,帶兵前往涼州,那跟要他的命有什麽區別?


    還不如直接禪讓呢!


    “官家,朕不是那塊料啊。”


    李琦苦笑道。


    “陛下,您若是不出麵,隻怕吐蕃人的圖謀就會得逞。為了天下百姓,請陛下委屈這一次吧。”


    方重勇懇求道。


    “官家,你也去麽?”


    李琦頗有些無奈的問道,他心裏很清楚,方重勇想辦什麽事情,是沒有辦不成的。特別是這種光明正大的事情,他要辦就一定能辦到。


    “迴陛下,微臣於陛下鞍前馬後,自然是一同前往,與你隨行。”


    方重勇站起身,對李琦叉手行禮道。


    “官家,讓朕想一想,明天答複你,可以嗎?”


    李琦沉默片刻後,歎息說道。


    “陛下,軍情如火,請陛下三思。微臣這就迴府衙部署出兵之事,明日再來稟告。”


    方重勇說完,行了一禮轉身便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隻留下李琦這個傀儡天子,在風中淩亂。


    眾人迴到開封縣城內的汴州府衙書房後,方重勇環顧眾人,見他們似乎都有話想說,擺了擺手,示意等自己先說。


    吐蕃人的厲害,在場這些軍政精英們,或許有預計,但絕對不如方重勇前世記憶裏的那般明晰。


    這些人多多少少都覺得方重勇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在汴州,說起天子是誰,或許百姓們都不記得。但若是說起官家,他們都知道是方某。”


    方重勇環顧眾人說道。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在關中,在涼州,乃至隴右各州,百姓們都隻知道大唐。如李抱玉之流,或許完全不把方某放在眼裏,然而天子打出來的旗號,即便是李抱玉不當迴事,他麾下的赤水軍,也不會不當迴事的。在西邊,大唐威嚴仍在。我們,也依舊是大唐的臣子。”


    方重勇的語氣有些沉重,他看到眾人都露出思索的神色,接著說道:“要對付吐蕃人,就要把所有能團結的人,都團結起來。即便是某些人完全不知道官家是誰,但隻要提起大唐,他們就知道,不能站在吐蕃人那邊。”


    “天子禦駕親征,其號召力,遠勝於方某。這一點,你們不需要迴避也不需要顧忌,事實就是事實。”


    在座的沒有蠢人,方重勇這麽一提點,瞬間就明白了。


    剛才方重勇為什麽在不和手下打招唿的情況下,就直接找李琦,要求對方掛帥出征?


    因為他知道手下一定會有不同的意見,所以必須要快刀斬亂麻,把局麵先定下來再說!


    關鍵時刻,沒有什麽少數服從多數,沒有什麽民主集中。你們聽我的就是,我是老大,所有的責任,我一個人扛起來!


    天塌了先壓我,我頂著!


    “諸位可知道,何為正統麽?”


    方重勇環顧眾人詢問道。


    接著他自問自答說道:


    “所謂正統,不是出自宗室就代表了正統,而是這個人要為天下人扛起這江山!


    吐蕃人來了,李寶臣擋不住,李抱玉擋不住,所以需要一麵旗幟,把所有願意出力的人,都集中到這麵旗幟下,避免內耗!來擋住吐蕃人,將他們趕迴高原去!


    倘若是方某掛帥出征,出了這汴州,誰還認方某這個人?


    會不會有人覺得方某就是帶兵過去劫掠財帛和占地盤的?


    諸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啊。


    天子守國門,這分量你們明白嗎?”


    方重勇一番話把眾人都給鎮住了!沒想到讓李琦掛帥,居然有這麽多講究!


    許久之後,嚴莊這才叉手行禮問道:“官家,其實吧……下官以為,這吐蕃人如同猛虎一般,對我們並非完全是害處。我們何不借這把刀,先把李寶臣和李抱玉給宰了,然後等他們死的死殘的殘,我們再出手呢?”


    嚴莊說了一個讓方重勇感覺很熟悉的方略。


    似乎眼前站著那位校長,在對自己說“攘外必先安內”以及……優勢在我。


    “那樣對我們確實很有利。”


    方重勇點點頭,沒有否認嚴莊的說法。不過他話鋒一轉,繼續解釋道:


    “但是那樣的話,也讓天下人看清了我們,也讓我們看上去跟李寶臣、李抱玉之流一個德行了。


    你們以為,涼州的百姓現在在指望什麽?


    他們難道指望一個坐山觀虎鬥的朝廷麽?他們難道指望一個投機取巧的朝廷,來河西收稅麽?


    他們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們做主啊!不然憑什麽聽朝廷的?


    失了人心,再撿迴來,就很難了。


    吐蕃人來了,如果我們不為他們做主,那麽我們將會永遠失去河西五州,乃至更遠的西域。


    這不是在做買賣,而是我們在為自己正名。我們不是偏安一隅的割據朝廷,我們是正統,你們明白麽,正統!”


    “官家說得對!下官願意去一趟關中,說服李抱玉歸順到天子旗下!”


    元載急吼吼的站出來,對方重勇鞠躬行了一禮。


    “好!說得好!”


    方重勇激動的拍了拍元載的肩膀,環顧眾人說道:“不同意的人,留守汴州即可,本官不會追究責任的。但是出兵涼州之事,已成定局,無須討論。接下來,隻管商議怎麽推進此事便是了。現在天色已晚,你們也都辛苦了,迴去歇著吧,具體事務明日再議。”


    聽到這話,眾人都對方重勇默默行禮,然後悶不吭聲的走出書房。今夜的信息量有點大,他們需要花時間,好好揣摩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謀劃布局。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勸說不要出兵的話,都不必再說了。方重勇態度甚為堅決,此事已經無可逆轉。


    等手下親信都離開後,方重勇這才坐到桌案前。


    他其實遠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般堅定,甚至也認為嚴莊說的辦法,很有操作性。


    吐蕃人把關中打爛了,甚至把長安燒成灰,某種程度上說,對於方重勇而言更有利一些。


    畢竟,真到那一步,就沒人跟他爭了。


    隻是那樣的話,他和這個時代遍地都是的野心家,又有什麽本質區別呢?


    因為要搞死對手,所以放任吐蕃人長驅直入?


    中晚唐的時候,連桀驁不馴的魏博牙兵,秋季都要參與防秋,要調度到鳳翔一代防備吐蕃軍東進呢!


    難道他一個穿越者,連魏博牙兵都不如?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若是看到吐蕃人肆虐邊境,還想著借刀殺人,那才是豬狗不如呢!


    “李抱玉的河東軍,老底子是赤水軍。赤水軍是涼州本地兵馬,建軍超過了一百年,與涼州的聯係是千絲萬縷。若是打著李琦禦駕親征的名義,想必李抱玉很難拒絕汴州軍入關中。


    他若是拒絕,赤水軍必定嘩變,轉投到李琦名下。”


    方重勇自言自語說道,在麵前大紙上寫下了“李抱玉”三個字。


    “李寶臣如今困守長安,他巴不得李抱玉罷兵,他肯定是不會拒絕汴州軍入關中的。而且吐蕃軍打到鳳翔府,汴州軍還能退迴汴州,李寶臣能退哪裏去呢?


    他應該比李抱玉更加歡迎汴州軍進關中。”


    方重勇又在紙上寫下了“李寶臣”三個字。


    李寶臣的兩個兒子現在還被軟禁在汴州,正好這次當做見麵禮送迴去。父子重逢,失而複得,何其喜悅。李寶臣的心就算是石頭做的,這種情況下也不好意思說拒絕吧?


    方重勇心中有了幾分底氣。


    “關中天龍人,受到吐蕃軍的直接威脅,他們是最害怕,也是最利益攸關的。要倒黴,他們最先倒黴。


    現在李琦掛帥出征,他們一定不會反對這麵旗幟,起碼不會在後勤上搗亂了。”


    方重勇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下“關中天龍人”五個字。


    “隴右各州麵臨吐蕃侵襲,現在有人站出來為他們出頭,還是天子親自帶兵。開門迎接王師,自然是不在話下。”


    方重勇繼續在紙上寫下“西北豪族”四個字。


    他看了看紙上的名字,左思右想,覺得這次出兵涼州,看似風險極大,實則是打破戰略困境的重大機遇。


    能不能贏吐蕃人是次要的,主要是凝聚了人心,重新確立了正統!此戰之後無論勝敗,起碼汴州軍就有了官軍的樣子,汴州朝廷便有了超過其他割據勢力的氣度和責任感。


    至於說這麽做給李琦鍍了金,將來肯定會被他分走一部分聲望,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遇到選擇,就隻能抓大放小了。


    方重勇想起在河西五州還有許多故舊,這些都是尚未啟用的政治資源,一旦利用起來,將來改朝換代的時候,自有用處。


    所謂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那邊搞得少少的,然後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毫不留情將敵人橫掃!


    在方重勇看來,李抱玉、李寶臣甚至是關中天龍人,都是可以團結的對象。為了收拾吐蕃人,隻能讓天子李琦作為一麵旗幟,也是作為各方的最大公約數!


    “看來,嶽父的仇是很難報了。”


    方重勇忍不住長歎一聲。


    要拉攏李抱玉,必定要給出鄭重的政治承諾,並且嚴格堅守。就算是將來登基稱帝要清算,也隻能清算李抱玉一個人,而且還不能大鳴大放的搞,得用一些歪招,把人物理上消滅。


    而社會關係和名望,卻依舊要保持。


    也就是說,李抱玉的性命可以不聲不響的取走,但未來新朝廷,必定要有涼州安氏的一席之地,還要保留李抱玉的名譽。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方重勇腦子裏忽然蹦出來這句話。


    剛剛去皇宮向李琦跪下的時候他沒有猶豫,現在想到嶽父的仇恨,他倒是猶豫了。


    這件事,要怎麽跟王蘊秀去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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