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軍大營帥帳中的眾多將領,雖然看到方重勇帶著天子李琦來到此地,而感覺歡欣鼓舞。


    但眼前卻不是開香檳的時候,因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


    這也是為什麽辛雲京之前兵變成功卻一直愁眉不展的原因。


    看到方重勇來了,辛雲京連忙讓出主座,請這位方官家落座。方重勇則是請李琦坐在主座,自己則是站在李琦身邊。


    “諸位,剛才本官看到大營內有一處營地被包圍了,隻是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事情呢?”


    李琦還沒開口,方重勇就替他詢問了一句。


    以方重勇從軍多年,連丘八肚子裏蛔蟲長什麽樣都知道的德行來說,這一問就是典型的揣著明白裝糊塗。


    辛雲京等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他本人站出來稟告道:“是這樣的,李抱玉之子李自正帶著本部人馬負隅頑抗。眾將憐其部曲,不忍坑之,故而將其圍困,希望他可以歸降聽從發落。”


    辛雲京言簡意賅的介紹了一番,方重勇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事情肯定不像辛雲京所說的那麽簡單,不過將李自正的部曲圍困而不強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發難之時,肯定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哪怕父親阻攔,那也得殺!


    那時候勝負未分,容不得半點猶豫,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上!


    可是當李抱玉和李抱真都被殺後,局麵基本上就定下來了,事態本質上穩定,翻不出什麽大浪來。能勸服的部曲,辛雲京已經帶著元載,將他們勸服了。


    這時候,無法被勸服的李自正帶著本部人馬負隅頑抗,辛雲京和赤水軍各部當然不會傻愣愣的衝上去撲殺。


    涼州安氏失去赤水軍的控製已成定局,眾人考慮的是:自己在新格局能夠站到什麽位置,可以得到多少好處,該怎麽爭取和維護自身利益,以及不被風暴波及到。


    很顯然,剿滅李自正不是什麽大功,反倒有可能使得自己的人馬受損。同屬赤水軍,在事態平穩的時候積極參與內鬥,也會被人瞧不起。


    “涼州安氏世代在河西鎮守一方,有功於國。李抱玉和李抱真投靠吐蕃人,但是安氏本身卻未必會如此。功是功,過是過,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讓有功於國的將士們寒心。


    現在事情僵持著也不好,那本官就親自走一趟,勸說李自正放下兵戈吧。”


    方重勇輕輕擺手,舉重若輕,一句話就把事情定下來了。


    這是要放過安氏?


    在場眾將都是麵色微變。


    這一波他們可是把事情做得很絕啊,基本上跟涼州安氏已經是水火不容了。沒想到聽方重勇這麽一說,朝廷竟然還有放過安氏的打算。


    這就有點……心思深邃了!


    眾將都沉默不語,辛雲京隻好站出來勸說道:“官家,李抱玉一家喪心病狂,居然想跟吐蕃人勾結,其子李自正說不定也是同夥之一。官家孤身入營,恐怕有性命之憂啊。不如末將派個軍吏入營勸降,既辦了事情,又無須官家冒險,一舉兩得。”


    方重勇有沒有性命之憂不好說,但若是涼州安氏不被滅族,辛雲京將來肯定不會好受,這是一定的。


    經此一役,涼州安氏與河西辛氏已成死仇,將來會如何,隻能說走著瞧了。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吐蕃軍已經進犯渭州,很可能繞路涇川。大敵當前,容不得內鬥!”


    方重勇搖了搖頭,斷然拒絕了辛雲京的提議。


    “陛下以為如何?”


    他看向李琦詢問道。在場眾將這才瞥了李琦一眼,沒有人說什麽,大家都裝作這個人不存在,完全沒有搭理他的興趣。


    在場很多將領,甚至都沒見過李琦,能尊重他才奇怪了。


    李琦似乎也感覺到現場氣氛有些怪異,他麵露尷尬之色,隨即點點頭道:“官家可以自行決定,若是需要朕的節杖,你可以隨身帶著。”


    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種被人漠視的屈辱,心中又有些慶幸。


    得虧權臣是方清啊,明麵上還是把他捧著的。


    要是換了別的丘八,隻怕他這個傀儡天子就有吃不完的苦了。


    這是一種類似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奇異感受,李琦無法對他人傳達,隻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很快,方重勇便領著一眾赤水軍將領來到被圍困的大營跟前。水桶一般的陣線讓開了一條道,方重勇帶著一眾赤水軍將領穿過通道,來到營門前。


    此刻營門已經大開,但是大營入口卻被木柵和拒馬擋住了。這些東西後麵,是一麵盾牆。李自正麾下部曲正嚴陣以待,防備著辛雲京等人帶兵突進。


    “本官就是方清,赤水軍的老卒應該都認識我!你們當中有些人,當年跟隨本官出征過西域的!還記得麽?”


    方重勇舉著李琦給他天子節杖,緩慢向李自正部曲的盾牆走了過去。


    他一邊走,一邊繼續喊道:“李自正!讓本官進來跟你聊聊!隻要你和你的部曲沒有投靠吐蕃人,本官以全家人性命作保,一定不會清算坑殺你們。赤水軍將士們,放下兵戈,讓開一條道!”


    話音剛落,盾牆就從中間“裂開”了一條縫,一個盔甲上全是幹涸血跡的年輕人伏跪在地上。


    “罪將李自正,恭迎官家!我等將士與吐蕃人不共戴天,豈會與吐蕃人為伍?


    請官家明察啊!”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無盡的委屈與憤恨。


    “起來吧,讓將士們放下兵戈各自迴軍帳歇息吧。同室操戈的慘劇,不該在赤水軍中上演。”


    方重勇隨手將節杖遞給一個赤水軍士卒,走上前將李自正扶了起來。


    “你父親和你叔父投靠了吐蕃人,證據確鑿不容辯駁!隻是你與麾下部曲對此並不知情,被他們牽連乃是無妄之災!


    現在本官持天子節杖,寬恕你們無罪,一切過往都不再追究。軍中兵將軍職不變,序列不改。


    你隨本官去中軍大帳議事吧。”


    方重勇拍了拍李自正的肩膀寬慰他道。


    李自正麵色數次變幻,最後化為一聲長歎,他對方重勇抱拳道:“得令!末將這就跟隨官家去帥帳!”


    李自正這個小年輕,原本還想替他父親李抱玉和叔父李抱真鳴冤呢,想讓汴州朝廷懲處發動兵變的辛雲京一夥人。


    可是聽方重勇所說,他也不得不將原本的打算掐滅。


    整件事,已經定性了。


    所有的錯,都是李抱玉和李抱真二人的。


    是李抱玉等人勾結吐蕃人在先,辛雲京等人兵變在後。


    辛雲京和論氏兄弟,是在“撥亂反正”,他們沒有過錯。


    李自正被父親和叔父牽連,對勾結吐蕃的事情全不知情更沒有參與,也沒有過錯。


    單純是為了自保而反抗的涼州安氏本部人馬,壓根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些人依舊是沒有過錯。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誤會,全都是一場誤會!


    反正,錯的是死人,活著的人都是沒有錯的!這就是汴州朝廷給這件事下的定論!


    已經不可能再更改!


    那麽,這場兵變的責任到底應該怎麽追究呢?年輕人,你最好想清楚再說話哦!


    這年頭飯可以亂吃,話是不能亂說的!


    方重勇這番話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白了。


    李自正最好不要亂講話,方重勇還可以護著他。要是胡亂攀咬,指不定事後會被當做是“同黨”一並處置了。


    到時候,死的可就不止是一個李自正了!搞不好就是涼州安氏全族之人!


    這些彎彎繞繞,李自正也是很久之後才琢磨明白的。


    一場同室操戈的血戰,在一炷香內消弭於無形之中。李自正的部曲將兵戈入庫,隻保留隨身的橫刀,各自迴軍帳歇息去了。


    阻攔在營門口的拒馬與木柵被搬開。大營內外的屍體,也被統一收殮安葬掩埋。


    這場兵變就像一把剛剛要出鞘的刀,正要殺氣四射的時候,被人強行按迴了刀鞘!


    遠遠觀摩這一切的辛雲京等人都傻眼了。


    原本他們以為方重勇進大營後,會談很久的,沒想到一炷香時間就解決了問題。那些桀驁不馴的丘八,看到方重勇親自擔保,都十分順從的放下了武器,各迴各家,迴歸原本建製了。


    這讓辛雲京感覺有些沮喪,也讓他看到了自己和方重勇之間的差距。


    一個人能發起兵變不算本事,很多丘八都會搞,甚至可以說不需要有多高的職位,沒什麽了不得的。


    唯有兵不血刃的平息兵變,才是唯一真神!


    很顯然,無論是李抱玉還是辛雲京,在赤水軍中的威信都遠不如方重勇。


    這是當年方重勇在河西乃至西域縱橫捭闔,遺留下的崇高威望和堅實信譽。


    功在微末之處,發力之時,便是舉重若輕,一個承諾就能抵得上千軍萬馬。而發起兵變的辛雲京,無論找什麽理由,殺死主將李抱玉和李抱真,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軍中其他將領都是兔死狐悲,多少都會對他有所提防,不可能推舉辛雲京為赤水軍軍使。


    方重勇帶著李自正迴到帥帳,李琦頓時一臉驚訝,沒想到讓眾人束手無策的危機,居然這麽快就解決了!他雖然沒有在軍中待過,但是對丘八們蠻不講理的性格,卻是知之甚詳。


    “陛下,李自正不知其父已經投靠吐蕃,軍中將士亦是不知,這些都是一場誤會。


    下官已經按照陛下的意思妥善處置了,如今赤水軍歸屬朝廷序列,河東軍的番號廢除,請陛下明鑒!”


    方重勇對李琦叉手行禮道。


    “好好好,赤水軍歸建,朕心甚慰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琦麵露尷尬之色,隻好陪著笑臉附和。帥帳內眾將也跟著笑了起來,氣氛已然沒有之前的凝重,四周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隻不過,辛雲京感受到後背涼涼的,似乎有一雙陰冷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他悄悄迴過頭,卻發現李自正看著自己,眼中的恨意是如此直白,不加掩飾。


    辛雲京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跟方重勇見麵,就被對方吃得死死的,壓根不敢造次的情景。


    時間過去了許久,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曆練和成長


    但那種被人完全掌控不能動彈的感覺,此刻卻依舊如故。


    甚至更令人窒息了!


    辛雲京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


    河東軍內訌的事情,李寶臣並不知道,但是李史魚帶迴來的消息,卻是讓他心頭一緊。


    這天剛剛入夜,雍縣府衙書房內,李寶臣正在跟李史魚、李惟誠等人商議大事,眾人臉上都浮現出凝重的神色。


    方清開出來的條件很簡單:什麽都好說,隻要寶臣大帥去修道,不要管軍政事務就行了,其他的都可以談。


    這個條件,可謂是讓李寶臣不知所措。


    修仙什麽的,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隻不過再次享受了權力的滋味以後,寶臣大帥多少還是有些迷戀。


    而且,他這一退,麾下將領,包括他那幾個兒子,必定會將力量分散。


    到時候方清東拆一波西扯一波,寶臣大帥的實力就被無形中拆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形成合力。


    這跟兵馬被吞並,兵權被剝奪,也差不了太多,就是麵子上好看點而已。


    “惟誠啊,你答應得太草率了。”


    李寶臣長歎一聲,有些不滿的嗬斥了李惟誠一句。


    李史魚剛要開口替李惟誠解釋,卻見寶臣大帥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既然這樣,那我就去華山,繼續修道吧。軍中事務,交給你們了。”


    李寶臣忽然話風一轉說道。


    “父親!”


    李惟誠和李惟嶽同時開口喊道,語氣裏充滿了慌亂。


    “方清大勢已成,為父不服不行了。


    當年為父修道就是為了長生不老,現在繼續,好像並無不可。”


    李寶臣搖頭歎息,似乎已經不打算再爭辯什麽了。


    聽李寶臣這麽說,李惟誠和李惟嶽也不好再勸,全都麵露難色。


    “聽聞汴州軍已經屯兵華州鄭縣,不如你走一趟鄭縣,讓方清派人來此接洽吧。”


    李寶臣看向李史魚吩咐道,隨即意興闌珊的擺擺手,走出了書房。


    大哥,你撂挑子了沒問題,好歹交待一下後事啊!


    李史魚連忙追了出去,扯住李寶臣的衣袖低聲詢問道:“大帥,那軍中主將怎麽安排?”


    “讓李惟嶽擔任主將,難以服眾;讓李惟誠擔任主將,同樣是難以服眾。


    所以,把兵符交給方清,讓方清去操心吧,貧道不想管了。”


    李寶臣隨口應付了一句,隻留下李史魚愣在原地,風中淩亂。


    看樣子,寶臣大帥是想直接離開此地去華山了,他怎麽能這麽任性呢?


    李史魚看了看追出來的李惟誠與李惟嶽二人,無奈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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