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麵容可怖,卻還是自如地與我和季宵打招唿,說:「邵先生、季先生,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因為喉嚨裏的嘔吐物,阿莫爾的嗓音十分含混,又帶著當地口音。我從眼前玻璃的反光裏看季宵,見他的眉尖輕輕擰起,顯然,是在非常、非常專注地聽——恐怕連當年高考聽力部分,都沒得到這樣用心對待。


    但隻是「專注」,仍然不夠。季宵需要連蒙帶猜,才能搞清楚眼前的鬼究竟說了什麽。


    好在這句話不算難懂。


    在阿莫爾話音落下之後,季宵露出一個微笑,再重複一遍那個理由:打賭,學開船。


    阿莫爾對這一切接受良好,但他還是提出了一點問題。


    他明明對自己的狀況「一無所知」,可偏偏帶著一種奇怪的敏銳。


    阿莫爾用一種狐疑的目光,看著季宵背後的兩張桌子,嘟囔:「可是季先生,你為什麽要把門堵住?」


    季宵沉默。


    駕駛艙內的空間實在不大。若從上方俯瞰,當下我們所在的不過是小小一點。


    我們與一隻鬼被困在一處,不知道阿莫爾什麽時候會意識到他的狀態,更不知道他會如何發難。


    這是很危險的狀況,我近乎能聽到季宵的心跳。他在緊張,腎上腺素和汗水一起分泌,但他又能擺出鎮定姿態,低聲說:「我剛才沒有說完。」


    他要說謊了。


    前麵那半句話,談不上完全的謊言。至少這一刻,我的的確確坐在駕駛台邊。遊艇在乘風破浪,往北行去。窗台上的碗裏漂浮著細細的針,指引著海岸的方向。


    季宵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彌天大謊。


    他的氣質發生微妙變化,帶出一點端詳審視。阿莫爾顯然察覺到了其中不同,鬼怪從來比人類敏銳很多。我感到了溫度的降低,這是某種預告。但季宵接下來開口,溫度又開始迴升。


    季宵說:「他們瘋掉了。」


    阿莫爾一愣。


    季宵在原地徘徊兩步,整個人都顯得神經質起來。我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感慨,但又的確覺得,玻璃映出的那個雙手合十、扣在身前,手指不停按壓著指肚下骨結的季宵非常可愛。


    他走了兩圈,然後驀然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問阿莫爾:「我們可以信任你嗎?」


    阿莫爾的眼睛睜大一點。


    他嘴唇動了動。我想,從季宵的角度,他興許能看到阿莫爾喉嚨裏的嘔吐物隨著這個動作湧出來。但季宵畢竟是「經驗者」,他不為所動,依然用那種狂熱的、咄咄逼人的眼神看著阿莫爾。


    他對阿莫爾說:「我們需要一個在船上工作的人——」


    季宵往前。


    他各自高挑,這一步,卻跨得奇怪的很短。在歇斯底裏的外表下,他大約也在審視,想要保持與鬼船員的安全距離。


    鬼船員被季宵的表現駭到。


    季宵展露的攻擊性,讓這鬼船員的身體稍稍往後退了一步。他——或者「它」,抬起手,擦了擦自己額頭上並不存在的細汗。然後,他對季宵說:「先生,我不明白。」


    季宵停下腳步。


    他露出一個微笑,顯得謙遜,彬彬有禮,是溫和的紳士。


    「我好像沒有說清楚,」季宵說,「你之前告訴過我,船上有兩個船員,他們已經死去了,卻又出現在船上。他們叫什麽名字?」


    阿莫爾的嗓音裏混合了一點驚恐,喃喃迴答:「卡皮奧、杜特爾特。」


    季宵說:「阿莫爾,你這麽說,我們是很難相信的。」


    阿莫爾沉默。


    「但是,」季宵話鋒一轉,「船上好像真的多了點什麽。」


    阿莫爾:「先生,你的意思是?」


    季宵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多了兩個……情況不太妙,看起來濕淋淋,像是溺死的人。」


    阿莫爾:「啊,先生!那就是卡皮奧和杜特爾特啊!」


    這一刻,真說不好到底阿莫爾是鬼,還是季宵是鬼。


    他們一個驚恐萬狀,另一個掌控局麵。原先該有的恐怖景象在這小小的駕駛艙裏詭異地倒轉,而我餘光一閃,看到了玻璃外一閃而過的影子。


    有什麽東西過來了。


    這一次,不像是方才那樣大張旗鼓,而是悄無聲息。


    我還是看著玻璃倒影裏的季宵,察覺到他脊背細微的緊繃。如果這會兒不是夏秋之交,我大約不能注意到這個。但既然穿得薄,我就會察覺,季宵肩膀緊一緊,卻還是用方才的語調和阿莫爾講話。


    「你是認真的嗎?」季宵顯得狐疑,「其實也有其他船員這麽說。該死,難道一整條船上都是瘋子?」


    「不!」阿莫爾急切而焦灼的迴答,「先生,你要相信我啊!這不是有人發瘋,而是真的有『東西』迴來了!」


    季宵沉默。


    他緩緩抬頭,看著阿莫爾背後的玻璃。


    這一刻,季宵與外間的三個鬼對視。


    那三個鬼朝他露出笑容,又抬起手,將濕乎乎、近乎變成肉絮的掌心貼在季宵麵前的玻璃上。


    但季宵麵不改色。


    他低低咒罵一句,說:「怎麽可能!」


    阿莫爾沒有迴頭,所以他不知道——不應該知道背後發生著什麽。


    他還是顯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問季宵:「先生,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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