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知道了。”我說。


    “你有什麽想法?”


    “暫不告訴你,眼下也不能讓你出這個洞,不過……”我抬起頭,看向纏繞阿翡的鐵鏈,“我可以先把你從鐵鏈裏解下來。”


    臨近子時,洞窟上方果然有了動靜。


    聽聲音,封住洞窟的木板被人掀開了,須臾,石階上響起急切的腳步聲,夏知縣順著石階跑下來,一臉驚慌。


    也是,他一到屋前,發現門虛掩著,值守的人昏倒在地,肯定明白出事了。


    下到洞深處,他又愣住。


    洞窟上方垂下的鐵鏈,如今都虛懸著,原本掛在上頭的巨蛇,早已不知所蹤。


    他衝至石階剩最後幾級,仔細看了看,轉身就要走。


    “夏知縣,”我趕忙從洞內昏暗處走出來,叫住他,“這兒,這兒還有人呢。”


    夏清遠嚇了一跳,差點兒摔一跤,看見是我和九枝,稍定下心,很快就恢複了往常的樣子。


    “道姑……怎的在這裏?”他故作鎮定,問我。


    “我還想問知縣大人呢,”我說,“大人把這些雄黃都囤在洞窟裏,是做什麽?”


    “城內蛇患嚴重,怕蛇類卷土重來,多準備些雄黃而已,”夏清遠道,“但這麽多雄黃,城內也存放不下,恰好有這個洞窟,就拿來一用,有何不可嗎?”


    “嗯,”我點點頭,“那大人方才為何驚慌?”


    “是……”夏清遠眼珠一轉,“我前來點驗雄黃,卻看見值守之人倒在屋內,以為來了匪盜,下來卻看不見人,有些恐懼,道姑見笑了。”


    “大人還真是鞠躬盡瘁啊,”我笑著說,“點驗雄黃這麽點小事,都要親力親為。”


    “道姑折殺我,下愚倒也沒有這麽勤勉,”夏清遠也嗬嗬笑兩聲,“隻是今夜遲遲無法入眠,出來散散心,剛巧路過,便過來看一眼。”


    “嗯,”我點點頭,“你殺小箸的時候,是什麽感受?”


    我話轉得快,夏清遠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身子晃了晃,又強自平靜下來。


    “道姑何出此言?”他高聲問,“夫人明明是被毒蛇所害——”


    “小箸出殯的時候,抬的是空棺吧?”我不理他,繼續問,“不對,空棺的話太容易被發覺,我猜,是拿小箸的衣物,裹了些石頭?”


    夏清遠不答話了。


    “我能理解,常人忽見到自己夫人變成半條蛇,驚怖之下有所衝動,也是自然,”我說,“可終歸是相伴多年的眷侶,又是對你有恩之人,你怎會如此不顧舊情?”


    夏清遠清清嗓子,抬起頭。


    “本官不知道姑在說什麽,道姑若再這樣胡言亂語,衝撞本官,”他正色道,“那本官隻好叫人把道姑請出城了。”


    “別啊,”我說,“還有個人,大人沒見呢。”


    “誰?”


    “阿翡呀。”


    夏清遠一哆嗦。“她在哪裏?”


    “喏,不就在你身後嗎?”我把手一指。


    第33章 阿翡(五)


    夏清遠猛然迴頭,正巧看到我撤了隱藏阿翡的法訣,讓阿翡現身。他一慌,腳下踩空,從石階上滾下去,跌在洞窟底部。


    “夏大人沒事吧?”阿翡悠然道,“可別跌死了,不然就沒意思了。”


    “你……”夏清遠手忙腳亂爬起來,衣服都顧不上整理,“你為何……不是蛇了?”


    阿翡現在是人形。她瘦瘦高高,一襲青衣,頭發挽起來,帶著有別於尋常女子的英姿,倒有些玉樹臨風之貌。


    “她這樣的大妖,若非雄黃直接加於身上,是不影響變化的,”我說,“還是知縣大人更喜歡她變成蛇的樣子?那也不是不可以。”


    “你把大妖放出來,倘若她為害全城,你擔待得起嗎?”夏清遠顫抖地指著我,質問道。


    “她要是想為害全城,這青江城早就被屠幹淨了,”我冷冷地說,“她是不是這樣狠毒的妖,又或者為何會變狠毒,知縣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夏清遠說不出話。


    阿翡一步步拾階而下,眼含殺意,夏清遠又驚又駭,不住往後退,直退到撞上堆起的雄黃石,再無後路。


    “她、她……小箸她是妖!”他怒道,“我身為一縣之主,為生民驅除妖邪,我有何錯?”


    “那小箸呢?”阿翡也一臉悲憤,“她害過人嗎?她害過你嗎?!我姐妹在此地共居了近百年,從不曾為惡過一分一毫!你說她是妖邪,她邪在哪裏?又錯在哪裏?”


    夏清遠緊閉雙唇,不發一言。


    “她隻為一段情愫而來,”阿翡道,“她待你有過虧欠嗎?你讀不起書,她供你考學,你赴州府鄉試,她為你操持家務,她不圖你富貴,不圖你揚名,隻望和你攜手看老,細水長流地度過此生……”


    她瞪視著夏清遠。“而你,卻隻因窺見她真身,就痛下殺手,你還問你有什麽錯!”


    夏清遠又向後一靠。他低頭撇到身側有一塊稍小些的雄黃石,忽然有了力氣,把石頭搬起來,砸向阿翡。


    阿翡一揮手,將石頭打開。


    “我知道,人、妖有別,”她黯然道,“幾次提醒小箸,你若發覺她是妖,斷不會一如往常,可我也沒想到,你竟然如此不念舊情!”


    她步步緊逼,夏清遠愈發慌亂,扭頭看看我。


    “知縣大人不必看我,”我說,“我隻抓害人的妖,這是你們兩個之間的仇怨,與我無關。”


    夏清遠絕望了,絕望到極處,突然又露出了些許狠意。


    “不管你怎麽說,妖就是妖!”他說,“我身負皇命,治理此地,為民除害是理所應當,兒女情長之事,豈能淩駕於萬民之上?”


    ……唉,怎麽這麽迂腐呢……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他看著阿翡,“但本官自不會束手待斃,誰能活著出去,還不一定。”


    “是嗎?”阿翡冷笑,“你還學過捉妖?”


    夏清遠不吭聲。他忽然抬手摘掉了發簪,任頭發披下來,隨即拔下一根頭發,擲於地上,那頭發竟然變成了一把寶劍,懸在他身前。


    我、九枝和阿翡都愣住。


    這是什麽法術?頭發變寶劍?


    “這是一年前,一位外道方士路過青江,傳授我的奇術,”夏清遠道,“他說我有朝一日定用得上,看來他所言非虛。”


    外道方士?


    “等等,”我說,“你說的外道方士,是不是名男子,年紀與你相仿,身形差不多是這樣?”


    我大致比劃了一下。


    “不錯。”夏清遠答。


    ……那不就是沈落嗎?


    這孫子,到底教了多少法術出去啊!


    “我這一頭青絲,皆可做刀劍用,”夏清遠不再理會我,看向阿翡,“我倒要看看,你能受得下我幾劍。”


    阿翡眨眨眼,笑了。


    “那就試試吧。”她說著,一擰身,化為了那條青色巨蛇,昂然挺立,俯視著夏清遠。


    “有靈,你不要幫忙。”她對我說,“拚上這條命,我都要殺了他。”


    我倒是也沒打算幫忙,隻是她還很虛弱,洞內的雄黃對她也有影響,我不免有些擔心。


    但箭在弦上,這一戰已不可避免。


    我拉著九枝向後退了退,在麵前畫下咒印,防止被卷進去。


    阿翡一弓身,露出獠牙,撲向夏清遠。


    她動的同時,夏清遠身前的寶劍也動了,這劍仿佛自己有靈智,滴溜溜飛出去,一瞬間掠過阿翡,從一個精巧的角度,直直插入阿翡側腹。


    鮮血四濺,阿翡身形一滯,發出痛苦的嘶聲。


    夏清遠趁機從原處跑開,繞洞壁遊走,阿翡喘口氣,再度殺上。


    隻見夏清遠又拔下幾根頭發,化作幾柄利劍,也迎著阿翡打出。


    一人一妖,在洞窟內殺得天昏地暗,亂石橫飛,洞頂照明的長石也被打下來兩根,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翡身上已經插滿了寶劍,血流如注,夏清遠也不好過,他幾次被阿翡的尾巴掃中,口鼻內都湧出了血,站都站不住,隻是半跪在地上,不顧疼痛,一把把扯下頭發,狀若瘋魔。


    說不清打了多久,夏清遠又是幾柄寶劍扔出去,再一抬手,卻怔在當場。


    他的頭發,已經拔光了。


    不過,阿翡也不行了。


    她快變成了一隻刺蝟,從頭到尾,都深深淺淺地插著利劍,身子癱在洞窟中央,幾乎無法行動。


    夏清遠喘息著爬起來,摸索著從腦後拔下最後一根頭發,握住變出的寶劍,拖著腳挪到阿翡跟前。


    他把劍舉起來,對準阿翡的頭顱就要砍下,卻發出一聲大喊。


    阿翡的一根獠牙,狠狠紮進他腿中。


    阿翡並非毒蛇,這一下不會要了夏清遠的命,但他也是強弩之末,脫力倒地,劍扔在一旁。


    我趕緊跑過去。


    阿翡的獠牙自根部斷裂,大半截留在夏清遠腿中。她重重喘了一聲,蜷曲起來。


    我看著這一人一妖的慘況,不知該說什麽。


    夏清遠已經禿了,他拔頭發拔得太急,頭皮上全都是血,沿著額頭流了滿臉,氣息也很微弱。


    他一倒地,法術自行解開,那些插在阿翡身上的劍盡數消失,但傷口還在,這麽多傷口,我想幫她止血,都不知道從哪裏下手。


    夏清遠艱難地翻了個身,跪伏在地。


    “我……我何嚐不憐惜小箸……”他放聲哭道,“可我身為父母官,自應以萬民為重,城內有妖,我不能不除啊……”


    我忍不住歎口氣。“那夜明明隻有你和小箸在屋內,你不說,他人如何知道?”


    “但以後呢?”夏清遠說,“她終歸是妖,如何確知她不會失控作亂?到那時,我又該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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