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疼地歎了口氣,瞧她情緒高漲,一時半會兒八成是睡不著了。


    沒辦法,嬴舟隻得配合地問道:“你從前不睡床,那在白於山,怎麽過夜的?”


    “睡在樹葉上。”小椿理所當然道,“晚上困了就把自己變成米粒般大小,往葉子間一躺,四周的枝葉都能拉過來,遮得密不透風,像個小盒子,格外有安全感……改天也讓你體會體會。”


    他嗬嗬一笑,敬謝不敏:“謝了,我想我暫時沒那個打算。”


    “嬴舟你呢?”她有來有迴,“你小時候是不是就睡這樣的軟床長大的?”


    “……差不多吧。”


    他背靠著床沿,目光投向繁星滿天的夜空,“我生於犬族,幼年大部分的時光都在炎山度過。


    “許是與人族親密,犬族的日子過得很精細,狐狸毛皮鋪成的軟墊,被褥裏塞有鴨絨。冬日掛灰鼠帳子,夏日掛紗帳。夜裏若寒涼多風,我娘還會偷偷進來,給我蓋被子。”


    聽到此處,躺在床上的人靜默一陣,輕輕道:“真好。你還有爹娘呢……”


    如嬴舟這般由精怪所生的妖,與小椿又有不同。


    他們天生便繼承了父母血脈裏的靈氣,不必苦苦修煉就已開了靈智,有了人身。


    倘若父輩的修為強大,更是生來就有霸道的妖力,在許多同族的眼中,算是十足十的天之驕子。


    “是啊。”他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竟承認得有幾分懷念的意味,“小時候真好。”


    “自己什麽都不懂,也不必懂,每日就仗著有父親撐腰,有娘親疼愛,一天天的,怎麽過都行。


    “我那時候很貪玩的,甚至可以不去修煉,混吃等死,哪怕到了五百年,以我爹的妖力也完全能夠替我擋雷劫。”


    小椿聞之覺得熟悉,打了個響指,“我知道,這種是不是就叫‘紈絝子弟’?”


    “嗯。你也可以說是繡花草包。”他承認得很坦然,話鋒卻驀地一轉。


    “可惜,後來就不好了。”


    嬴舟屈起一條腿,撥弄著褲子上的褶皺,“父親陣亡之後,娘沒幾年也跟著病逝。那大概是……在我二十來歲的年紀吧。”


    對於妖而言,還是個垂髫稚童。


    而蒼狗與灰狼這樣的妖中大族,年年皆會有領地之爭,強敵挑釁,族裏的戰士乃至妖王戰死換代,都是十分常見之事。


    “爹從前是犬族的首領,他在位時我不曾感覺到什麽異樣,等他死後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身份在族中這麽不受待見……”


    他說著自嘲地笑笑,“想來也是。”


    “狼犬自古勢如水火,爭鬥不休,我一個混了別族血液的外人……大家不愛搭理我,實數情理之中。”


    更別說他的妖力還時常不穩。


    狼沒狼樣,犬沒犬相。


    真是兩邊都討不到好。


    “娘去世當天,狼族那邊就來人將我接去了北號山,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便是狼族住一陣子,犬族住一陣子……


    “族中的長輩還好,哪怕有微詞麵上至少不會發作。同歲的小輩就難了,大家都不大,皆是爭強好勝的年紀,言語間總有幾句難聽的,倒也很正常……


    “其實好幾次我想過破罐子破摔離家出去自立門戶,臨到山門又放棄了。沒辦法,我還得靠山中靈氣提升修為,不好早早的與他們撕破臉。唉,也怪自己沒能耐……你知道諸懷妖骨嗎?就是我們第 一迴見麵時,我與那幾隻小妖爭搶的東西。”


    他問罷,良久卻沒等到人迴應自己。


    “小椿?”


    嬴舟扭頭往背後看,床上的姑娘早已擁著被衾,唿吸均勻……儼然睡著多時。


    “……”


    他一言難盡地抿起唇,有幾分泄氣地盯著她,低聲抱怨,“還說要聊到天亮,自己就先睡著了……”


    少年目光怨念地挪到旁邊,片晌又挪了迴來,忽然安靜地凝視枕邊那張了無心事的睡顏。


    她睡得實在安穩,好似天大的麻煩也不放在心上。


    浮世忙忙碌碌,少有見到人能睡得這般甜的……嬴舟看著看著,先前的怨懟不自覺的便散了。


    四周淺淡地蕩開一聲輕歎。


    他撐起身子,動作小心地將小椿的胳膊放進被窩裏,再輕手輕腳地蓋好被子,這才轉過身,抱著胸懷閉目淺眠。


    第18章 白石河鎮(十二)   高端的食材往往有他……


    寅初剛至,夜空上的缺月又一次圓了迴去。


    嬴舟和小椿睡得正熟,冷不防感到周身一空,後者從平躺著的睡姿乍然落地,幾乎是倒栽蔥般紮進他懷裏去的。


    嬴舟同樣睡得很迷糊,先是茫然迷惘地環顧四野,而後才打著嗬欠伸手托起小椿的腦袋,將她身子扳直了。


    “呃……又到寅時了嗎?”她抓了抓一頭亂發,迷迷瞪瞪地左顧右盼。


    依照從前的經曆,現在出發,一個時辰左右大概就能到白石河鎮外的稻田附近。


    “嗯,走吧。”嬴舟替她抱著花盆。


    小椿應聲,作勢要站起來,也就是那麽一瞬,她眼前驀地黑了一黑,似是精力不濟驟然眩暈,有片刻光景竟難以視物。


    她閉目晃晃頭,好一陣才緩緩恢複了視力。


    不應該啊,自己不是剛睡醒嗎?怎麽會疲倦……


    她狐疑地抬頭望著嬴舟的背影,一麵慢吞吞地跟上去,一麵猜想——


    多半是樹苗的軀殼過於脆弱,不太能承受得住人身。


    沒辦法,目下也隻能慢慢適應了。


    “福氣東來”客棧所在的街巷算是整個白石河鎮最為熱鬧的地方,為了仔細觀察周遭百姓的一舉一動,嬴舟依舊前去要了間房。


    這迴他和小椿特地留在店內用午飯,不緊不慢地打聽其中的住客與夥計。


    客棧分前店與後院,後院是掌櫃和跑堂的住處,除此之外就是柴房、庖廚、茅房。


    至於店內,有上下兩層,客房是二十間。


    撇開嬴舟二人不談,共四間裏住著外鄉旅客。


    他端著茶碗遮住視線,目光瞟向大堂的櫃台——


    那掌櫃模樣四十出頭,從早到晚不是算賬就是對賬,頭埋在桌上,連眼皮也很少抬,說話斯斯文文,不大會與年輕的夥計起爭執。


    結界的根源會是他嗎?


    因為想要多賺些錢財?


    可每日往來的銀錢,到寅時一樣會清零,似乎意義不大。


    “客人您腳下當心,剛燒好的熱茶,小的給您倒上。”


    身側步伐輕快地竄過去一個年輕夥計。


    這東家舍得花錢,光夥計就雇了六人,門口迎他們的算一個,那熱愛澆羊糞的老大爺算一個,另四個年紀不等,小的十六七,老的四五十。


    都是尋常百姓,成日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實在瞧不出什麽特別。


    那桌坐著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看習慣約莫是從北方而來,口味清淡得很,吃兩口便要皺眉,直衝小二道:


    “這口蘑爛鴨子也太鹹了,還有那個,排骨燉扁豆,油放得頗重,膩得人心慌……”


    嬴舟若有所思,“山東口音……難道是京城人士?”


    那種地方的人,來這窮鄉僻壤作甚麽?


    他指尖摩挲茶盞,猶自斟酌揣測,就聽見旁邊的人不務正業地驚歎道:“天哪,這是什麽?脆脆香香的,也太好吃了吧!”


    大凡漂亮的小姑娘總是招人喜歡一些,上菜的店夥難得看小椿吃得如此心滿意足,不由笑道:“客人,這是油炸春卷,咱們店的招牌。裏頭裹著蘿卜絲、粉條、芽苗菜、土豆和野黃瓜。”


    雖然裏麵的東西她大多不認識,但不妨礙小椿吃得高興。


    “這個也很好吃,圓圓的,有點甜味兒。”


    小二愈發熱情地介紹:“陽春四喜丸子,咱大廚自個兒改進的菜譜,外頭的那層皮兒又薄又脆,口感可酥了。”


    小椿:“這個,這個,這個也好吃,可以澆在米飯裏。”


    夥計看著她把一碟蘸烤鴨的醬料倒進碗中:“……”


    感情這姑娘隻是不挑嘴而已,她啥都覺得好吃!


    “誒。”嬴舟忍不住提醒她,“辦正經事呢,你能不一直惦記著吃嗎?”


    小椿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成竹在胸地捏著竹筷,“知道,知道。”


    她從桌下抽出一冊記滿文字的小本兒,“看,我都寫好了。”


    “那對夫婦住在一樓的中等房內。二樓的還有個赴京求學的書生,在咱們的左手側;右側是兩個商賈親兄弟,並一位老鄉紳。”


    小椿念完,放下冊子忖度著說,“既然鎮上的結界是突如其來,我想,與外鄉人有關的可能性應該更大吧?”


    這個思路沒什麽問題。


    就是不知城裏還有無別的外來客。


    嬴舟若有所思地點了一會兒頭,不經意注意到她手上的動作,無奈得甚至有些習慣了,低低歎道,“筷子不是你這樣拿的。”


    小椿畢竟是走野路子成的精,認識白玉京時又尚未修成實體,打小沒人教,用此等人族的器皿自不太熟練。


    他手把手給她糾正過來,“行了,繼續吃吧。”


    *


    有了第一天的粗略調查,他們決定且將目光放在那京城來的兩口子身上。


    從早至晚,跟了幾迴,打算將二人的行程去處摸個一清二楚。


    偌大的白石河鎮猶在日複一日地循環著六月十五的是是非非,日升月落的時光仿佛不曾在此停留,透著詭異的欣欣向榮。


    世人常說“草木零落,美人遲暮”,倘若用永續不變的歲月換花開不敗的容顏,這樣的青春,也不知美人肯不肯要。


    那些熙攘喧囂的街上,凡人按部就班的活著,混跡於其中的妖們卻在各自忙碌。


    或許是多日來的兇惡隱患青蟒已被除去,眾妖幹勁十足,都學著小椿手捧一本冊子,認真地提筆記著每天的見聞。


    令人意外的是,紅豺一行居然也跟著自發劃出一片範圍來,似模似樣地在那兒觀察人族,偶爾見手下偷懶出神,領頭的還會破口大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有喬木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賞飯罰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賞飯罰餓並收藏山有喬木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