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曹府時,丘夜溪一直很恍惚。


    皇宮內,大殿上,皇上和她的對話猶在耳邊迴蕩——


    “如果朕要你交出兵權,就可以放過尚真一馬,你肯嗎?”


    “我肯。”


    “你不怕朕到時候反悔?”


    “陛下是一國之君,君無信不立。”


    “你和尚真不是一路人,怎麽會嫁他?”


    “因為是他,所以嫁他。”


    皇上的話,看似沒有章法,東問一句,西問一句,讓她摸不清他到底在打什麽算盤,但可以肯定的是,皇上的確對曹尚真有了看法,而且近日似乎就要下手了。


    進了府門,家丁和她問候,她也沒有在意,直至走到臥室門前,才恍然清醒過來。到底要不要將今日在宮中見到的人、說過的話都一並說給那男人聽?


    畢竟他心思比她縝密,若說了,他可以及早有應對之策。但是出宮時,皇上卻對她說:“今日朕見你之事,不必告訴尚真,讓他安心養病,朕不想他在病中還為這些事操心。”


    這是威脅吧?就是怕她會轉告他,然後他們君臣又有一番鬥智鬥勇。


    她的手碰到房門,輕推了一下,又撤了迴來。天也黑了,他應該是睡下了,還是明日之事明日憂吧。


    剛要轉身,屋內的聲音卻已經響起,“夜溪,你迴來了?”


    他竟然聽出她的足音?這下沒辦法找借口離開,她隻好推門進入。


    “沒事,你早點睡吧,皇後沒有為難我什麽,隻要是我好好和你過日子。”


    黑暗中,曹尚真半靠在牆上,雖然看不清他的麵容,但是她知道他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本來並不心虛,但被他這麽一看,卻沒來由的讓她手足無措起來。


    “夜溪,過來,讓我看看你。”他柔聲說。


    她磨磨蹭蹭地走過去,站在他床邊,沒話找話說,“你怎麽還不睡?晚飯吃了沒?”


    “見我隻有問吃喝的事情嗎?”他像是在笑。“怎麽皇後沒有留你吃飯?談了很久?”


    “也不算久,隻說了一會兒我就出來了。”


    “那你卻這麽晚才迴來?”


    “……出宮之後又去了趟兵部。”


    “兵部的人還有為難你的嗎?今天老胡來了我這裏一趟,就是京城總督。他原本對你有些想法,但是最近幾日倒是非常佩服你,又不好當麵誇,就到我這裏來說了你一車的好話,看,夫君我雖然終日足不出戶,也與有榮焉。”


    她很想笑,但是嘴角就是扯動不起來。


    他看似無意地又問:“今天遇到什麽麻煩事嗎?你很心神不寧的樣子。”


    “沒事。隻是……在想公主和你說的話,你病了這些日子,陛下到底會怎樣看你?”


    她雖然極力想扯開話題,但是生平不會說瞎話,結果繞來繞去,又繞迴到心底裏的糾結所在。


    曹尚真的聲音一低,“在宮中還是遇到什麽人了吧?是皇後說了什麽,還是遇到什麽人又和你說了什麽?”


    她遲疑一刻,還是說出了口,“我遇到了太常縣縣令。”


    “哦?那家夥,還沒有出京上任?”他慢悠悠地說,“你在宮中遇到他?以他的品級,沒這個資格入宮啊。”


    “他是被陛下召入宮的。”


    “為了賑災?尺寸之功也值得宣召?”他的語氣裏滿是不屑的輕蔑,但這輕蔑其實隻是假象,因為他話鋒一轉,又問:“陛下是為了別的事情見他吧?與我有關嗎?”


    “我不知道。”這個迴答她也算誠實。雖然百般提醒太常縣縣令,也隱隱猜到他入宮的秘密,但其實她並不能確定他和皇上對話的內容到底是什麽?


    曹尚真想了片刻,又問:“夜溪沒有答應什麽不該答應的事情吧?”


    “沒有。”她斬釘截鐵的說。任何人,任何話,也不能將她從他身邊拽走,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麽陛下有沒有威脅你什麽?”他又笑了笑,“你應該是見到陛下了吧?他最喜歡用的招數就是威脅,想來已經威脅過太常縣縣令,然後又來威脅你?”


    丘夜溪猛地握住他的手,“若他們有人要傷你,我第一個擋在你身前,但是你也要保證,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


    他震動地聽著她如此豪壯的宣言,幽幽的黑眸熠熠生輝,“是否會陷入險境我不知道,因為陷阱總是別人挖的,但是我不會給你擋在我身前的機會。夜溪,我娶你,不是讓你來陪我共度難關的。”


    “不能共度難關的夫妻,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她斷然否定他的話,“明日我去見些人,你想辦法和陛下那裏再拖延點時間,討好邀寵是你的本事,陛下對你恩寵了這麽多年,不會說斷就斷個幹淨,你說過他心中有很多顧慮,不會為了打壓你一人就丟下整個朝廷。”


    “若真要做犧牲,我就不要這個兵部尚書之位了,這本就不是我心中所想,換個人,與江山無礙。隻要我讓出位,你對朝廷的威脅就會銳減,陛下必然不會再步步緊逼。”


    她想了一路,已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前任丞相就是與前任兵部尚書勾結,才會對茯苓國造成這麽大的動蕩和變故,皇帝心有餘悸,對於他們這對夫妻臣子頗為忌憚,想削權打壓,也是情理之中。


    她和曹尚真相比,既懵懂又無知,隻懂得練兵打仗,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而曹尚真家中世代為官,他還沒有出仕就已經在皇宮和人事中浸淫多年,又有這麽多的朝中官員與他交好,若兩人之中一定要有人退讓,當然是她退出。


    靜靜地聽著她這番話,曹尚真沉默半晌無語。


    “怎麽?我說的不對?”


    “不,你說的都是道理,而且是不容質疑的好道理,隻是我以為事情還未到你想的那麽極端,不需要你將自己擺在犧牲的位置。明日你要見什麽人?”


    “……當初我找來幫我扳倒你的那些同盟。我想太常縣縣令既然都已經被陛下召見,其他人隻怕也要見陛下了。”


    “你想阻止他們說什麽?不說我的壞話?”他一笑,“別傻了,夜溪,你大還是皇帝大?那些當初在你於朝堂上和我對質之後,有幾人跑來向你表示過惋惜?太常縣縣令都已是個見風轉舵的角色,更何況他人。”


    一番話說得她不由得泄了氣。


    正無可奈何之時,忽然有家丁急匆匆地來敲房門。“少爺!宮裏起火了。”


    兩人同時大驚。宮中怎麽會起火?


    丘夜溪立刻跳起來,“我去兵部調人。”


    曹尚真拉住她,飛快地說:“夜溪,這可能是你我這一戰扭轉乾坤的關鍵。答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要冷靜沉著!”


    她不明白他忽然如此堅決又嚴峻的言詞背後是怎樣的心機深沉,但是眼前救火第一,也來不及多想,隻是飛快地說了一句,“你還病著,不要出去,有任何消息我叫人來通知你。”


    宮中起火,非同小可。丘夜溪趕到兵部的時候已經得到消息,起火的地方竟然是太子宮!


    去宮中救火的事不需要兵部出人馬,自有宮中太監侍衛忙碌,她來兵部調人,第一件要務是把守住京城各方城門,以防是有人故意縱火,然後縱火逃跑,其次,全城戒嚴,不許任何人上街看熱鬧,以防有人趁亂暴動。


    等她趕到皇宮門口時,看著宮中火光衝天,火勢竟然一點也沒有被遏製住的跡象。


    “情況如何?”她拉住一個滿臉黑灰的太監追問。


    那太監驚魂未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聽說……太子還在火中。”


    “太子?”顧不得宮中那一大堆禮儀,她立刻帶人衝了進去。


    跑到一半,遇到總督胡大人,胡大人也氣喘籲籲,灰頭土臉的,看到她,忙說道:“丘大人不要再進去了,火場火勢熊熊,一般人都靠近不得。”


    “太子還未救出嗎?”下一刻,她身畔居然響起曹尚真的聲音。


    丘夜溪驚得轉頭。“你怎麽來了?”


    他沒有迴答,而是左右看了看,麵前火舌飛舞,周圍到處是又哭又喊的太監宮女,眼看站在不遠處,正捶胸頓足又無可奈何的那一對黃袍之人正是皇帝皇後。


    他眉宇一沉,喝道:“去找床被,再找桶水來。”


    “你要做什麽、”丘夜溪直覺不妙,曹尚真卻推了她一把。


    “你去攔住皇後,別讓她再往前靠,否則大殿房梁崩落,會砸到無辜之人。”


    她本能地按照他的話去做,跑到皇後身邊,不顧禮儀地拉著她往後撤,皇後大怒,用力甩脫她的手,叫道:“大膽!你居然敢拉本宮!”


    皇後拚了掙紮,力氣也著實不小,逼得丘夜溪不得不說了句,“恕臣得罪了!”便並指點住了她的穴道。


    皇帝看到她們的爭執,歎著氣說:“這樣也好,不能再讓皇後靠前了。”話音剛落,卻聽到遠處的胡大人驚唿一聲。


    “曹大人,萬萬不可!”


    丘夜溪驚訝的轉頭,隻見曹尚真竟然披上一床被水澆濕的錦被,衝入火場。


    她震驚萬分,衝過去想要拉住他,奈何他的身形太快,兩人又距離較遠,一下子沒有拉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衝入火舌陣內!


    丘夜溪的心神幾乎都被燒碎了,她站在火焰前麵失聲大吼,“曹尚真!你若是今日死了,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她忽然間明白,他之前和她說那句話的意義——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要沉著冷靜!


    可是此時此刻要她怎麽可能做到沉著冷靜?她大聲喊著,“再拿一床被來!”


    胡大人眼明手快的擋在她麵前阻止,“丘尚書,請您冷靜,我已經命人入火場救人。丞相人已經身處險境,您不能再去冒險了!”


    “我怎麽能將險境留給他一人?”她又急又怒,眼角迸出淚水,卻被撲麵而來的火風一下子燒幹。


    即使相距燃燒的宮殿還有一定距離,但她的臉頰上全是蒸騰的熱氣,隻要一唿吸,就是灰塵和火星一起襲來,幾乎無法喘息。她都已如此,那男人在火海之中怎麽可能全身而退?


    皇帝也踉蹌著跑過來,驚詫連連地問:“尚真呢?他去了火海裏?!”


    此刻,丘夜溪再也壓不住任何心事,不管不顧地大聲質問:“陛下!如今您信了他了嗎?若他今日傷在這裏,陛下是不是就不會再將他視作敵人了?”


    她不敢想“死”,隻能說“傷”,事實上,讓他傷到一點都會讓她心疼。


    從不知道他這個人的生死安危竟然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瞬間就把她架上了油鍋,打入十八層地獄。以前她叨叨念念,都是煩他、厭他,恨不得能早點離開他,成親之後,雖然心情早有了變化,也知道自己心中有了他,隻是“有”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卻是足以震撼她自己的結果。


    她丟下僵在原地的皇帝,甩下試圖阻止她的胡總督,被子水桶都不要了,扯下旁邊未著火的宮殿帳簾就要衝入火門。


    驀地,一個人影倏然從火中衝出,將她重重一撞,撞到旁邊安全的地方,然後她聽到周圍所有人都爆出驚天動地的歡唿。


    她怔怔地看著那人將背上的一人交到胡總督手裏,又說了些什麽話;怔怔地看著那個人滿麵疲倦又目光清亮地四下梭巡著什麽;怔怔地看著那個人,直到對方與自己的目光相交,一抹熟悉的,讓她從未如此揪心的笑容,就此爬上了他的唇角。


    “夜溪……”曹尚真對她伸出手,頃刻倒了下去。


    她這一次沒有停留,沒有遲疑,一下子將他抱住。


    “別擔心,我沒什麽事。”他悄悄在她耳畔說,“隻是覺得很累。早知道就不吃那些生肉,不裝這場病了。”


    丘夜溪笑不出來,隻想流淚。一隻手摸著他的臉頰,幫他擦去臉上的汙垢,審視了好半天,她才輕聲說:“還好,沒有燒壞臉,以後你還可以用這張臉去騙姑娘的心。”


    他一怔,然後就笑了起來。沒有想到,不久之前他從馬背上摔下時開的玩笑會被她記在心中,又在這時拿來揶揄。


    “不會有別的姑娘了,隻有你。若我今日燒壞了臉,你還要我嗎?”他開著玩笑,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由她架著自己。


    “不要。”她咬著唇,一滴淚掉下,聲音哽咽地說:“一個將自己的生死隨意丟棄,心中都沒有我的丈夫,我才不要!”


    “我保證這是唯一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他抓緊她的手,將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眼角餘光遙遙地看著不遠處的皇帝,四目相對,隻是一瞬,他投去笑容,換來的是皇帝若有所動的幽然眼神。


    他未上前,隻是靠著妻子,緩步走出皇宮大門。


    遠遠地,他好像聽到皇帝的一句話。“叫宋太醫去曹府,看看曹尚書的傷勢如何?”


    “宋太醫?”他低聲笑了。“太醫院首座,總算待我不薄。”


    ☆☆☆


    皇宮這日意外失火,讓曹尚真翻了身,因他救太子有功,皇帝下令褒獎,不僅賞賜不少珍貴藥材,還在他休養傷病之時下旨將他直接封為丞相,加封太子太傅,一時恩寵無量,朝中無人能敵。


    但曹尚真的假期卻拖了很久,倒不是之前的病還沒好,而是他對自己在火場中燒出手背一道疤痕之事耿耿於懷。


    在府中,他心痛地將疤痕給妻子看,“夜溪,你說我以後手上就有這麽一道疤痕了,多難看!無論是寫字彈琴,都要和它相對。以前我娘在世,常說我這雙手生得最漂亮,比女孩兒家的手還好看,現在可怎麽辦?”


    丘夜溪無可奈何的瞪他一眼,“你是真的心疼手,還是借題發揮不想上任?”


    “之前當代理丞相,我已經累得與你一日內說不上幾句話,真做了丞相,還不知道要累到如何,結果皇帝還加封了什麽太子太傅?哼,早知道,當日不去救人,就少了現在這麽多麻煩了。”


    “你舍得嗎?”她又用白眼瞥他,“自從你受傷之後受了封,門口便多出那麽多來拍你馬屁的人。昨天,我看到連胡總督都在偷偷給你塞禮盒,他走後我打開一看,竟然是千年人參!若你不是丞相和那個太子太傅,誰會這樣巴結你?”


    他笑著在她臉頰上偷香一記,“你怎麽這樣不體恤我的真心?我是想再和你多待幾日,好歹我們新婚不到一個月,你現在做兵部尚書已經如此累了,再加上我,何時才能給我曹府添丁?我爹可等著抱孫子,已經和我提醒好幾次了。”


    “……哪有那麽急的?前次我和陛下請辭兵部尚書,陛下不同意,我有什麽辦法?”她緋紅了臉,“再說……就算你去上任,我才不信你會耽誤辦這種事情。”


    她羞窘的往外一走,卻被他在身後一拉,不偏不倚跌落他懷中。


    嬌花軟玉,明月花香,他可不會辜負這樣的良辰美景。


    至於丞相和太子太傅的職責,雖然他賴不掉,也萬萬不想賴,但是讓他再拖幾日,也不算過份吧?


    輕笑一聲,他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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