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藏不住心事。


    迴宮之後,連續幾日都是麵容緊繃,努目撐眉,生人勿進,和平日的太子殿下大為迥異。


    穀大用知道內情,給張永高鳳翔幾個透了消息,太子正積著怒火,務必要事事小心,七萬別燎起火頭,不好收場。


    “丟了臉麵是小,失去太子寵信,哭都沒地哭!”


    劉瑾被排擠在外,自然不曉得朱厚照因何生怒,戰戰兢兢的在殿前伺候,喘氣都不敢大聲。


    原本,跟在太子殿下身前的八個內官,他不排第一也是第二,極是得寵。自從背著太子去過坤寧宮,挨了一記窩心腳,別說誇他,能掃他一眼都是開恩。


    為此事,穀大用和張永幾個沒少譏笑,文華殿中的宮人中官也學著捧高踩低,劉瑾的日子愈發難過。


    先時在文華殿,哪個中官見到他,不是笑著問一聲“劉公公”。現在倒好,連殿前的小黃門都對他愛理不理。


    更讓劉瑾恐懼的是,司禮監和內官監的掌印均視他為眼中釘,不除不快。不知什麽時候又會抓到他的錯,將他押入囚牢。


    這一次,可沒有坤寧宮的錢女官來救人。


    越想越是害怕,越害怕越是會想。


    劉瑾惶惶不可終日,臨到端午節前,竟是瘦骨嶙嶙,臉色蠟黃,活似生了大病,差點被挪出文華殿。


    經過醫士診治,劉瑾好說歹說,證明自己沒病。又趁機在太子麵前哭了一場,言是為天子憂心,方才至此。


    “殿下仁孝,憂心陛下,眼瞅著瘦了一圈。奴婢著實心焦,卻是不能近前。奴婢犯了錯,該罰,可奴婢委實掛心殿下!”


    話說得粗俗,有些顛三倒四,卻更顯得真誠。偏偏朱厚照就吃他這一套,想起劉瑾平日裏的好處,語氣不由得軟了一分。


    “起來吧。記著教訓,莫要再犯。”


    “奴婢遵命。”


    “孤去文華殿,劉伴伴跟著吧。”


    聽得此言,劉瑾麵上感激涕零,心中卻道:隻要能得迴太子殿下的信任,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穀大用和張永在一旁看著,心裏著急,卻是毫無辦法。


    待朱厚照離開文華殿,瞅著沒人的當,張永將穀大用拉到偏處,著小黃門遠遠的守著,兩人湊著頭,一陣嘀咕。


    “姓劉的果真狡猾!”


    “長此以往,難保殿下不會心軟。”


    “必須得……”


    小黃門離得遠,聽不清兩人的話。單看兩人的表情,就讓他生生打了個哆嗦。忙轉過身,專心拔著石階下的矮草,再不看偷看一眼。


    乾清宮中,弘治帝用過藥,正翻閱奏疏。


    寧瑾捧上溫水,小心道:“陛下,太醫院又換了方子。”


    “恩。”


    弘治帝頭也沒抬,放下兵部的上言,看到禮部的奏請,不由得皺緊了眉。


    “陛下?”


    “無事。”


    合上奏疏,弘治帝端起茶盞,微微抿了一口。


    弘治帝雖不上朝,卻是放心不下國事。精神好些便要掙紮起身,翻閱奏疏,處理朝政。


    重病不下第一線,堪稱天子典範。然勤政的代價,卻是病情每況愈下。


    苦撐半個月,內閣三位相公和六部尚書終於看不下去了。


    禮部尚書張昇奏請,言聖體違和,乞俯從臣下請,再寬限視朝之期。


    翻譯過來:陛下,您都病成這個樣,就別擔心工作了。一切有臣,臣無法決斷,還有太子殿下。


    這種情況下,禦史言官都縮起脖子,再不說什麽天子怠政,禍之將起。更不敢輕易刺激天子,彈劾朝臣的奏疏都少了許多。


    誰敢在這個時候找不自在,內閣三位相公就能收拾了他!


    在詔獄小住的楊瓚,自然隨之泯然。斬衰殿試之事,再無人提及。


    朱厚照進殿問安,弘治帝猶剩一半奏疏沒有看完。


    見到親爹的病容,想起詔獄中同楊瓚的長談,朱厚照眼圈發紅,雙拳緊握,一股悶火從胸中燃起,頃刻燎原。


    “兒臣拜見父皇。”


    “起來。”


    弘治帝放不筆,令寧瑾移來圓凳。


    “別站著,坐下,同朕說說話。”


    坐到弘治帝身邊,朱厚照仍是麵頰緊繃,怒容難掩。


    發現到兒子不對,弘治帝自然不能不問。


    “這是怎麽了?”


    “父皇……”


    朱厚照猶豫片刻,終咬著牙,將楊瓚之言一一複述,說話時,怒氣愈發明顯。


    “父皇為國事殫精竭慮,日夜-操-勞,以致沉屙複起。這些蠹蟲卻是蒙麵喪心,蠅營鼠窺,斂財無算,簡直無恥之尤!兒臣恨不能將之盡除!”


    越說越怒,朱厚照握緊拳頭,大有人在麵前,必一腳踹飛的架勢。


    弘治帝靜靜聽著,幹枯的麵容多出些許生機,語氣更是少有的欣慰。


    “吾兒長大了。”


    “父皇?”


    “為父甚慰。”


    弘治帝抬起手,寧瑾知機,立刻帶著殿中伺候的中官宮人退到門外,留天家父子敘話。


    “朕先時給你的名單,可都記著?”


    “迴父皇,兒臣都記著。”


    “可能處置?”


    “兒臣能!”


    “即便……是壽寧侯和建昌侯?”


    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


    “照兒,你要記住,為國之儲君,必繼天立極,命以億兆之民。”


    弘治帝肅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聲道:“為君者,當居天高而聽卑,撫萬民使之教。勤政愛民,信賞必罰。”


    弘治帝說得很慢,胸中像藏著風箱,轟隆隆作響。每說一句話,便要停頓許久,咳嗽數聲。


    “兒臣受教。”


    “不以言罰,不以-情-縱。四近之臣,擇以德行。夾輔之勳,論功封賞。逋慢之罪,恭行天罰。束身自重,不恣意隨行。宗親外戚逾越法度,當訓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統國社,祭萬年宗廟。”


    “是!”


    朱厚照躬身聆聽,神情莊重。


    “主聖臣良,國穩民安。此八字,爾必牢記於心。”


    “兒臣遵旨。”


    盞中水已涼,朱厚照親自執壺,換過茶盞。


    殿中不聞話聲,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盞中,溢出杯沿。


    “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過?”


    “兒臣看過。”


    “可有計較?”


    “請父皇明訓。”


    “宣府上下罪證確鑿,如何處置,全交於你,朕不過問。若拿不定主意,可詢內閣。”


    “是。”


    “開中法定當再行,鹽引之事,亦可請教三位相公。”弘治帝點播過兒子,接著道,“楊瓚此人,年少有為,大才榱盤。其能藏巧於拙,藏鋒於內,更是難得。”


    “父皇,楊編修同兒臣講習經義,尤以《孝經》為重,兒臣多有所得。”朱厚照嚐試說道。


    聽出朱厚照拐彎抹角為楊瓚求情,弘治帝放下茶盞,難免有些好笑。


    兒子學會和老子玩心眼,不知該高興還是狠拍一頓。


    “此事涉及太廣,暫不宜輕動。待處置妥當,自會放他出來。”


    “謝父皇。”


    父子一番敘話,弘治帝疲憊更甚。


    服下的丹藥越來越不頂用,太醫院的方子怕也撐不了半日。


    趁著還有精神,弘治帝道出選妃之事,笑道:“由太後和太妃掌眼,朕也能放心。”


    “父皇,”朱厚照有些踟躕,想問皇後,到底沒能出口,“一切憑父皇做主。”


    “時辰不早,你且迴去。”弘治帝放緩了口氣,道,“你母後喚你,你便去看看。”


    “是。”


    “壽寧侯和建昌侯為人彈劾,如何處置,一直懸而未決。你母後若是提起,便說朕言,已著有司收迴兩人牙牌,令他二人在府中反省,無召不可進宮。”


    “兒臣明白。”


    朱厚照行禮,退出寢殿。


    行到門外,見著劉瑾諂媚的笑臉,不知為何,下意識覺得心煩。


    見太子殿下沉下表情,劉瑾心頭一跳。


    半年時間不到,殿下的性子竟是變化這麽大,越來越難以捉摸。先時還想著得迴殿下-恩-寵,如今看來,怕是不那麽容易。


    送走朱厚照,寧瑾返迴內殿。


    扶安和陳寬站在廊下,想起跟在太子殿下身邊的劉瑾,同時皺眉。


    “迴頭給戴義遞個話,”扶安道,“這個奴婢不能留。”


    陳寬點頭,沒有多言。


    弘治十八年五月戊子,天子允禮部奏請,命各衙門奏本直送內閣,非要事,不送乾清宮。


    同日,為太子選妃的消息從宮中傳出。


    一時間沸沸揚揚,京城茶樓酒肆都在談論。


    楊土聽到幾句,卻沒有打探的心思,每日裏在詔獄外轉悠,隻想確定四郎是否安好。如楊瓚所料,獄卒拍著胸口擔保,楊土仍是半信半疑。


    坐大牢,怎麽可能不受罪!


    奈何守門的獄卒鐵麵無情,雖不會惡聲惡氣,但想進詔獄探監也是千難萬難。太子隔幾日便要駕臨,牟指揮使親自下令,無論是誰,一律不許探監。


    楊土隻能繼續在詔獄外守著,直等到楊瓚“刑-滿-釋-放”那一天。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醜,朝廷下詔,停止婚娶,采選各地-美-女進京,充東宮妃嬪。


    為防內廷與朝堂勾結,洪武帝令儒臣修女誡,立綱陳紀,嚴令後妃嬪嬙不可幹預政事。更定下規矩,凡後妃宮嬪,慎選良家女。


    自永樂朝後,天家妃嬪多采選民間,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縱然才貌雙全,溫柔婉約,也不會入采選名額。


    五品以下的官員想送女進宮,也是困難重重。一句“進者不受”就卡死了門檻。


    朱厚照年少英俊,雖是愛玩些,到底沒有如後世般的名聲。弘治帝仁厚,雖下詔停民間嫁娶,卻也言明:凡有親者,不可采名。


    詔書先頒京城,旋即飛送各府州縣。


    飛送的快馬抵達宣府,恰好是端午節當日。


    彼時,大理寺複審的文書已達涿鹿縣。如文吏所料,楊瓚無罪,告發他的閆二郎卻要倒大黴。


    “民告官,流千裏。”


    這些日子,閆二郎一直關在縣衙,先時還盼著閆大郎來救,隨著日子過去,連家中仆人都沒見到,對楊瓚的恨意竟漸漸轉到閆大郎身上,甚至連閆王氏一並恨上。整日裏咒罵不休,狀似-瘋-魔-一般。


    聽他罵得不堪,隔壁囚室的人犯難免出口譏笑:“還是個讀書人,就是這副熊樣?呸!老子做賊還知道孝敬爹娘,這樣的簡直是天生狼心,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見閆二郎仍在罵,幹脆撕開衣角堵住耳朵,好歹還能清淨一會。


    “閆二郎,出來!”


    賊囚剛躺下,兩名皂吏提著枷板鐵鏈,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獄卒打開囚室,唿喝道:“閆氏子-誣-告今科探花,現已查證,依大明律,行十杖,流放千裏。”


    早看閆二郎不順眼的犯人登時來了精神,囚室中的閆二郎卻是目瞠口哆,大驚失色。


    “我不信!”


    撲到皂吏身前,閆二郎滿麵猙獰,嘶聲道:“那小畜生斬衰殿試,為何不判他?!我不服!該死的是他,是他!”


    一個皂吏狠狠踹在他的膝上,隨手抓一塊爛布,堵住閆二郎的嘴,並獄卒一起將他拖出大牢。


    “打完板子就要上路,我勸這位‘童生老爺’還是省點力氣。路上暈過去,喂了-豺-狼-虎-豹,可就要到閻王殿前喊冤了。”


    “童生老爺”四個字說得尤為大聲,牢房裏哄笑一片。閆二郎被打板子時的情形,早成衙役皂吏私底下的笑料。


    閆二郎被拉出大牢行杖,當日流放。閆家也沒能安穩,縣衙二尹帶著數名衙役,手持朝廷發下的官文,親自踹開閆家大門。


    宣府事發,天子下令嚴查。


    參將李稽,副總兵白玉等都被押解進京,或移送刑部,或投入詔獄。


    若在平時,閆家買通縣衙典史,改換正役,算不得大罪。然太子殿下正怒火熊熊,磨刀霍霍,同時也為做出些成績讓親爹看看,能嚴辦絕不輕縱,能砍頭絕不流放。


    “閆氏私賄典史,害楊氏十餘條人命,戕害不辜,惡盈釁滿,二罪俱罰!閆棁斬首,閆氏子流刑千裏,遇赦不赦。”


    二尹話落,衙役立時將閆大郎拿下,閆王氏想要撒潑,被一刀鞘拍在臉上,牙齒鬆脫,隨著半口血一起噴了出來。


    閆大郎還要掙紮,言其有功名在身,不可輕辱。


    二尹冷笑道:“大令已具言府學,學中教授不恥汝行,上奏朝廷,革汝功名,流放獨石。家中女眷充功臣為奴。家人仆婦另行發賣。”


    閆大郎委頓於地,麵若死灰。


    曾囂張一時的閆家,破門隻在旦夕。


    與此同時,京師的閆桓父子也是膽戰心驚。


    閆璟在殿試中大受打擊,名落三甲,三年不用,險些一蹶不振。


    閆桓每日到都察院點卯,麵上力持鎮定,心中卻是疑神疑鬼,總覺得同僚在他背後指指點點。一段時間下來,氣色不比閆璟好上多少。


    得知楊瓚被告,大理寺未做處置,其後人進了詔獄,至今沒有半點消息,閆桓未覺分毫舒暢,反而心驚肉跳。


    迴府說於閆璟,後者沉默許久,終道:“父親,上疏乞致仕吧。”


    “什麽?”


    “若天子允了,父親尚能迴鄉安老。若是不允……”


    閆璟的話沒有說完,展眼看向窗外幾株桃木,神情間,再不見半點意氣風發。


    花期將盡,桃雨紛落。


    殘紅遍地,一片冷清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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