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答應了一聲往外走,經過龍四身邊時一瞥眼,怔了怔,「這不是龍海?你幾時又迴來府裏?」周管家是府裏的老人兒,當了一輩子差,自然識得雍祁鈞年輕時的親衛,況這龍海模樣兒生的個別,看過一眼便不易忘,周管家人老了記性卻不賴,隔了小二十年,仍是一下叫出名字來。龍四見躲不過去,嘿嘿一笑,「可有日子沒見您老,身子骨還硬朗?!」說話間見懷舟雙目如鷹隼直射過來,暗覺不妙,心忖需早些開溜才好,打個哈哈道:「王爺,小的宗人府裏還有差事要辦,這早晚再不去應卯恐要挨板子了,王爺若無他事,小的先行告退。」懷舟若有所思看著他,不置可否,龍四心裏發毛,也不待他發話,連忙腳底抹油,兔子似竄了。周管家不知這倆人唱的是哪一出,又不敢問,一頭霧水往外走,讓懷舟叫住問道:「你說他叫龍海?」周管家一怔,「是。」「他可曾做過父親的親衛?」「做過,做了足有七八年。王爺小時也是見過的,想是日子久遠不記得了。」周管家迴想一番,重重歎了口氣,「要說這龍海可是老主子跟前最得力的一個親衛,別看人長得不怎麽樣,心腸卻熱,重情義,老主子最是器重他,可惜這人福薄,若是當年不請辭,讓老主子薦了出去,如今怎麽也得是個三四品的將軍了。」懷舟目中精光一閃而過,隨即深邃難辨,「叫武城過來。」不一時武城進來,便聽懷舟吩咐道:「從今兒起,派人盯著那個龍四,一舉一動,詳細報來。」武城隻覺這命令莫名其妙,不知主子發的什麽瘋,盯上個獄卒做甚,卻不敢問,領命去了。待廳中空無一人,懷舟再掩不住滿心歡喜,輕輕敲一敲那棺材,唇邊漾出一抹淺笑,喃喃道:「還活著便好。」棺木入土之日正是寒露,太子也來送葬,眼瞅著一抔黃土堆成個土饅頭,秋風起處,紙錢漫天飛舞,眼眶驀地濕熱,心中一陣發堵。他素來疼愛懷風,出事後亦曾向父皇母後求情,卻不料功虧一簣,到了沒能抱住這弟弟性命,心中悵惘難受自不待言,倒是懷舟似悲實喜,反過來安慰道:「咱們已然盡力,保不住他也是命數使然,他到了九泉之下,自有父母疼愛照護,未見的不是好事。」懷乾先還擔心他悲傷難過,此刻見他隻微帶憂色,似已挺了過來,略覺寬慰,苦笑著點點頭。兩人送葬畢,一起坐車迴城,懷乾忽道:「他這一死,姨母罪名脫個幹淨,母後已下旨複了姨母位分,晉為太妃,明日便可搬迴府中。」懷舟靜靜聽著,不置一詞,過得一會兒,懷乾扭頭去看,隻見他雙目緊閉,似已盹著了。寒露過後不久便是重陽,登高遠望賞菊吃蟹,本來自有一番熱鬧,隻是太後數日前薨了,滿宮戴孝,便連王公大臣家中也不敢設宴飲酒,挺喜慶的一個節氣便過得冷冷清清。懷舟甫踏入府門,便聽見一陣絲竹之聲隱隱自花園傳來,登時怒道:「這是什麽日子,怎麽便敢奏樂聽曲。」立時有下人迴稟,「太妃娘娘說今兒個過節,既不能設宴,隻叫府裏樂姬們輕奏幾曲應景也是使得的。」懷舟眉頭一蹙,進了園子。褚妃自從清蓮觀出來,心懷舒暢,短短幾日已是容光煥然,這日又特地換上一身華服,懷舟進來時便見她雍容華貴端坐水榭之中,七八個丫頭捧著巾櫛一旁伺候,更有樂姬淺吟低唱,好一派安逸閑適。褚妃正聽得高興,見他進來,欣然一笑,「才惦記你你便來了,正好,我叫廚房整治了一桌螃蟹,這便叫他們端上來吧,再來壺菊花釀,咱娘兒倆一道過節。」懷舟才從太後陵前迴來,悲思正濃,見母親華裝豔飾,已然不悅,卻又不好發作,耐著性子道:「多些母親費心,隻是太後才薨,眼下正值孝期,吃酒賞樂之事恐不合宜,不如叫廚房做幾道素菜,兒子陪您吃頓清靜飯吧。」褚妃過了十幾年清苦日子,好容易出得牢籠,一心想將往日榮華熱鬧盡數補迴來,一聽懷舟之意便帶出些意興闌珊之色在臉上,隻是也不好同兒子計較,勉強笑道:「難為你對太後的一片孝心,便這麽著吧。」於是一桌膏肥脂厚的螃蟹便換成了香菇豆腐。用過飯,懷舟踱迴內院。如今院子裏少了一人,他獨自住著,卻仍是不準下人進來伺候,一進院子便是滿目清冷。懷風那間屋子仍舊留著,裏麵一應器物擺置如常,並不曾有一絲變動。懷舟踱進屋裏,東摸摸西看看,最後坐到床上。他這些時日派人盯緊了龍四,又數次旁敲側擊,均問不出懷風下落,心緒焦躁難安,相思之苦充斥胸臆,隻有到這屋裏坐上一坐,嗅著枕上氣息,才覺好過些。如此怔怔出神良久,方一聲輕歎,起身迴了自己屋去。第31章 江南氣候偏暖,深秋時節,平京已是落葉翩翩,愈往南行,草木反倒青翠起來,路邊野菊點點,秋果垂垂,風光宜人。連接南北的官道上,往來車馬不息,將近午時,日頭當空高掛,雖是秋陽卻不減餘威,行人不是往茶寮歇腳便是進店打尖,漸漸的隻剩了一人一馬緩緩獨行。馬上之人頭戴鬥笠,遮住半張麵孔,隻露出一隻尖尖下巴,正是失蹤半月有餘的懷風。自那日逃出平京,他便再不是熙朝的武陽侯,望天地茫茫,竟無處可投,彷徨之際,忽地憶起龍四說外祖家乃無錫人氏,想到雖父母盡歿,說不得尚有別的親人在世,亦或還能告知自己生父埋骨所在,心中登時燃起一線希望,便一路南下往無錫而來。他長得這般大,還是頭一次孤身在外,這半月行程雖說不上風餐露宿,可也著實辛苦,也幸得他自小被雍祁鈞帶在軍中曆練,雖受盡眾人嬌寵,到底養成股堅韌不屈的韌勁兒,一路馬不停蹄走過來,竟也穩當當到了地頭。這無錫縣屬常州一路,北接江陰,兩地路程已相去不遠,快馬加鞭不過一日遠近,這日行進間已到了江陰地界,道旁便豎著一塊青石界碑,懷風看上一眼,輕拍胯下黃驃馬,「再撐一會兒,待進了城便去店中打尖歇上一歇。」這馬隻是市麵上常見的坐騎,腳力遠遜他舊日所騎神駿,便不敢過分驅馳,跑一陣兒後便走兩步歇一氣,如此緩緩進了江陰城。江南之地富庶,商貿之盛遠勝北地,常州一路坐擁運河之便,更是南北行商貿易重地,江陰雖隻是常州轄下一小縣,然作坊錯雜林立,南北行商聚集,城中極是熱鬧繁華,更帶了江南特有的溫潤秀麗。隻是懷風一路心事重重,哪有心思觀城賞景,進城後就近找了家酒樓,將馬交與小二飼弄,自己上了二樓用飯。此際已是午後,樓上食客大多散去,空置的雅座甚多,懷風揀個臨窗的坐下,叫過小二點菜。他正在逃難之中,身上所穿俱是龍四準備的粗布衣裳,奔波數日又是風塵仆仆,隻是一身尊貴清華之氣卻是從小養成再改不掉的,因此雖隻點了兩個便宜菜品,小二倒也不敢怠慢,給他端上杯清茶便去廚下傳菜。這酒樓外便是穿城而過的一條河道,兩岸楊柳依依,景致甚好,懷風摘了鬥笠憑窗遠眺,眸光卻越過一眾風景望向南方,怔怔出神。他自小極少聽母親說起外祖家世,僅有的幾次提及也是寥寥數語,他當時年紀又小,不甚在意,竟連外祖家所在都不知道。無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想打聽到慕姓人家可也不是樁易事,且外祖父母既已過世,家中還有何人更不清楚,也從未聽母親說過,如今雖到了地頭上,卻仍是兩眼一抹黑,興奮過後又湧上一陣惶恐不安。便在這思緒起伏不定間,菜已做好,小二將一盤炒茄子並一碗豆腐羹端了上來,又擺上一碗白米飯,招唿客人用飯。懷風還是早起上路時吃的一個饅頭,這時早餓過頭沒了胃口,隻是想到前路未卜,萬不可這時分跟自己身子過不去,少不得強打精神,一口飯一口菜慢慢吃下去。這時已是未時,樓上甚是清靜,除了懷風,便隻有一張桌子坐了人,圍桌而坐的四五名男子俱是勁裝打扮,或提刀或佩劍,還有一個手邊放著對流星錘,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桌子上杯盤狼藉,顯是已用完了飯,幾人吃得酒酣耳熱,一時不走,叫小二上了壺茶解酒,閑話些江湖趣聞,中有一個吊梢眉毛的五十來歲老頭,一麵剔牙一麵道:「這江采菱當年便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兒,常州兩大神針她便占了一號兒,一手銀針出神入化,繡得出蝴蝶鴛鴦,紮得死賊偷強盜。她生下的女兒自然也差不到哪兒去,你們看擂台上那丫頭使出的招兒,一把銀針撒出去,唐門的暴雨梨花針也須靠邊兒站,沒見青城派的大弟子都讓她紮得拿不住劍,所以說,賀老弟,輸在這小娘皮手上倒也不是甚丟人事,要依老哥我說,這等潑辣貨不要也罷,娶迴家你也鎮不住她,再攤上江采菱這等丈母娘,哪裏還有女婿的好日子過。」坐他對麵的是一個二十七八精壯漢子,端正麵皮上幾點白麻,無奈一笑,「小弟何嚐不知哥哥說的有理,隻是那丫頭生的著實好看,小弟心心念念都是她。這江家是武林世家,小弟這等身份原高攀不上,待聽說江家要比武招親,方才鬥膽一試,想著若是僥幸能贏,便是老天厚愛,成就小弟一番癡心。如今技不如人,也是我同那丫頭無緣,更有何話可說。」說著又是一歎,「也隻得唐門五少這等家學淵源的方能接下她招數,娶得了這等如花美眷。小弟如今別無所願,隻想在這江陰多待幾天,能在她婚宴上喝一杯水酒,見她同如意郎君洞房花燭,也就心甘了。」